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十三章 奼紫嫣紅開遍

“若曦,聽話,起來喝些清粥。”我閉着眼睛,聽而不聞。

胤禛長嘆口氣道:“若曦,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你這樣終日不言不語,你姐姐在地下能心安嗎?”

心裡抽痛不已,睜眼看着他道:“你讓我送姐姐回西北好嗎?”

他道:“若曦,我能答應你的事情都答應了,可這件事情絕對不行。”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他道:“我已經將你姐姐從皇室宗譜中除名,准許扶靈回西北安葬,就是對你阿瑪都傳了口諭,命他將你姐姐和常青山秘密合葬。若曦,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爲什麼不能讓我送姐姐回去呢?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來去也就一個多月。”我低聲央求。

胤禛沉默了半晌,頭貼在我臉上道:“因爲我怕,我怕你去了西北,就不肯再回來。”我側臉凝視着他眼睛,兩人的眼睛中都映照着彼此,他道:“我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樣,都不喜歡紫禁城,我怕你回到那片你做夢都在想的天地後,心就再也回不來。若曦,不要回西北。”

他眼中隱隱的幾絲脆弱讓我點了點頭,他一喜忙道:“起來吃些東西。”

我扶着他手坐起,問道:“不知道巧慧在十三爺府中過得可好?”

胤禛道:“十三弟做事,放一百二十個心,心思縝密,手段圓滑,滴水不漏的。”

我道:“我當然知道十三爺會在府中安置妥當巧慧,我只是擔心巧慧的心情。她和姐姐一塊兒長大,相依做伴多年,姐姐一去,她一下落了單,八爺府中沒有道理再留,回我阿瑪那邊,因爲姨娘,巧慧自己不願意,失去親人又突然到陌生的十三爺府,傷痛和彷徨只怕非外人能體會。”

兩人正在說話,承歡在簾外探了探腦袋,未等胤禛許可就撲進來,抱着我腿嚷道:“姑姑,你好點兒了嗎?”

承歡的依戀喜歡之情盡浮於臉上,我心裡一暖,微笑着拉她坐到凳子上:“好多了。”

她噘嘴看着胤禛道:“皇伯伯這幾日都不肯讓我見姑姑,說姑姑心裡難過,要休息。可姑姑一見我就笑了。”

承歡滿臉討好地幫我夾了一堆菜問:“姑姑見到承歡是不是就不難過了?”說完,眼巴巴、滿臉企盼地看着我,我笑着點點頭道:“看到承歡就不難過了。”

承歡“譁”的一聲大叫,對胤禛說:“皇伯伯聽見了沒有?以後不能不讓我見姑姑了。”胤禛凝視着我們,目中有濃得化不開的柔情,笑着點點頭。

有承歡的插科打諢、軟語嬌聲,我不知不覺間竟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飯。胤禛喜誇了承歡兩句,承歡聽完更是一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我最可愛的神情,我和胤禛不禁都笑起來。

晚間,沐浴後,穿了一身月白衣衫,袖口處用銀絲線繡着朵朵木蘭花,隨意將頭髮散散挽了個髻,拿簪子插好,正拿剪刀剪燭花,胤禛掀簾而入。

我納悶地問:“這麼早?奏摺看完了?”他微笑地看着我,沒有說話。眼光如水般溫柔,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將我一點點纏繞在他的網中。我心跳一下變得急促,怔怔看了他半晌,強扭過頭,裝作不經意地放下剪刀,無意中卻瞥見鏡中的自己滿面潮紅。

他從身後摟着我,俯身在我耳邊低低道:“我要你!”我腦袋霎時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時冷一時熱。他手探到我腋下,輕解着衣釦,我猛地一扭身,面對着他,雙手抵在他胸前,只是喘氣。

他眉頭微蹙凝視了我半晌,忽而一笑道:“不要怕,我們慢慢來,總要你心甘情願的。”我緊張地看着他。

他低頭沉吟了會兒問:“若曦,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坦誠相待。”我想起很多年前他雲淡風輕的“想要”二字,心中一暖,含着絲笑點點頭。

他也嘴角帶笑道:“那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不抗拒?從你住進養心殿起,我一直能感覺到你對我既親近又抗拒,所以遲遲未要你,想等到你只有親近沒有抗拒的時候。可今日白天看到承歡和你彼此笑臉相映時,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你爲我生兒育女,我想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大笑的樣子,那是我心底的幸福。”

我腦中猛地亂起來,我抗拒是因爲知道前面每個人的結局,即使你現在如此溫和,可我仍舊害怕直面你將來的酷厲。理智上知道不能用對錯來衡量整件事情,可想到八爺、十爺、十四爺時,感情上卻無法接受。靜默半晌,我胡攪蠻纏道:“我要做皇后。”

他眉頭一皺,瞬即又展開,淡淡道:“你故意想氣走我嗎?”

