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的建築多就地取材。以沙土爲材料,就算豪門世家也不例外,張家的大宅佔地十分龐大,房舍的建築風格與中原迥然有異,庭院圈的極大,四周卻只是半人高的沙土牆,遠遠的就可將院中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進府門,迎面便是一條長廊,長廊只是一個木架,上面爬滿了葡萄藤,已經成熟的葡萄一串串掛在枝葉間,沉甸甸、紫檀檀,誘人口水。
門口樹蔭下聚集了許多騎士,那是各大世家家主的侍衛們,院子裡則在葡萄架下設了氈毯和蒲團,又放了幾張小几,几案上放着美酒、肉食和瓜果,九大世家的“掌門人”都以跪式禮端坐其上,除了張家的老家主張承先,每人背後都站着兩個腰挎彎刀的侍衛。
張承先身穿玄色曲裾禪衣,頭戴高冠。腳着木屐,還是一副漢朝人的打扮,看他白髮蒼蒼,卻是精神瞿爍,顧盼生威。在張承先身後,隻立着一個脣紅齒白的韶齡小童,眉目如畫,宜嗔宜喜,十分的招人待見。小童垂手而立,態度恭謹。四下裡則有許多青衣小帽的家僕侍候着。
令狐家主令狐上善已年逾六旬,赤紅的臉龐,十分的魁梧,他顧盼左右,撫須笑道:“張翁已多年不問世事了,不知今兒一大早就急着把我們找來,有什麼要事相商啊?”
張承先淡淡一笑,目注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袍男子,和顏悅色地道:“子曰,令兄子言怎麼沒有來啊?”
那人三十出頭,鷹鉤鼻子,眼窩較深,給人一種陰鷲的感覺。此人名叫曹子曰,是曹延恭的第二子,他臉色不愉地道:“家兄負有沙州城守重任,豈可輕離職守。不知道張翁請我們來,到底有什麼事,還請早些說。楊浩大軍兵臨城下,家兄不敢稍離,子曰稍候也得趕回坐鎮城防。”
曹家現在控制着歸義軍,是敦煌當之無愧的王,如今張承先倚老賣老,如此大動干戈地邀齊九大氏族頭領,事先並不曾與曹家通氣,曹子曰心中極爲不快,只不過現在士林、宗教界、普通百姓階層,甚至歸義軍的低階軍官和士兵,都有些人心思動,歸義軍的統治岌岌可危,沙州九大家族是沙州的中流砥柱,這個時候,曹家務必要爭取把各大家族拉攏住,曹子曰只得暫時隱忍。
張承先呵呵一笑,撫須說道:“老夫年紀大了,每日裡一壺茶、一杯酒,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早該不問世事纔對……”
曹子曰打斷他的話,曬笑道:“張翁所言有理。張翁精神矍爍、身體康健,若是好好奉養天年,再過二十年,就是咱沙州的人瑞,有什麼事情,我們這些晚輩們自會予以解決,張翁還是少操些心的好。”
張承先目光一凝,注視着他道:“如今楊浩兵臨城下,揮軍十萬,浩蕩而來,子曰準備如何解決?使我沙州上下玉石俱焚麼?還是說……效仿當日甘州回紇兵臨城下之難,與楊浩結父子之國?”
曹子曰惱羞成怒,霍地直起身來,怒道:“你……”
一旁索氏家主索超伸手一按曹子曰的膝蓋,目中閃耀着警覺的目光,沉聲笑道:“子曰何必急躁呢,或許……張老家主會有些不同尋常的見解,佐參於曹大人,咱們何妨聽上一聽。”
索超是曹子曰的好友,他一出面安撫,曹子曰便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了。不過這一來,各大家族首領剛剛趕到時的歡快氣氛卻已蕩然無存,局面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說起來,沙州九大家族之間都有着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索家做爲沙州第二大家族,原本與張家走的最近,有着最爲密切的關係。當初張義潮晚年時以六十九歲高齡長途跋涉,入長安爲質。將歸義軍交給了自己的侄子張淮深,那時候的索氏家主索勳就是張義潮的一個女婿。
張義潮死後,索勳發動政變,殺死了張淮深夫妻和他們的六個兒子,奪取了歸義軍的兵權,當時張義潮的第十四女是沙州另一大家族李家的兒媳婦兒,她的丈夫是涼州司馬李明振,對於姐夫的倒行逆施,十四姑娘十分不滿,她與丈夫李明振再度發動兵變,血屠索勳全家,擁立張義潮的孫子張承奉,也就是如今的張氏老家主張承先之兄爲歸義軍節度使。
從此張、索兩家開始交惡,及至後來,第三大家族曹氏漸漸掌握了沙州的軍政大權,以架空、排擠的方式一步步把張家以和平方式趕出了權力中心,在這個過程中,曹家和索家便成了關係最爲密切的盟友,而陰家、李家則仍與張家走的更近一些,至於汜、閻、安、令狐幾家,則是長袖善舞,周遊於兩大派系之間,屬於打醬油的主兒。
對曹子曰和索超的神情變化。張承先盡收眼底,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動聲色地道:“諸位,昔日安史之亂時,大唐玄宗避難入蜀,調河西隴右之精兵護駕,以致河西隴右兵力空虛,吐蕃趁機發難,河西淪落,路阻蕭關,我們這些漢家兒郎便與故土再無往來。可是我們這些孤懸於外的漢家兒郎。卻從來不曾忘卻故土啊。就在這沙州……”
張承先大袖一拂,指了指腳下的土地,沉聲道:“在甘涼肅瓜諸州一一陷落之後,我漢家軍民,堅守沙州這最後一塊漢土,歷時十一年之久,時任沙州刺史周鼎眼見待援無望,想要焚城東奔,他並無投降之意,不過是想棄了這塊土地,返回祖宗之地,結果呢?棄我漢土,天地不容!都知兵馬使閻朝閻大將軍縊殺周鼎,帶領軍民繼續抗擊吐蕃。
直到建中二年矢盡糧絕,閻大將軍才使人與吐蕃將領綺心兒會談,對天盟誓,鄭重約定:蕃兵入城後,不得殺我漢家一個兒郎,不得辱我漢家一個女子,得到綺心兒的鄭重承喏,這才獻城投降,保全了我沙州軍民,保全了我九大家族,使我漢家薪火不絕於沙洲。
爲了斷絕我漢人與大唐的血脈之緣,吐蕃人不許我們穿上祖先傳下來的衣裳,要我們辮髮左衽,一如胡兒。每年,到了元朔之日,我們漢人才能穿起久違的漢家衣裳,遙祭東方自家的祖先,我們盼望着王師能救我等於水火之中,可是大唐勢微,中原戰亂頻仍,無力顧及我們啊!”
