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王妃怔住,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追出去。她心中餘悸未消,也猜不透晉王是碰巧路過還是特意前來。平若處置尚未有最後的定論,她怕貿然出現在他面前,會對平若有什麼影響,思來想去,雙腿終究還是無法邁出門去。
“我去吧。”葉初雪已經跟了出來,手裡還拿着那酒壺。那是一隻西域風格的長頸細嘴壺,需要兩隻手才能拿穩,握着壺柄的手被凍得通紅。
賀蘭王妃如遇救星,連忙拉住她:“別忘了去問!”
“放心。”葉初雪拍拍她的手,神態中有一種令人信賴的沉着,彷彿即便天塌下來,她也有辦法應付。賀蘭王妃登時安下心來,放開抓着她的手:“我讓人帶你去他的書房。”
葉初雪笑起來:“這樣再好不過。”
她也並不着急,由着賀蘭王妃屋裡的小婢女蕙香替她拿着酒壺,問清了方向一路悠悠閒閒地過去,繞着湖畔蜿蜒而行,一路來到了廳事的後門外。蕙香指着一旁一座白壁丹楹的獨立小樓,告訴她這就是殿下平日見人的地方。樓外並沒有圍牆,卻用冬青花陣隔出了一條蜿蜒小道,
平宗受封爲晉王,自有一班幕僚,只是他攝政之後所轄範圍不止晉王封地,自然議事處理公務也有專門的公廨,平日並不在這裡處理朝政。直到前幾日請辭攝政王后,才又重新啓用府中書房,以示與以往攝政時的區別。
內府女眷照理是不能來這裡的,蕙香走到白牆外便不肯再進去一步,葉初雪也不爲難她,自己接過酒壺悠哉地往進走。遠遠就看見地上蹲着個人,卻是晗辛。
“我說一整日都沒見到你,原來在這兒忙呢?”
聽見葉初雪的聲音,正蹲在雪地裡捏雪球玩的晗辛連忙站起來,神情中晃過一絲慌亂。葉初雪過去拉住她的手腕,冰涼的觸感卻讓晗辛心頭微微一暖,她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腳尖不吭聲。
葉初雪也就明白了,問:“他來了?”卻也不必等答案,笑道:“正好得了一壺酒,咱們在這兒喝兩口?”
晗辛皺眉接過酒壺摸了摸:“涼了,喝冷酒不好。再說這兒這麼冷,你哪裡受得住?”
“那你就想想辦法嘛。”葉初雪湊近她耳畔,低聲說:“我得進去看看。”
晗辛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捧着酒壺走上臺階,在門上敲了敲。
書房實際上是兩間,外面是一個過廳,門的左右擺着兩張坐牀,供平宗以及往來官員的隨員休憩等候,再往裡走還有一道門,進去纔是平宗議事的地方。
聽見敲門聲,有人從裡面開了門,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服飾當是平宗身邊的童子,看見她皺着眉頭一本正經地問:“你是哪兒的?來幹嘛?”
晗辛卻不急着答他,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向裡面張望,果然看見了在坐牀旁站着的阿寂。
“你東張西望做什麼?問你話呢,快回答!”童子語氣嚴厲,一臉倨傲。
晗辛衝阿寂使眼色示意不要聲張,這才又轉向童子,晃了晃手上的酒壺:“酒涼了,找地方熱一熱。”
童子氣得簡直要笑了:“這是什麼地方?啊?這是你來熱酒的地方嗎?我要不要再給你備點兒牛肉羊肉啊?”
晗辛笑眯眯地說:“如果有自然最好,不過我猜你是變不出來的,就不讓你爲難了。只要借你們這兒的熏籠用用,略溫溫酒就好。”
童子皺眉瞪眼正要發作,聽見裡面平宗問:“阿陁,什麼人?”