我一扭頭,坐到椅子上說:“我就是想做皇后。”

他走到我身前道:“我知道你不是真想要這個,我即使這會兒答應了你,你也絕不會要。但我承諾過你事事坦誠,所以我只能告訴你,不管你是不是真想要,這件事情我都不能答應。皇后和我自幼結髮,性情溫和平重,行事從無逾矩,況且她早年孩子夭折,至今膝下無子,皇后的位置是她護身的憑依,我不能再傷她。”

“那你以後不許再召年妃。”

他深吸口氣道:“這個我也不能答應,若曦,不要刻意刁難我。”

我微擡着下巴,笑嘲着問:“你這也不能答應,那也不能答應,那你能答應我什麼呢?能給我什麼呢?”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我半晌,眼神漸漸沉痛,緩緩蹲下,雙手把我的手攏在他手心裡,頭搭在我膝蓋上,道:“若曦,我即使貴爲九五之尊,可我也有很多牽絆,不能隨心所欲,我就是對自己很多時候都是殘忍的,有時候我自己問自己我究竟擁有什麼?十三弟爲了我,幽禁十年,當年的他獨自一人可殺虎,如今卻是滿身的病,年齡比我小,身子卻比我弱,你也不比他好,我很多時候都不敢去細細想這些事情,我心裡其實很怕。我有什麼?我如今有的就是整個天下,可這些你根本不看重,我能給你的只有我的心。我要你陪着我,在這似乎滿是人,卻又空落落的紫禁城裡,一些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對人言的事情,你能懂。”

他擡頭看着我道:“我至今沒有冊封你,就是想時時能看到你。一旦有了封號,你就要住到自己宮中,我若想見你,還得翻牌子,派太監傳召,如今這樣你我卻可以日日相對。你明白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道:“你若擔心日後會後宮相爭,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即使有人想對付你,我絕對會在你覺察前,已經處理乾淨。”我咬脣未語,他凝視着我道:“大清朝上上下下幾千個官員我都管得來,後宮幾個嬪妃我還管不了嗎?她們什麼性子、什麼手段,我心裡都有數。歷史上後宮之爭,不外乎幾個原因,有些是皇帝羸弱,沒有能力管;有的是後宮之爭本就代表了朝堂內利益相爭,皇帝只願坐視她們彼此相爭彼此牽制,不願意管;有的根本就是懶得管。但我肯定會管的,朕命人杖斃宮女,其實就是殺雞儆猴,讓後宮的妃嬪都明白,不管是誰,若想暗地裡打聽干涉朕的事情,朕都絕不會輕饒!”

“若曦,你還要拒絕我嗎?”他半仰頭望着我問道,神色溫和,眼神乍一看竟像小孩子般帶着幾絲無助彷徨,我心中一酸,從椅上滑下,跪在地上與他緊緊相擁。

他輕笑幾聲,猛然把我從地上抱起,我又是急,又是羞,低聲叫道:“你幹嗎這麼性急?我還沒有準備好。”

他笑道:“你這個人事情逼近眼前時,急智倒是有的,可平常做事卻總是反反覆覆,難下決斷,今兒晚上,你是答應我了,可說不準睡一覺又該躊躇不決了,我還是有花堪折直須折吧!”說着已經把我放在了牀上。

我又是緊張,又是害怕,還有隱隱的期待,幾分臊,幾分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緊閉着雙眼,感覺他一面輕吻着我的耳垂,一面解開了我的外衫……

寒意退去,圓明園中綠意沉沉,奼紫嫣紅開遍。鳥兒也是分外地賣力,悅耳之音不斷,聲聲都是春意。

胤禛、十三爺、我三人漫步而行。許是受園子中繁鬧無邊的春意感染,十三爺的氣色看上去很好,嘴角含着絲笑和胤禛聊天。胤禛這一段日子,心情也是格外愉悅,眼中常暖意融融。

我靜靜地隨在二人身後,時聞兩人低笑聲,心中說不出地溫馨。

胤禛時不時側回頭看我一眼,似乎總怕我不見了。十三爺看到時臉色微微一黯,迅即掩去,又朝我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胤禛。那熟悉的笑容剎那竟讓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

孩童的笑鬧聲遠遠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夾雜在其中。極其純粹明淨的快樂,他們兩人不禁都尋音而去,我卻是笑蹙了蹙眉頭。

十三爺側耳細聽了會兒道:“他們這唱的是什麼?調子聽着陌生。”

胤禛笑道:“大概是新教的吧。我們小時唱過的歌,你還記得起嗎?”

十三爺笑說:“都記得呢。”

胤禛詫異道:“都記得?我是隻記得三兩首了。”

我忍不住道:“記得哪幾首?唱來聽聽。”

胤禛一時面色頗爲古怪,十三爺以拳掩嘴,輕咳了幾聲,卻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我笑問:“十三爺,有什麼樂事,別獨自一人偷着樂呀!”

十三爺笑看了胤禛一眼道:“我不敢說,你若想知道,回頭我們私下裡說。”

胤禛笑罵道:“這就是不敢說?趕緊說吧,當着面,我還放心些,不然私下裡,更是不知道要編排些什麼。”

胤禛語氣雖是怨怪,卻透着真心的高興歡喜。十三爺和他終於又開始像以前一樣可以開玩笑了。雖然只是極其偶爾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的十三爺仍然是嚴守規矩的,可他已經很是滿意。高興十三爺精神比去年剛放出來時好,高興十三爺心底深處依然把他視作親暱的四哥,可以不講規矩的四哥。

十三爺笑看着我問道:“你聽過皇兄唱歌沒有?”

