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爺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着,哪裡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兒也不願我見到十四爺。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賬簿,聽聞外面響動,一面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着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
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着。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藉着醉意發泄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着醉意。
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佈謠言,他們就跟着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着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着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得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爲什麼?難道只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說着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着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
我坐到他身邊,摟着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裡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義,爲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爲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胤禛笑着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萬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裡有了準備,後來纔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準備?他們原本準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胤禛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朕一定做得比老十四好!”
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着醉臥在炕上的胤禛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
我道:“就在這裡歇着吧。”
“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
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着,有事我叫你。”胤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麼話來,聽見的人只怕要大禍臨頭。
聽着胤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悽然。當年去清東陵遊覽時,導遊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東陵葬着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清晨,天剛矇矇亮我就醒來了。輕手輕腳洗漱完,又特意叮囑高無庸在外面看着點兒,不許弄出聲響,讓廚房備些清粥小菜,隨時候着。
待回身進屋,卻看胤禛睜眼看着我。我坐到炕頭,笑道:“昨兒晚上喝過酒,今兒又不用上朝,再躺一會兒吧!”
“若曦。”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問:“頭疼嗎?”
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誇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爲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
我笑說:“是你酒量差,纔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
我道:“我服侍的,當中只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面。”
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着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着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盪。當日他問我爲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隻一模一樣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兒,他猶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
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補一覺。”轉身欲走。他拽着我道:“若曦,體諒下我。”
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后請安,心下卻是極爲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裡來幹嗎?皇后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了。”
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牽着我手進了屋子,揮手屏退衆人,強拉着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着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淺笑着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嘆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着。
皇后看我絲毫不接她的話茬,只得自己笑問:“你不納悶爲什麼嗎?”
我擡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衆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爲何事,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回來時全身溼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覺也不睡,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着求他進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
皇后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我自個兒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爲你還是爲十三弟,或其他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爺被囚禁,我被罰跪,他卻只能眼看着,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裡只剩心疼憐惜。
皇后道:“這些年,外人只道他是個富貴閒人,其實你在宮裡身子受苦,皇上卻是在府中心裡受苦。皇上做事情只按自個兒心意,從不管他人如何評價。他如今這樣,固然有他朝政上的考慮,可也是爲了護你,不願把你放在最亮眼處,恨不能最好永遠藏住你。你在宮裡那麼多年,這些道理一點就明的。”
我怔怔地發着呆,皇后神色也是有些不屬,說道:“我十多歲就跟了皇上,至今膝下無子無女,估計這輩子也不會有了,坤寧宮我是住得心驚膽戰,但看着你,我反而心安了。”
我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皇后,纔看到她華冠後藏着的悽傷,在後宮,沒有兒女依靠的女人只怕比得不到帝王的垂目更恐怖。我道:“你永遠都是皇后的。”我根本不記得雍正的後宮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胤禛只會因爲她犯錯而懲戒她,絕不會因爲她沒有子女而忽視她。
她笑了笑,說道:“看明白了你和皇上,我就已經知道了。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頭看着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
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點點頭:“我明白的,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爲人,今日不會說這番掏心置腹的話。”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還有兩日就是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着掛花燈,準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暱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裡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候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着樂,只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着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了皇后宮中胤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責打,皇后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說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后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五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禛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麼由着承歡胡來,再這麼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會兒,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監幫我們扎燈籠。究竟扎個什麼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兒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了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麼事?”
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納悶,忙加快了腳步。
進了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爺,心中大驚。胤禛雖未明說,但心裡卻不願讓我見八爺、十爺、十四爺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現在卻是爲何叫我來?
胤禛讓我起身後,躊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爺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脣緊緊抿着,全無往日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着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着脣,雙手握拳,心裡萬分懼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
我淚水立即狂涌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胤禛在身後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說着領頭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爺身後跳上馬車,車前車後俱是侍衛。八阿哥垂目默坐,我捂着臉哭了一會兒,擡頭問:“多久了?”
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
我抹着眼淚問:“太醫怎麼說?”
他彎身,手半捂着臉,半晌後,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後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鬱,內裡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
我強抑着悲痛,擦乾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了出來,跪在我腳下只是無聲地落淚。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八爺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了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爺:“這樣可好?”
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了姐姐屋子,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牀前,低低叫道:“姐姐。”
叫了幾聲後,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
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嘆道:“我剛纔夢見額娘了。”
我順着她問:“額娘說什麼了?”
她道:“額娘只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麼笑的。”
我頭靠着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纔出生未久,哪裡能記得額娘相貌?”
我蹭着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
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了鞋,躺到姐姐身邊。姐姐輕嘆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着額娘了。”
我抱着她沉聲叫道:“姐姐。”
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
我道:“記得呢,怎麼可能忘得了?”
