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不是毫無機會。”一直沉默不語的龍霄突然開口,引來幾位大人的側目。龍霄與出身世家的羅邂不同,他父親龍庭以鬥雞得幸於熙帝,雖然一直是熙帝惠帝兩朝重臣,卻在那羣真正簪纓世家出身的大臣眼中無異於白衣潑皮。因此龍霄雖然尚公主,掌禁軍,在鳳都佔着頭一份的風光,卻始終不爲這羣重臣們所重。
龍霄對齊刷刷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視如不見,慢悠悠繼續說:“我聽說平宗此人雖然軍功出身,倒也不是蠻勇無文之人。他攝政七年,北朝漢官地位受到重視是事實。”他似笑非笑望着羅邂說:“聽說之前北朝官員連俸祿都沒有。丁零各部的人也還算好,各自有田地家奴,產業豐厚;漢官們就慘咯,官員白日處理各式公務,晚上還要去給農莊做佃農賣力氣換口糧。丁零貴族可以貪墨枉法撈好處,漢官無人庇護,偷拿個梨子也會被治罪,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
於是幾個人的目光又都轉回羅邂身上,他心頭惱恨,卻也只能點頭說:“聽說是這樣。”
“倒是平宗攝政之後,改革弊政,各族官員一視同仁,一律按品定俸。也是在平宗治下各州郡建鄉校,令適齡童子學習典籍。崔晏等人雖然在北朝爲官已經三代,但大量引入寒門漢人爲官卻是在平宗攝政之時。這次的事情,雖然將清河崔氏連根拔起,別的漢官卻沒有被殃及,可見平宗此人未必是不重視文章教化,只是不能容清河崔氏而已。子衿當日在平宗帳下供職,想來比我清楚得多。”
羅邂面色一變,幾乎就要翻臉。
他在繼承父親爵位的時候,曾經按照南朝律令向吏部做過說明。當時永德剛剛壞事,他身爲琅琊王身邊的新貴,風頭正健,吏部自然不好得罪,便草草詢問寫了份總結,幾方相關部門加印後便走完流程。在羅邂的敘述中,他當日流亡北朝,在江淮各地流落了兩年,後來身份暴露遭到軍隊逮捕,羈留在龍城兩三年,漸漸贏得權貴的信任,有人出面作保把對他的監視解除,這才尋機潛逃回江南。
對他這樣一洗兩清的經歷,自然也有人心存疑慮,但一來上面有琅琊王作保,二來當時永德倒臺,朝中人人自危,自然沒有人會去生這些閒事,於是這說法也就矇混了過去。如今龍霄卻突然直指羅邂曾在平宗手下做事,這簡直無異於說他是北朝派來的奸細,因此不但羅邂變色,連琅琊王的臉色也難看起來。
“燭明,說話可要有根據,這裡不是你的公主府,諸位大人都在,你可知道你這話的分量?”
龍霄哈哈笑起來:“是,殿下教訓的是。我這不過是坊間聽來的流言,沒有半分真憑實據,一點兒也做不得真。諸位不必介懷。是我多嘴了,你們繼續。”
然而他越是如此,衆人心中疑慮越深,一時間誰都找不出話來繼續。羅邂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緊握,知道除非自己表態,否則這幾句話只會醞釀發酵漸漸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應該怎麼說,卻需要好好斟酌。羅邂想了想,轉頭起身向琅琊王跪下,將頭上三樑進賢冠摘下放在身側,畢恭畢敬地說:“燭明所言不虛,當日羈留龍城時,臣迫於攝政王的脅迫,在他府中擔任記室之職。但臣雖身在龍城,卻心念鳳都,並未作出過一分傷損本朝的事情,也未曾向平宗進過一個字的平南策略。我羅家自祖父起,到如今三代身受國恩,父祖教誨言猶在耳,實在不敢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有所矇騙,否則他日泉下無言去見先祖。殿下如若不信,羅邂願意自裁以證清白。”
“哎,哎,子衿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琅琊王連忙將他扶起,又親自將他摘下來的進賢冠拾起來爲他戴上,一邊諄諄地說:“子衿你也是國之重臣,堂堂一代文山侯了,怎麼脾氣還如此火爆。此事燭明也說了,不過是坊間流言,不足爲信,也不會有人當真,你倒自己要跟自己過不去。唉,說來國朝有負你羅家,這事是先帝的錯,我與先帝雖是兄弟,這件事情上卻不能徇私,你看,你家冤屈已經洗清,產業也已經發回,我對你是絕無任何疑慮的,想來諸位大人也是如此,是不是啊?”
盧健謝昶裴亮等人連連點頭,龍霄更是大聲表態:“絕無半分懷疑,殿下和子衿都請放心。”
羅邂自然感恩涕下,由琅琊王親手爲他加冠,回到座位上目不斜視地端正跽坐,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焦慮。剛纔琅琊王說了一番安撫的話,卻隻字不提關於他在平宗手下做事的話題,只是強調他羅家冤屈平凡,羅邂深知琅琊王心中這時已經有了芥蒂。
於是這場議論自然也就不了了之。琅琊王本來想推薦羅邂出使北朝,卻因爲龍霄四兩撥千斤地混攪了一句,不好便下決斷。他再如何偏袒羅邂,也不敢冒這樣的風險,讓羅邂去跟舊主媾和見面。
龍霄目的達到,從明廬出來強掩得色與幾位大人告別。他掌管禁軍,可以通行內廷,另外幾位則必須按照指定路線從外朝方向離開。
龍霄轉過一處太湖石,發現羅邂沉着臉在必經的小路上等他,便打醒精神笑着迎過去:“怎麼,還捨不得出宮麼?”
羅邂盯着龍霄問:“你到底什麼意思?”
龍霄故作意外:“我這是在幫你的忙,你難道不知道?”不等羅邂開口,他索性兩手一攤,直接把話說明白:“如果我不攔着,琅琊王可就真要派你去出使北朝了。羅邂,你真的願意去嗎?”
羅邂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我有什麼不願意的?”
“哦?這麼說是我自作多情了?原來你真的不介意讓滿朝官員都知道你在平宗手下隨身近侍了四年多,久居龍城,混跡於宗室貴臣之間,甚至得到平宗的承諾,會出兵幫你報仇?”
羅邂大驚,猛地上前一步要揪住龍霄的衣襟:“你說話小心點兒!”
龍霄不以爲意,輕輕在他胸前一推,便將羅邂推開,笑嘻嘻盯着他:“我都說了,這都是流言,從來沒說過這是真話。但你以爲琅琊王是吃素的麼?即使我不說,他將手頭麻煩事處理完了回過頭來不會自己去琢磨嗎?你既然已經把爪子收起來了,就別出這個風頭。”
羅邂冷笑:“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北朝。”
龍霄毫不隱晦地承認:“沒錯,我是想去,怎麼?莫非你也想去?這麼急切?”
羅邂剛要回話,卻驀然發現他這話中有陷阱,無論說想去或不想去都會中了圈套,便只能狠狠地閉上嘴怒視着他。
一個小內官匆匆跑過來叫住龍霄:“殿下請武都侯回去。”
龍霄笑了,對羅邂擠了擠眼:“抱歉,失陪了。”
他衝小內侍道了聲謝,摸出一粒小金珠子賞給他,轉身往明廬的方向走。羅邂不甘心,追在他身後大聲問:“你要去北朝,是爲了見永德嗎?”
龍霄愕然回頭驚訝地看着他,像是他說了一個荒誕不經的笑話:“永德,不是早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