我搖搖頭,他點頭笑道:“你想辦法讓皇兄給你唱一次就知道了,不過只怕很難。”

我笑睨了一眼一臉若無其事的胤禛道:“看樣子不會好聽。”

十三爺笑嘆道:“唉,不是不好聽或好聽能形容的,而是……”說着,頓住,只是笑嘻嘻地看着胤禛。

胤禛乾笑了兩聲道:“你接着說吧。”

十三爺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年,皇阿瑪過生日,那時我還小,記得三哥彈了首曲子,皇兄爲了應景就獻唱一曲逗皇阿瑪開心,結果他一張口,我們幾個年紀幼小的都立即捂住了耳朵,十四弟甚至乾脆躲到了桌子底下。幾個哥哥也是人人皺着眉頭強忍着。唯獨皇阿瑪笑聽着他唱完。他剛唱完,滿場歡聲雷動,我們甚至拍了桌子慶賀,那一晚三哥精湛的琴藝都沒有讓大家這麼大力鼓掌、高聲喝彩,皇兄是獨佔鰲頭。”

我掩嘴壓着聲音笑起來:“如此說來,倒是真要尋機會一聽了。”

十三爺笑道:“從那後,但凡聽到皇兄要唱歌,我們立即拔腳就走,想來這麼多年竟只聽了那麼一次,實在可惜。皇兄若再肯唱,務必通知臣弟。”胤禛面色淡然地凝視着前方,緩步而行。我和十三爺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承歡坐在鞦韆架上,弘曆推着她盪鞦韆,一旁還有陪弘曆一塊兒讀書的幾個王公大臣的子弟,十三爺的兒子弘暾和幾位小格格有盪鞦韆的,有坐在草地上笑鬧的。

我們三人掩在樹叢中笑看着他們,一個面貌清秀的小宮女恰從旁經過,過去給各人請完安後又退走,弘曆目送着她遠去,一時竟然忘了推承歡,承歡鬼頭鬼腦地回頭看看弘曆,又探頭望望遠去的小宮女,哈哈大笑起來。一時衆人都跟着哄聲大笑。

我笑抿着嘴想,弘曆今年八月就該滿十二歲,在古人而言正是可以談情說愛的大好年紀。十三爺笑嘆道:“當年鞦韆架上的我們,如今頭髮都已斑白,看着他們竟然覺得就是當年的自己。”

我笑看着十三爺道:“難不成我們風流倜儻的十三爺也做過傻看女孩子背影的事情?”十三爺噙着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着嬉戲的孩子們。

我低聲問胤禛:“到底有沒有,你偷偷告訴我。”胤禛笑着不說話。

弘曆有些惱,氣看着大家:“不許笑!”別的人都不敢大笑了,都低頭憋着,承歡卻笑得越發暢快,弘曆去掩承歡的嘴。承歡跳下鞦韆架,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對弘曆做鬼臉:“四阿哥喜歡小宮女,四阿哥喜歡小宮女……”

弘曆急得去追她,可承歡甚是鬼靈精,在人羣裡繞來轉去,弘曆雖跑得比她快,卻抓不住她,急得臉都漲紅了。

胤禛皺了皺眉頭,我看了他一眼,走到十三爺身邊,低聲問道:“皇上還是個小四阿哥時,有沒有和哪個小宮女,或者身邊侍女……”

十三爺笑起來,把我推回胤禛身邊:“皇兄,你就由着她打聽你的私事?”

胤禛瞅着我淡淡一笑,我倒不好意思起來,低下了頭。十三爺搖頭笑道:“皇兄自小就冷臉冷麪,皇阿瑪都說過他寡言少語、不易親近,少女們見了他都躲着走,他也不喜與人交往。幼時,我記得五哥和八哥最受歡迎,宮裡宮外的阿哥格格們都樂意和他們一起玩。”

清脆的歌聲響起,我們都看過去,只見承歡一邊跑,一邊對着弘曆高聲唱道: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着夏天

草叢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學堂上夫子的嘴巴,還在拼命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等待着下課,等待着放學,等待遊戲的時光

紫禁城外什麼都有,就是不能隨意出宮

關羽和秦瓊,到底誰比較厲害

昨天見過的那個小宮女,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夫子的歷史,手裡的破書,心裡朦朧的感覺

總是要等到阿瑪問,才知道功課只做了一點點

總是要等到考試後才知道,才知道該唸的書都沒有念

一寸光陰一寸金,夫子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辛辛苦苦的時光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荷塘

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

什麼時候才能像年長的哥哥們,可以娶妻納妾地逍遙

盼望着散學,盼望着出宮,盼望長大的年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年紀

胤禛、十三爺都詫異好笑又無奈地看向我,十三爺嘆道:“我要考慮把承歡領回去了,再讓她跟着你胡混,不知道還能幹出什麼來。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麼?”