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北京城,一點兒也不喜歡。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着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
我道:“還有吃着難吃,卻又總想吃的沙棗。”
姐姐笑說:“是啊,聞着那香味撲鼻得誘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進嘴裡就後悔,膩在嘴裡什麼味道也沒有。”
我道:“我還想念那邊的葡萄。”
姐姐笑說:“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說,還不夠甜。”
我道:“就是呀,我們那邊的葡萄,往嘴裡一丟,輕輕一抿,只有滿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說着兩姐妹輕聲笑起來。
“我當年離開的時候,總以爲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卻不料竟是永別。”姐姐說着語聲轉悲,“二十多年了。”我緊緊抱着她,強忍着淚。
“妹妹,別難過。我其實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就要能見着額娘和青山了。”
我道:“青山?”隨即反應過來是那個姐姐一直裝在心裡的人。
她側頭笑看着我問:“你還記得他嗎?”
我忙道:“記得。”
姐姐莞爾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見過他的人,怎麼可能再忘得了呢?”
我笑說:“是啊。”
姐姐輕嘆口氣,閉上了眼睛。半晌後,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剛開始根本不願意教我騎馬的,他嫌我嬌氣,又愛哭。如果不是因爲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這個徒弟了。”
我道:“姐姐愛哭?我怎麼不知道呢?”
姐姐含笑說:“是啊,我自己也納悶。額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強的,從不願示弱於人。可不知爲何,見着他那麼似笑非笑、帶着一絲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腳地騎馬,眼淚就忍也忍不住,只覺得滿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說:“他後來肯定不會再嘲笑姐姐的。”
姐姐笑說:“那你可錯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從小在市井街頭混大的,憊懶不過,又讀了些書,嘴巴一點兒不饒人,粗有粗的說法,雅有雅的說法,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那姐姐不生氣嗎?”
姐姐嘴角抿着絲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麼不氣呢?可他說,就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說這樣才活色生香,像個年輕姑娘,說我平時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像個精緻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會兒吧。”
姐姐睜開眼睛看着我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裡藏了很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
我笑說:“我一直在這裡陪你,等你睡醒了,我們再接着說。”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忽又睜開:“你不用回宮裡去嗎?”
我道:“我就陪着姐姐,不回去。”
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這麼不合規矩的事情,皇上都能準,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我笑着說:“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視了我一會兒,點點頭,合上了眼睛。
我輕輕下牀,拉門而出,欲找丫頭備些熱茶。看到八爺正低頭立在窗下,見我出來,忙扭轉了臉,一言不發,轉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
追,卻又站住,我能說什麼呢?有些傷痛不是言語能安慰的,何況我的安慰,對他而言也許根本就是傷口上的鹽。
巧慧在身後低聲道:“小姐,該用晚膳了。”我搖搖頭,目注着姐姐未語。巧慧低聲說:“待會兒主子醒來還要小姐照顧呢,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要不然哪來的力氣照顧人?”我點點頭,隨巧慧出來,叮囑丫頭姐姐一醒就來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頭們置菜,門簾挑起,十爺和十四爺進來。丫頭們忙請安,我愣愣看着他們,待滿屋子僕婦都退出去,才反應過來,跳下炕請安。
十爺道:“後日我要去喀爾喀,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載,來和你道個別。”我擡頭想問爲什麼,可瞬即苦笑起來,還能爲什麼,當然是胤禛下的旨了。
十四爺進屋後一直靜靜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半晌後他問:“你現在過得可好?”我點點頭未語。他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麼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該冊封你。若不要你,就該放你出宮。你現在算什麼呢?說你是宮女吧,可聽說高無庸在你面前只有低頭回話的份兒,老四的幾個阿哥見了你也是畢恭畢敬,說你是主子吧,你這又算哪門子的主子?”
我低頭默默凝視着桌上飯菜,十四爺重重嘆口氣道:“我永遠弄不明白你心裡想些什麼,女人最看重的名分,你也不上心。”
十爺道:“十四弟,別再說了,你還嫌她心裡不夠苦嗎?”十爺替我碟子裡夾了菜,“先吃飯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蠟,難以下嚥,又擱了筷子。
十四爺道:“九哥上個月就被派往西寧駐守,十哥後日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裡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宮嗎?”
我低頭未語,十爺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止是她,就是我們,現在又有什麼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與不做的呢?”
十四爺往我身邊靠了靠,頭湊在我臉旁,盯着我問:“若曦,你自己心裡究竟想是不想?”
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想離開,有時候又割捨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幾聲,道:“你是捨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難言,十四爺一語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頭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爺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着他,他問:“還記得當年在浣衣局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問:“什麼話?”他苦笑着搖搖頭,嘆口氣,放開我道:“沒什麼,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鬱,有心問清楚,可又惦記着姐姐,猶豫了下,還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進門,看見姐姐正坐在梳妝檯前,巧慧給她梳頭,忙趕前問:“姐姐不躺着歇息嗎?”