阿陁回頭欲答,晗辛趁他不備突然從他身旁側身擠了進去。阿陁沒料到她如此無禮,大驚失色,轉身欲抓,晗辛卻動作極快,躲過了他的手。阿陁趕緊追上去一手搭住晗辛的肩怒道:“這裡你也敢亂闖,活膩了?!”
晗辛回頭,衝阿陁擠眼做鬼臉,肩頭一扭便甩脫了他的手。阿陁從未被人如此戲弄過,不禁大怒,又要去追,腳下卻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倒,阿寂趕緊過來扶住他說:“阿陁,你小心。”
阿陁跺腳:“你別管我,快攔住那個刁婦,這裡豈容她撒野!”
阿寂不高興了,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說話小心!”
阿陁一怔,不知他這怒氣從何而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那個女人,那個……”
他話音未落,已經聽見裡面平宗驚訝地問:“你怎麼來了?”
阿寂笑道:“看,殿下也沒有怪罪嘛。”
阿陁悻悻地從他掌中抽出胳膊,問:“那到底是什麼人?”
裡面書房中,晗辛向平宗款款行禮,對坐在一旁死盯着自己的平衍視若不見,面上笑容不減:“夫人多謝殿下賜酒,只是她不能喝冷酒,求借這兒的熏籠用用。”
平宗負手盯着她看,看她學着主人那樣滿口說着不相干的話,看她目光中閃出狡黠的光芒,就像看到了那個人的替身一樣。她說什麼他並沒有聽進去,見她盯着自己看,纔回過神來,衝平衍笑道:“我多日不在府中,規矩看來是廢得差不多了。”他轉向晗辛,說:“你既然進了我的府裡,總是要按照府裡的規矩來,即便恃寵而驕也不可敗壞了府裡的名聲,這是樂川王,還不快來見過。”
晗辛直到這時才第一次正眼看向平衍,恭恭敬敬斂袖垂首:“見過樂川王。樂川王勝常。”
平衍盯着她看了片刻,並沒有迴應,擡頭對平宗說:“今日的事情議得也差不多了,阿兄,我先回去了。”
平宗略意外,看了看平衍又看了看晗辛,略思量了一下,點頭道:“也好,”他起身命阿陁去叫人來。平衍身有殘疾,需要乘坐步輦,出門一趟不容易。好容易張羅好了,平衍坐上步輦,拉着平宗的手說:“阿兄,你送我出去。”
平宗一怔,知道他有話要私下說,點了點頭:“好。”他們兩人本就閉門密談,晗辛一闖進來平衍就要走,還要私下說話,平宗不用想也知道與晗辛有關,當下轉身囑咐晗辛:“把酒放下,你去吧。”
平宗陪着平衍一路走到晉王府的門口,一路淺淺地說着話。
“給諸國的邀請都已經發出去了?”
“都已經發出去了。”平衍,想了想,問:“你猜南朝會派誰來?”
“我倒希望不要是羅邂。”
“爲什麼?”
“時機不對。”平宗嘆了口氣,擡頭看了看廳事腳下一株梅花。還沒有到紅梅盛開的季節,這株老梅橫虯的枝椏上已經星星點點皆是花苞。他順手摺下一支來遞給平衍:“開花要等花信,春風不到,花開無果。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怕一兩年內都不是對南朝動手的好時機。”
“不是從夏天就開始籌備了嗎?”平衍吃了一驚,滿心疑惑,“而且柔然西撤,這是多難得的一個機會。”
平宗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都是笑:“誰說不是了?”
平衍略想了想,大爲驚異:“人人都知道這是個好機會,都道你厲兵秣馬是要準備南征,難道不是?”
平宗笑而不語。
平衍恍然大悟:“你的目標是柔然!”