我笑說:“等真懂的時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歡快的聲音唱出來了。”

胤禛無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嘰嘰唧唧說個不停?手中的破書?娶妻納妾地逍遙?你還教了他們什麼?”

我笑着側側頭道:“也沒有教什麼,不過唱唱歌,講講故事。”

十三爺手輕扶着額頭鬱郁地道:“回頭要好好問問承歡,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我笑而未語。胤禛凝神聽着歌聲,眼中忽掠過一絲不快,看着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盼望着出宮?”

十三爺忙岔開話題道:“我們走吧,待會兒被他們看見,反倒掃他們的興。”

胤禛微一點頭,十三爺提步而行,胤禛卻未動,拉住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我笑握着他的手道:“你怎麼這麼較真?一句歌詞而已。”說着看十三爺背向着我們,踮起腳尖,在他脣上快速一吻,又若無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掃眼看向嬉戲的孩子,發現無人注意,才似笑似氣地看着我,我下巴微挑,笑睨着他。他點點頭無限曖昧地低聲道:“今兒晚上我們再算賬。”我剛纔的氣焰一下子煙消雲散,甩脫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爺,只聞他在身後低低的笑聲:“你呀,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樣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實槍,你就……”

十三爺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頭瞪着他,他搖頭一笑,未再多言。

承歡雖然住在皇后宮中,可她一天裡大半天的時光總是膩在我身邊,我也喜歡和她在一起,教她各種遊戲。

承歡掏着泥巴修築城堡,裙子早就污跡斑斑,這會子連臉上也染了幾塊黑泥,她自己渾不關心,我更不在意。

她扭着頭看向坐在柳樹下的我,問:“姑姑,你講的那些公主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等人去救嗎?”我漫不經心地瞟了眼,點點頭,復又低下頭默默發呆。

聽到承歡怯生生地叫了聲“阿瑪”,擡頭看去,十三爺正默默地看着承歡。承歡立在泥地裡,不安地把手往身後藏。我心下一嘆,孩子們都帶着幾絲畏懼的冷麪胤禛,承歡見了就往懷裡撲,反而大家都不怕的笑面允祥,承歡總是一見着就變了個人似的。

十三爺注視着承歡,眼中閃過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歡跑到我身邊,藏到我背後,叫道:“姑姑。”

我對她笑笑說:“回去找嬤嬤洗臉,把裙子換了。”承歡一喜,偷看了眼沒有任何反應的十三爺,撒腿快跑而去。

我道:“承歡一直不在你身邊,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過一段時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親暱了。”

十三爺低頭默了好一陣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帶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對着她。”我心下一嘆,承歡與綠蕪有五分相像,十三爺的愛越重,反而越冷淡。

十三爺沉默了會兒,神色恢復如常,隨意坐在我身側,看着我身上承歡無意印上的幾個黑手印,笑說:“你對孩子耐心真是好得出奇,難怪弘曆、承歡都和你親近。”

我嘆道:“這是他們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喜歡由着他們高興。將來漸大時,各種規矩就必須全要守了,各種煩惱也就全來了,身在皇家將來總有很多無奈,我寧願他們現在有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

十三爺道:“承歡現在有皇兄,有我們護着,她怎麼鬧都可以,可我們不能護她一輩子。由着她性子來,在一般人家也無所謂,頂多被人說一聲刁蠻,可我們這樣的人家,一個小錯都有可能是鮮血和性命。”

我默默想了會兒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爲我們都太嚴守着規矩了,才越發想讓承歡能活得自在一些。不過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我愛承歡如愛自己的女兒,我不會讓她行差踏錯的。”

十三爺輕輕一嘆未語。我側頭看着他道:“你年輕的時候,最是灑脫不羈,當年紫禁城中誰不知道十三爺與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論交的風流?和我還不熟時,就能擄走我,通宵不歸。如今自己守規矩不說,還擔心女兒性子不夠規矩。”

十三爺撐着頭,默了一會兒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過一生,不要她經歷我們經歷過的苦,寧可她平凡一點兒、愚笨一些。”

我低嘆一聲,抱住膝蓋,道:“承歡雖愛嬉戲胡鬧,卻冰雪聰明,又最會見風使舵,把皇后娘娘和熹貴妃娘娘哄得滿心喜歡。你看她雖調皮,可弘曆仍喜歡帶着她玩,對她比對親妹妹都好幾分,證明她自己心裡都有分寸的。我雖寵她,但該講的道理也都會說的。”

十三爺點點頭,隨意地說:“承歡以前和弘曆玩得親暱,如今怎麼和熹貴妃娘娘也這麼親近?”

我淡淡一笑未語,一個是將來的皇帝,一個是將來的太后,我當然會暗暗提點誘導承歡,感情要從小培養。

兩人各自沉思發呆,十三爺問:“起先我過來,站了半晌你都未曾發覺,承歡叫了你才驚覺,琢磨什麼呢?”