姐姐笑指着幾個簪子問我:“你說戴哪個最好看?”
我仔細打量了姐姐一會兒,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樣式簡單的玉簪道:“這根好,和耳墜子相配。”
姐姐笑說:“這副耳墜子是青山送的,他見我戴着,肯定很開心。”
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強笑道:“肯定很開心。”
巧慧打開箱子問:“主子想穿哪套衣服?”
姐姐凝視着鏡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綠的騎裝。”
巧慧猶疑地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取了衣服出來,兩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經很累了,勸道:“姐姐,休息會兒吧。”
姐姐搖搖頭,吩咐巧慧:“還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來,給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鏡前轉了轉,問:“可好?”
我和巧慧都道:“很好。”
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懷裡,臉上帶着幾絲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帶我在清晨時,迎着朝陽騎馬,陽光刺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卻迎着太陽放聲大笑。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戈壁上的落日十分瑰麗,半個天空都紅彤彤的,他騎在馬上笑看着我,頭髮反射着太陽的光,整個人好像立在火焰中……”
我緊摟着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騎着馬等我呢。”
我強抑住眼淚道:“他肯定在等你。”
姐姐低不可聞地笑了幾聲,忽地扭頭看着我說:“可我有些怕。”
我柔聲問:“怕什麼?”
姐姐道:“我已經做了一輩子愛新覺羅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們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們也不讓我去找青山。”說着,姐姐的眼淚顆顆滾落。
這是祥林嫂的恐懼,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離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懼怕婚約在陰間同樣有效,何況是皇家的婚約。我想了想,示意巧慧來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來。”
姐姐牽住我的衣角驚問:“是要你回宮嗎?”
我搖搖頭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姐姐點點頭,鬆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攔住僕人問清楚八爺在書房後,向書房跑去。門口太監看到我忙高聲請安,我未理會,直接衝了進去。
八爺坐在桌後,看到我從椅上驚起,臉瞬時慘白,十爺和十四爺也站起盯着我。我上前幾步,跪倒在八爺身前,連着磕了三個頭。他臉色緩和,側身避開道:“究竟什麼事情?”
我仰頭看着他道:“求王爺休了姐姐。”書房瞬時陷入一片凝滯中,半晌後八爺面帶哀悽,笑了幾聲,坐回椅上笑問:“這是若蘭的意思嗎?”
十四爺道:“冊封廢除福晉都要皇上下旨,豈能說休就休?”
我跪爬到八爺腿旁道:“皇上那邊我會去求的,但此時進出宮還要好長一段時間,只求王爺先答應。”八爺靠在椅上,半閉着眼睛,笑了再笑,卻無一語。
我看着八爺求道:“姐姐在這個府裡已經困了一輩子,如今只擔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們陰陽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給姐姐自由,讓她安心地去找自個兒的心上人吧!”
八爺臉色越發慘白,十爺和十四爺臉色怔愣,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八爺。
十爺上前攙扶我:“若曦,起來好好說話,王公皇子休福晉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準了才行,否則定會被議罪。”
門外忽傳來幾聲脆笑,八福晉掀簾而入,冷笑道:“議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爺和十四爺忙請安,八福晉盯着我看了幾眼,向八爺柔聲求道:“成全若蘭吧!”說完,走到桌邊鋪紙研墨,把毛筆遞給八爺。
八爺胸膛急劇地起伏着,猛然提筆,一揮而就,寫完後扔了毛筆,立即就出了書房。八福晉仔細讀了一遍,遞給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
我接過休書,向八福晉磕頭:“謝福晉。”
她苦笑着搖搖頭,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爲了自己。我一輩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較勁,卻不料她根本就沒上過心。”她仰頭,盯着屋頂,微帶着哭腔,譏諷地笑道:“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竟和自己想象中的人鬥了一輩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爭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滿心歡愉地相送!”說完,半仰着頭,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書,眼淚滴下,爲姐姐也爲她。她如此倨傲,以爲仰着頭,就可以沒有眼淚滑落嗎?
我摟着姐姐,把休書一字字讀給姐姐聽:
立書人廉親王愛新覺羅·允禩,早年奉旨娶馬爾泰氏爲妻,豈期過門之後,多年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立此休書,聽憑改嫁,並無異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姐姐聽完滿臉又是欣悅,又是難以置信,拿過休書細細辨看,問:“真是王爺寫的嗎?”
我道:“難道我還敢騙姐姐嗎?”
姐姐把休書壓在胸口,微微而笑,嘆道:“青山,你看見了嗎?我不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我就來了,我要去看那株我們一塊兒栽的紅柳,還要再喝幾口雪山的融水,我們……我們騎馬去天……”
聲音越來越低,極度靜謐中,姐姐放於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休書悠悠地飄落於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