“是河西牧場。”平宗靜靜地糾正,望着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湮滅已久的光芒在暗中躍動,他像一隻久已不曾狩獵的狼,一想到征戰就興奮得皮膚隱隱作痛。
平衍長長舒了口氣,心中也隱隱激動起來。河西牧場位於祁連山與焉支山之間,因爲被兩座山的雪水滋養,水草豐茂,佔地廣闊,是全天下最好的牧場。丁零人馬上打天下,馬是他們最看重的財富。河西牧場每年出產六十萬匹馬,柔然人雄霸河西,無意向東擴展,每年要向北朝出售二十多萬匹馬,幾乎佔了北朝稅收的六分之一。攻取河西牧場,將這塊根本之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是任何一個鐵血丁零男兒都會爲之振奮的想法。
“那南朝怎麼辦?”
說到南朝,平宗眼中的光芒略微黯淡,他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平衍急了,也不顧坐在步輦上行動不便,探過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南朝不太平,永德公主之亂未平,琅琊王根基未穩,羅邂又如日中天,這麼好的機會爲什麼不抓住?”
平宗低頭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那隻手因爲病弱而顯得嶙峋,手背上藍色的血管突顯出來,四個關節骨一顆顆突兀聳立着,令人看着格外不忍。他嘆了口氣,吩咐擡着步輦的少年將平衍送到一旁的涼亭中,讓阿寂阿陁帶着人在遠處等着。他見天氣涼,又將身上的裘氅解下來,不顧平衍反對給他暖暖地圍上,在他身邊坐下,才沉聲說:“自太武皇帝統一淮北,先帝奪取青徐將戰線推到長江以來,我比所有人都更渴望能揮師南下,一統天下。”
“那爲什麼不呢?”平衍急切地問:“現在天時地利都在我們這邊,兵力也不成問題,你如果出兵,我爲你穩定後方,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打下來沒問題。你想過打下來之後要怎麼辦?”
平衍一怔,“之後?”
“就像先帝拿下青徐之後,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咱們丁零人爲了讓青徐的漢人歸附皇統,就得依着他們的習俗來,讓漢人充任鄉里三長,在鄉間見漢人學堂,銓選漢官,推行漢制,連我們丁零人也都漸漸變得越來越像漢人了。阿沃……”他見平衍要反駁,壓住他的手,強硬地看着他,讓他聽完自己想說的話:“我不是說漢化不好。中原人傑地靈文物章華,咱們丁零幾代人用血肉鋪就從草原來到中原的路,不就是因爲也想像他們那樣。但我們畢竟還不是他們。一個青徐就費了這許多功夫,如果打下江南,我們丁零人會被漢人用他們的典籍制度詩詞習俗淹沒掉。要想統治江南,就得用南朝的大臣,現在的局勢看,如果打下來,最可能倚重的就是羅邂,你希望是這樣的局面嗎?”
平衍愣住,他從未想到如此深遠:“倚重羅邂?怎麼倚重?”
“也許過渡時期立他爲帝,以減少江南世族對我們的抵制。”
平衍想了半天,緩緩嘆了口氣:“阿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阿若,陛下,你們潛心漢學,仰慕漢人的經籍歷史習俗,我都不反對,我只是希望你們記住,你們終究是丁零人。即便你們將自己當做漢人,漢人也不會這樣看。”平宗說到動情處,已經忘了平宸被他廢黜,再叫陛下已經不合時宜。只是兩人誰都沒有留意到這樣的細節,他們眼中有着更廣闊的圖景。
平宗與他並肩而坐,頭一次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給他聽:“江南遲早要取。取他們難的不是武力而是文治,所以我將攝政王這個擔子讓給你也是有這個心思,你打牢基礎,我們自己有了能與南方抗衡的世族和學統,有了能讓南方世人願意拜服的制度典章,再去取他們不遲。”他順手從一旁圍欄上抓下一把積雪,在手中握成球,又一點點捻碎,讓雪粉紛紛落在自己腳下,緩緩說:“我用這段時間,先把後院收拾乾淨。”
平衍目光炯炯,點頭:“阿兄,你放心。我明白該怎麼做了。”
+++++++++++++++++++++++++++++++++++++++++++++++ Wωω ✿Tтkǎ n ✿℃O
親們,這章起連續四天日更,不要大意刷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