我強自一笑道:“沒琢磨什麼,就是一時走神。”

十三爺垂目凝視着地面道:“你是爲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我沒有答話。十三爺道:“其實遠離京城對他也許是好事。”

我埋着頭問:“你真如此想嗎?”

十三爺道:“確如此,我甚至寧願和他互換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隨意走動,並非幽禁。衣食住行雖不能和京裡比,但也絕不差。”

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實在無完全可信賴之人,如今又步履維艱,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壯志未酬,從統率千軍、馳騁西北的大將軍王到看守陵墓的閒人,心中悲鬱絕非遵化秀麗風光能消解。”

十三爺說:“皇兄一直刻意不讓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別是和八哥、十哥他們相關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費心。聽皇兄說,你如今日日吃藥調理,若再爲這些事情傷神,豈不讓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何況畢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壞也就是幽禁。”十三爺微微笑了下道:“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遠離俗世煩擾的隱居。”

十三爺又勸道:“現在皇兄心情也絕不會好過,太后爲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話都不肯說,也禁止別人稱她太后。如今病勢沉重,卻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皇兄現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對聲浪很大,全靠強硬態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氣,一點兒面子都不會給皇兄的,當着滿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對着幹,讓皇兄威儀何在?又如何讓衆臣服從?若被有心人挑撥利用了,後果更是難料。若曦,這些事情是你無能爲力的,你放開手吧!”

我頭伏在膝蓋上沉默無語,十三爺凝視着遠方,也默默出神。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仁壽皇太后烏雅氏薨,至死未接受胤禛冊封的太后封號。甚至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剎那,對胤禛“額娘”的呼聲依舊不理不睬。當她永遠合上雙眼後,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獨自一人在她牀前直挺挺地跪了兩個多時辰,臉色沉靜,無怒無悲。

皇后無可奈何,命高無庸叫我過去。我上前行禮,皇后忙攙住我問:“你可有主意?”

我隔着窗戶凝視着那個滿是悲憤的背影,半晌後問:“十四爺可到了?”

皇后搖搖頭道:“還未到,大概晚間能趕到。”

我心下難受,對胤禛一時又是憐又是怨。十四爺未能見康熙最後一面,如今又不能趕及見額娘最後一面。他是皇上,如今衆人都爲他着急,可十四爺呢?十四爺的痛呢?額娘因爲惦念自己纏綿病榻,他卻不能牀前盡孝,連見個面說句安慰的話也不能,現在兼程趕回時,卻只能面對冰冷無氣息的屍身。痛何能述?悲何能盡?

淡淡對皇后道:“奴婢也沒有主意。”說完就向皇后行禮告退。皇后神色微詫,但還是由我離去。

十四爺晚間趕到後,跪在太后牀前,靜默無語,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裝殮屍身時,十四爺卻突然發了瘋一樣阻止人將太后的屍身移動。胤禛命人將十四爺強按住,開始裝斂屍身,十四爺這纔開始大哭,悲號聲震徹整個宮殿。

我遠遠立在太后宮外,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倚着廊柱,眼淚紛紛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誰對誰錯?爲什麼結局是三人都深受傷害?

哭聲忽然消失,宮人大叫着傳太醫,原來十四爺已經哭得昏厥過去。一向身體極爲康健的十四爺因額孃的離世病倒榻上,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回遵化前,仍需要人攙扶。十四爺的悲痛恨怨無處可去,似乎只能用病來宣泄。

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過去。可夜深人靜時,他批閱奏摺中,會忽然怔怔發呆,面色沉沉,手緊握筆,青筋跳動。只有在不爲人知的時候,他才稍稍允許悲痛瞬時的宣泄。

我心底深處對他的怨怪,在這種時候也絲絲軟化。擱下手中的書,走到他身邊,輕握住他的手,把毛筆抽出。兩人默默相視,緊鎖的眉頭藏着多少心酸?伸手輕輕撫展他的眉頭。

他一言不發地擁我入懷,兩人緊緊相擁。墨黑漫長的夜色中,紅燭跳動下,兩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弘曆的生辰快到,康熙爺在位時,每逢阿哥生辰,都會賜宴賞物。可胤禛管束孩子一向嚴苛,他登基後,不但禁止官員奢靡,對自己也很是節儉,所以弘曆的生辰肯定一切從簡。

果然,因爲不是大生辰,所以胤禛沒有命人準備歌舞,也沒有賜宴,只打算晚上抽空陪弘曆一起用晚膳。

我問他打算給弘曆賞賜些什麼,他告訴我打算寫一幅字給弘曆,我掩着嘴偷笑,果然是一毛不拔。看到他寫的字,我更是失笑。全篇都是訓誡叮囑的話語,這哪裡像是生辰禮物?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弘曆犯錯了。不過,弘曆即使現在不明白,等年紀再大些時,應該能理解胤禛對他的殷殷期許,這些字可真比任何稀罕的古玩玉器都稀罕。

我私下裡囑咐承歡好好和宮裡的嬤嬤學歌舞,等弘曆哥哥生辰時,給哥哥祝壽,再加上十三爺的笛聲,也就算有歌有舞有樂了。看看自己的安排,不禁想笑,瞧這一家子多節省,全都不花錢的。

待到生日當天,我拉着承歡,叮嚀她晚上要注意的事情,她扭着身上的衣裙問:“別的阿哥格格都不給弘曆哥哥送壽禮,幹嗎非要我送?”

