平宗自然知道楚勒的心思,也不去計較,眼見平若過來,便橫起長戟平胸向前推出。這是草原上丁零武士對陣時的禮節。這一個舉動就已經表明了平宗是將平若當做與自己平等的敵手,而非君臣父子。
平若自然明白,回以相同禮節,垂首問好,然後才擡起頭笑道:“沒想到陛下真的接受挑戰。”
平宗長戟剛一收回,立即向前扎出去,眼見平若側身躲開,拎起長刀向自己砍下來,舉起長戟格擋住,這才笑道:“若是旁人,朕不會接戰。但你是不同的,阿若,你從來都不同。”
神都腳下,兩軍陣前,父子倆瞬間鬥在了一起。兩人動作都很快,又都以天都馬爲坐騎,騰挪輾轉,令雙方掠陣之人看得眼花繚亂。陽光熾烈,兩人手中武器映着日光,閃爍耀眼。兵器相交,不時發出清脆的響聲,伴隨着陣中時時爆發出的喝彩聲。
而交戰的父子卻一直沒有停止交談。
平若一邊躲避平宗的攻擊,一邊道:“我有件事想求陛下恩准。”
“我不是你的陛下,你也不是我的臣屬,沒必要求我恩准。”
“可是我阿孃還在陛下後宮之中。”
平宗擋住平若砍來的刀,趁這機會盯住平若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你是想接她到雒都來?”他惡狠狠地橫掃長戟,“她在龍城是皇后,你還不放心?”
“若陛下不追究阿孃所做的事,自然放心。只是陛下肯嗎?”
平宗怒氣上涌,連刺三下冷笑:“原來她的所爲你也知情。”
“不知情,我也是當日收兵回城後才知道的。”平若架住長戟,誠懇望向平宗:“陛下,我本以爲葉娘子在我府中會很安全,此事我心懷歉疚。但她在雒都很安全,你不必太過掛心。”
“她去找你了?”
“是,她說陛下孤身南下會有危險,勸服我去把圍攻昭明的大軍收回來。”
平宗倒是愣了一下:“這麼說你不是爲了回救雒都撤軍的?”
平若笑了起來:“葉娘子對陛下也算是盡心竭慮了。陛下放了阿孃,與葉娘子恩愛相守豈不是更好?”
平宗板着臉:“長輩的事,不用你操心。”
“是,那就請陛下撤軍。”
平宗冷笑:“打敗我,我自然撤軍。”他手下連連進攻,不過幾個回合就將平若逼得頻頻後退,最後一下撩向平若的咽喉,幾乎將他挑到馬下。
平若又驚又怒,不敢再大意說話,咬着牙連連抵擋,在平宗的攻勢下竟有些左支右絀,疲於應付。
平宗不忘指點:“你的腰太緊,腿力不足,手中既然用刀,就該多劈砍,你卻將刀當做槍用,全無章法。小時候教你的都忘了麼?”
平若登時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倔勁兒上來,冷冷道:“不勞陛下費心,我知道該怎麼打。”
其實平宗今日見到平若排兵佈陣頗有章法,暗中欣喜,這才忍不住又以父親的口吻出言指點。然而這樣的態度卻令平若心頭惱火。他一輩子的努力無非就是想辦法掙脫父親的束縛,如今自己身爲一朝重臣,又領兵爲帥,卻平白遭到平宗一頓奚落,愈發心頭火起,手下逐漸加重了力氣。
平宗自然看得出他的不悅,譏笑道:“怎麼,不服氣?你就算是如今十分出息,出將入相,我作爲你的爹,還是有資格指點你兩句的。”他揮舞長戟,虛點平若胸口幾處要害,笑道:“你放心,因爲你阿孃,我也不會傷你性命。”
“用不着!”平若倔強起來,被平宗連續從上向下地打壓了幾次,不由就想起了以前幾乎被杖斃在平宗腳下的情形來。當日是在全龍城的勳貴面前,如今是在兩國十幾萬大軍面前,他氣血洶涌,只知道決不能再如當日那樣丟人,腦子一熱,脫口而出:“說起來陛下確實沒有資格指點我。陛下與我並非親生父子。”
平宗刺向平若的戟尖突然失去了準頭,從平若的臉頰旁擦過,登時劃出了一道血痕。
平宗一把勒住馬頭,長戟回撤,又斜掃出去,頂住了平若的前心,喝問:“你說什麼?”
平若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輕而易舉就威脅到他的要害,可見之前的纏鬥不休大概都是因爲對方手下留情。“陛下不必對我留情,我並非阿爹親生,你我之間不必顧忌骨肉親情。”
“阿若……!”平宗沉聲喝道:“留心你自己說的話。”
平若被一聲喝醒,但是平宗的目光沉沉壓了下來,令他竟然連逃避的膽量都沒有。
“阿若,你給我說老實話,到底誰教你說這話的?”
自從知道這個秘密後,平若幾乎不曾有一日安睡,到了此時將真相說了出來,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他沉了沉氣,索性收回長刀,一任平宗的長戟抵在自己的咽喉,清晰地說:“是阿孃親口承認的。陛下,我承你十五年錯愛,心中忐忑已非一日,今日總算說清楚了,陛下,至少父子之情上,我不欠你的了。”
平宗呆住。
一剎那間,往事紛至沓來。
當日與賀蘭頻螺結縭時才十五歲,對男女之情還是一片懵懂,不久之後賀蘭頻螺傳出喜訊,舉族歡慶,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阿若是自己的孩子。他悉心教導他,培育他,將他視作自己的接班人,將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他的身上。因此延慶殿之變才能令他激憤難忍,也因此當葉初雪從他的杖下救出平若的時候他那樣感激欣悅。即使當初父子相絕,他也是寄望着他的兒子在一個新朝之中能夠一展拳腳,不辜負他的苦心栽培和他平宗的名望。
然而一切卻被打破得如此突然,平宗覺得自己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理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是十幾年來已經深入血脈裡的東西卻突然被抽離。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痛,只是一片茫然。
身後響起了驚呼聲,平宗恍然回神,才發現平若舉刀向自己砍來。
該像對待兒子一樣應對,還是該向對待敵人一樣應對,他一時還沒有想清楚,只是本能地舉起手中兵器格擋。
平若這一擊本就是趁着他失神偷襲,一擊不中立即後退。做好準備等待平宗的反擊。
然而平宗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雙手仍然維持着格擋的姿勢,整個人彷彿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平若不明所以,試探地用刀背敲過去,擊打在平宗的長戟木柄上。他力道並不大,平宗手中長戟卻突然脫手而飛。
平若本能地向後躲,擔心平宗會出其不意地發動攻擊。
平宗緩緩放下已經空了的雙手,擡眼望向平若,突然一口血噴了出來,整個人栽倒到馬下。
平若大喊一聲,舉刀就向平宗劈去。雙方軍陣中響起一片驚呼。
楚勒拉弓就是一箭飛了過去。
平若的刀停在了距離平宗的臉不過一寸的地方,他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要停,需要歪頭想一下。就在這時,楚勒的箭飛到,重重釘在他的肩膀上,巨大的衝力將平若推下了馬,跌在平宗的身邊。
平若顧不得自己的傷,奮力擡頭向平宗望去。
平宗的面色如金紙一般,雙目緊閉,脣邊鮮血觸目驚心。
“阿爹……”他聽見自己小聲地呼喚。
大地震動起來,楚勒帶着人飛奔而來,馬蹄幾乎踩在了平若的身上。平若視若無睹,又喚了一聲:“阿爹……”
楚勒用劍指向平若,逼得他不得不躺回地上,這才指揮手下搶過平宗,向自己軍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