我道:“將來你就明白了。”

承歡膩到我身上嘻嘻笑着道:“好姑姑,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看着承歡,心下微嘆口氣,把她擁到了懷裡。承歡靜靜抱着我脖子,半晌後在我耳邊道:“我喜歡姑姑抱我。”

我笑拍了她背一下道:“你絕大部分甜言蜜語好像都是我教的吧?到我這裡沒有效果的。”本以爲說完後,以承歡的性子肯定得又扭又蹭的,她卻只是靜靜趴在我肩頭不動。我納悶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緊緊摟着不放,軟聲道:“姑姑,我說的是真話,我就喜歡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歡能感覺到姑姑是因爲承歡是承歡

而抱承歡的。”

我抱着她搖了搖道:“你說的這是什麼繞口令?”

承歡在我臉上香了一下笑着說:“姑姑又裝傻了,皇伯伯說的果然沒錯。”說着噘了下嘴,附在我耳邊道:“我知道很多人是因爲皇伯伯才抱承歡的,當然也是因爲承歡可愛了。可姑姑卻是不管承歡髒不髒、淘氣不淘氣都樂意抱承歡的。”

我默了半晌,不知該傷該喜,承歡纔多大,卻已開始隱隱明白宮廷了,可這樣也許是好的,畢竟明白纔不會做糊塗事。

承歡還膩在我身上,不肯起來,我看着挑簾而入的十三爺道:“你阿瑪來了。”剎那間承歡就站得筆挺,向阿瑪做福請安。

我撐頭笑起來,十三爺神色複雜地看了一會兒承歡,也跟着苦笑起來。我對承歡叮囑:“去找嬤嬤換衣服去。”承歡立即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目送承歡離去,大笑道:“當年魅力無人能擋的十三爺,如今也有小姑娘見到就溜,避之唯恐不及。”

十三爺苦笑道:“這樣的事情,你也能幸災樂禍?”

我斂了笑意道:“她大一些時就明白了,我們這麼多人對她的溺愛都源於你對她的愛。”

十三爺苦笑着搖搖頭,撂開了這個話題,問:“承歡的箏學得如何?”我搖頭道:“難!她看其他格格沒這個功課,自個兒也不願做。”

十三爺默了一瞬,略帶着絲黯然道:“別的事情都由她,箏卻一定要學好,我不想將來給了她額娘留給她的箏,她卻不會彈。”

我點頭道:“好的,就是打她手心,我也一定要她學好學精。”

兩人正在閒聊,太監匆匆而來,見到我和十三爺,忙上前請安,我也站了起來。

“十三爺吉祥,姑姑吉祥,皇上說‘今天是弘曆的生辰,請十三王爺一起用晚膳’。”

十三爺應好後打發太監先行離去,我們兩人緩步而去。

十三爺嘆道:“皇兄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我什麼禮都沒準備。”

我笑道:“他是一半忙忘記了,一半故意,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不喜歡在這些事情上下工夫,只喜歡簡簡單單,他要的只是一頓平常家宴,不是觥籌交錯、禮尚往來。”

十三爺笑着沒說話。

我瞅着他問:“待會兒用膳時,你還打算皇上給你夾一筷子菜,你就站起謝一次恩嗎?”

他嘴邊帶出一絲笑:“若曦,皇兄如今畢竟是九五之尊,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四哥和十三弟的關係,我們還是君臣。不過我會適可而止的,做過了也招人厭。去年是一時面對太多變故,沒有把握好分寸。”

我搖頭道:“可他並不希望你視他爲皇帝。”

十三爺站定,凝視着我,沉吟了半晌後,打量了眼四周,道:“若曦,一個人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不管他想與不想,他終究要面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寂寞與尊榮,接受萬人朝拜。時間久了,他就會習慣,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習慣這個位置帶來的絕對權力、絕對威儀,會漸漸不能容忍他人的僭越。”

我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會的。”

十三爺道:“唐太宗以善待功臣、從諫如流享譽史冊,可就如此也大怒道‘遲早一日要殺了魏徵’,若非長孫皇后所勸,後果難料。自古帝王心思難捉摸,很多事情就在一線之間。事後即使他會後悔遺憾,可金口玉言,說出的話豈能輕易反悔?”

我凝視着十三爺未語,他道:“若曦,你要學會去接受,這些事情並沒有矛盾之處。如今我既把他視爲我最敬愛的四哥,但更是整個天下的皇帝,我是他的臣子,我既以弟弟之心敬他,更以臣子之心忠於他。”

我搖搖頭,快步而走:“他若知道會傷心的。”

十三爺從身後趕上,道:“皇兄現在心裡一切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你罷了。”我側頭看向他,他帶着絲苦笑道:“若曦,你爲什麼總是害怕將來,拒絕改變?似乎總想守住眼前所有一切,不願再往前走,前面真有那麼可怕嗎?不過……”他嘆道:“皇兄卻是守着你,怕你變。今日我說這些話,也不知是對是錯,不過我實在擔心你,擔心你終有一日不能躲在皇兄和你自己構造的世界中。”

我們到養心殿時,四阿哥弘曆已經在了,看到我和十三爺,立即站起,躬身請安。我側身避開,去吩咐太監佈置宴席,十三爺和弘曆說着話。

一直等到天色初黑時,胤禛才匆匆而來,一面淨手一面道:“讓他們長話短說,卻還是晚了。”又看着十三爺和弘曆,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弘曆的眼中仍有興奮,恭敬地回道:“我剛央求十三叔給我講他年輕時候獨自一人殺老虎的經歷,沒想到才比我現在大了兩歲。”說完,敬佩地看着十三爺。

胤禛眼色一暗,我忙笑道:“皇上,是不是可以開席了?”胤禛點點頭,坐到桌旁,等他坐定了,十三爺和弘曆纔敢入席。

“承歡呢?”胤禛問。弘曆也立即看向我,想來他心裡已經納悶了半晌了,只是不敢問而已。

我抿脣笑道:“格格過一會兒就來。”

胤禛看了眼高無庸,高無庸立即去搬了椅子放在胤禛下首,胤禛道:“若曦,你坐這裡。”

我看了眼弘曆,看他神色如常,也就沒再扭捏推辭,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胤禛邊吃菜,邊詢問着弘曆功課騎射,還直接拿朝堂中的時事考問弘曆的見解,弘曆一頓飯吃得頗爲辛苦,額角都已經有了汗珠,只怕恨不得不過這個生辰。十三爺憐憫地看看弘曆,只是低着頭偷笑。

“如今西北邊疆不穩,若讓你去青海見蒙古人,你該如何……”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胤禛一腳,胤禛愣了一下,我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面前,微笑道:“今日是四阿哥的生辰,我們都等着看皇上給四阿哥的壽禮呢。”

胤禛命高無庸把他寫的字拿出來,弘曆如釋重負,忙站起,雙手接過。胤禛張了張嘴,想要叮嚀,可看我咬着脣,似笑似嗔地盯着他,遂笑起來,對弘曆說道:“朕想說的話都寫在裡面了,你回去後再細看吧!”

弘曆恭聲應道:“兒臣謹記。”等太監幫他把字收放妥當後,他才又坐下來吃飯。

胤禛不再問他問題了,他卻也不敢說話,飯桌上煞是沉悶,我正等得不耐煩,玉檀朝我打手勢。我笑對弘曆說:“承歡格格也給四阿哥準備了一份壽禮,四阿哥要看嗎?”

弘曆見有意外的驚喜,看了眼胤禛,點點頭。

玉檀捧着一根笛子、一面手鼓走上前,我把笛子遞給十三爺,自己拿起了手鼓。十三爺挑眉看着我,我笑道:“上次聽你吹曲已是十年前,今日借四阿哥和承歡格格的光,請十三爺再奏一曲。”說着眼中已有了淚意。他剛得釋時,諸事紛亂,沒有時間撫琴奏曲,而綠蕪走後,他已不再碰這些。

十三爺握着笛子不吭聲,我也不去理他,自敲起了手鼓。歡快的鼓聲中,承歡頭戴面紗、穿着維吾爾族的衣裙邊唱邊舞了出來。她的歌聲明亮快活,舞步輕盈動人,就如春天草原上的第一隻百靈鳥,只有無盡的明媚和希望,沒有任何陰霾。

十三爺怔怔看着承歡,眉目間既是悽楚,又是欣喜。胤禛怔怔看着我,我心中酸澀,卻只是敲着手鼓,側頭一笑。當年笑語時,曾開玩笑地答應過他,日後必如敏敏爲十三阿哥一般,特意爲他跳一支舞,可如今腿上風溼之症已頗重,日常走路都會疼痛,更不用說跳舞了,此生此世已不可能兌現當年的承諾了。

伴着叮叮咚咚的手鼓聲,承歡快樂地轉着圈,紅裙子像盛開的花一般張開,小鹿皮靴子跺得地面砰砰響,滿頭的長辮子都在空中隨着她飛舞。我的手鼓聲越來越急,她的圈子越轉越快,突然,她的面紗掉了下來,她邊轉圈子邊趕緊戴上,可又掉了下去,她又立即戴上,不到一會兒,又掉了一下來,她猛地站定,氣惱地一把抓住面紗,使勁一拽,連着帽子全扯了下來,扔到地上還不解氣,又跺了兩腳。

我呆住,手鼓都忘了打,一下子滿堂寂靜,只聽到承歡跺腳的聲音。我可沒想到,承歡這麼容易出問題,正在愣神,她竟朝我們甜甜一笑,又歡快地跳了起來,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看得我們幾個人不禁都是一笑,我又敲起了手鼓。

十三爺凝視着承歡的笑顏,慢慢舉起了笛子,和着她的舞步吹着曲子,竟是隨景自度的曲子。承歡在旋轉的舞步中,看向十三爺,眼睛瞪得滴溜溜圓,似乎不能相信這麼美妙的聲音來自這個看着憔悴衰弱、連走路都走不穩的阿瑪。

我的手鼓聲漸漸停了,凝神看着他們父女,多年前桂花樹下長身玉立、橫笛而奏的男兒與今日兩鬢斑白的男子影像重疊。胤禛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兩人相視而笑,眼底卻都有滄桑。

承歡在歡快的笛聲中,舞到了弘曆面前,在最後幾個笛音中,面朝弘曆單膝跪下,手放在胸口,誠心誠意地說:“恭祝弘曆哥哥生辰快樂,日日快樂!”頓了頓,又笑眯眯地說:“承歡也要日日快樂!”

弘曆正要謝她,她卻滿臉懊惱地抓着頭髮,跳起來,去撿帽子,翻了幾下,一臉哭喪地看向我。我不理她,她自己可憐兮兮地把一幅已經被踩髒的紗遞給弘曆。上面用特殊處理過的銀線繡了字的,本來是應該在她跳完舞后,解下面紗,雙手奉上,我到時會配合她把燈光調暗,黑夜中,銀線會如螢火蟲一般自動發光,而薄紗很清透,乍一眼看去,如同不存在,只幾個字亮在虛空中,就如她把恭賀弘曆生辰的話捧在了手中。如今,被她踩得亂七八糟的,我也沒心情再理會了。

弘曆倒是仍很高興,笑着把紗接過,放入懷中,道:“謝謝。”

允祥取出隨身的匕首遞給弘曆:“這把匕首是我幼時,我的皇阿瑪,你的皇爺爺賜給我的,一直隨身攜帶,今日你的生辰,沒備什麼禮物,就把這隨身之物充當壽禮了。”

弘曆看到匕首上的花紋,立即瞪大眼睛,興奮地接過,愛不釋手地摸着:“十三叔,這就是那把殺死老虎的匕首嗎?”

十三爺點了點頭,弘曆猶豫起來,雙手奉還給他,說道:“弘曆不敢受。”

十三爺笑起來:“我如今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玩吧!”

弘曆看向胤禛,胤禛點了點頭,弘曆這才收下,向十三爺磕頭道謝,十三爺趕着要扶他起來,胤禛叫道:“讓他把頭磕完了。”十三爺只得又坐下。

弘曆道:“謝謝十三叔的曲子,謝謝十三叔的匕首,以前聽皇阿瑪提過十三叔文武雙全,精通音律,勇可鬥虎,今日才真正得見,弘曆會永遠記住今日的生辰的。”

承歡聽得呆住,像是不認識她阿瑪一樣,盯着她阿瑪瞧,不相信地小聲嘀咕:“真的能殺死老虎嗎?”我盯着她,她看到我的神色,知道我真在生氣,立即閉上嘴巴,緊張地看着我。我心中一嘆,我生她什麼氣呢?她只見過如今的十三爺,又沒有見過十年前的十三阿哥。朝她一笑,承歡立即也笑了,擠到我身邊坐下,趕着去吃菜:“可餓死我了,再也不要編這一頭的小辮子。”又仰着小臉,對弘曆認真地說:“四阿哥,我可全是爲了你才受這份罪的,你也要記住哦。”

我們三個都笑起來,胤禛將面前的菜夾了一筷子給十三爺,對他笑道:“她這算計的毛病倒是得了若曦真傳。”

十三爺也笑:“只希望是真清楚,不是假明白。”

我道:“你們兄弟說笑就說笑,別拿着我打趣,我今兒個可沒得罪兩位爺。”

十三爺看着我,故作驚訝地說:“你怎麼可能得罪四哥?早二十年前,你就從我這裡把人家的喜好忌諱都打聽遍了,就差逮着四哥面對面地詢問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了。”

我心中有鬼,立即裝沒聽見,去和承歡說話。胤禛正在喝酒,一聽竟有些沒撐住,差點兒把酒噴出來,忙放下酒杯,手握拳頭,抵在嘴邊咳嗽了兩聲,也不知道是酒意還是笑意,面頰竟有些泛紅。

十三爺開玩笑時無意中叫出的一句四哥,讓胤禛大爲開心,不知不覺中酒喝得多了,話也說得多了,而且不再只圍着朝事轉,和十三爺天南地北地聊起來。十三爺當年與販夫走卒、歌姬豪客把酒論交,京城中俗俚典故無不知道的,說起來時,自口角生香,胤禛帶着六分酒意,不禁笑了又笑。

弘曆看看胤禛,又看看十三爺,再偷着打量一眼我,估計是從未見過這樣的胤禛,眼中有好奇困惑,嘴邊卻不自禁地抿着笑意。承歡也是眼中帶着好奇困惑,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阿瑪。

我看着他們輕嘆口氣,也許承歡終有一天會願意去了解她的阿瑪,她會知道,我們也曾如他們一般。

胤禛握住了我的手,我側頭看他,他一面和十三爺說着話,一面朝我暖暖一笑,我不禁也笑了,擡眸處,十三爺凝視着我們也在暖暖而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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