張承先說到這兒,已是老淚縱橫,各大家族首領都不禁有些動容,庭院中一片肅靜。只聽着張承先慷慨陳辭:“及至後來,吐蕃贊普達磨被僧侶刺殺,我沙州漢兒不負閻將軍昔日苦心,家祖義潮公趁機揭杆而起,率我漢兒一舉光復沙州,一鳥飛騰,百鳥影從,義軍以氣吞山河之勢,風捲殘雲,不足兩年時間,便收復瓜、沙十一州。
百年左衽,復爲冠裳。十郡遺黎,悉出湯火,家祖廢吐蕃部落之制,重建州縣鄉里,建戶藉、清土地,修水利,興農耕,自此河西走暢通無阻,人物風化,一如中原,可是……子孫不肖啊,自義潮公之後,我歸義軍每況愈下,十一州漸被蠶食,至今日,我西域漢人,只能保有瓜沙二州,還要向甘州回紇自稱兒王!”
曹子曰再也按捺不住,鐵青着臉色,按刀喝道:“張承先,你什麼意思,這是在指摘我曹家麼?”
他背後兩名刀客立即踏前一步,臉上露出猙獰之色,張承先眼皮一抹,淡淡地道:“歸義軍,是在我張家手中沒落的,何嘗指摘過你曹家之過?不過你曹家接掌沙州之後,我歸義軍也未見絲毫起色,這是事實,老夫就事論事而已。老夫如今已八十有四,黃土埋頸的年紀了,你這小兒,想嚇唬老夫麼?”
曹子曰氣得渾身發抖,嗔目喝道:“老匹夫,你這是倚老賣老麼?”
張家的子侄、家僕聞言,盡皆露出怒色,索超連忙按住曹子曰,陰陰笑道:“張翁,今日叫我們來,就是爲了聽張翁講你家先祖是如何的威風,講我沙州這些陳年舊事麼?”
“不然!”
張承先正色道:“老夫對你們這些晚輩說這些話,是想叫你們知道,我們的前輩爲保我漢家衣鉢,曾經做過些什麼,是想要你們知道,我們遠在西域,與故土天各一方,非是我沙州漢兒不思故土,也不是中國欲棄我西域漢人!
大唐覆亡,歸義軍敗落,我等俱成了無國無家的孤臣餘孽,再歷百年,我們就要忘了祖宗,泯然胡人矣。可是,如今楊太尉揮軍西來,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吐蕃、回紇望風而逃,此實復我漢土難得之機。難道我們現在反而要忘了列祖列宗遺志,與天軍爲敵麼?”
曹子曰聽到這兒已經全都明白了,霍然站起,厲聲喝道:“張承先,你這是要蠱惑我等棄械投降,臣服於楊浩麼?”
張承先道:“諸位,楊太尉此來,是爲一統河西,復我漢土。諸位都是沙州大族,自與中原隔絕以來,我們日夜翹首企盼,盼望着中原興兵,驅逐胡虜,復我漢土,如今楊太尉真的來了,難道我們應該以刀兵與之相見麼?太尉兵強馬壯,就是甘州回紇也是閉城不戰,不敢輕掠太尉之刀鋒,難道我瓜沙二州抵得住太尉的大軍麼?
降,上順天地之意,中承祖宗遺志,下合黎民之心,各位的家族也不會受到絲毫的損害,西域商路一通,反而會大受其益。戰,軍民士氣皆不可用,必敗無疑,我各大家族之結果,不過是與沙州玉石俱焚。老夫實不忍爾等自蹈深淵,今日請你們來,就是爲我沙州九大世家指點一條明路,何去何從,諸位族長聽了老夫的話,如今可有決斷?”
各世家首領面面相覷,沒想到張承先開門見山,竟是替楊浩勸降來了。
曹子曰又驚又怒,自從幾十多年前曹家開始執掌歸義軍大權以來,張家已很少參與沙州軍政大事,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張承先這老東西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公然蠱惑人心,勸大家拋棄了曹家投降楊浩。他匆匆一瞥,見這院中四下一目瞭然,很難藏得住伏兵,各大家族帶來的侍衛都混雜在一起侍立在院外,總數也不過百十來人,心中頓時大定,未等各大家族首領表態,便搶先站起,拔刀說道:“我曹家已有決斷了,那就是:砍了你這吃裡扒外、昏匱無能的老匹夫!”
曹子曰此言一出,索超也騰身躍起,兩人各執鋼刀,身後的侍衛也立即拔刀向外,這時陰氏家主陰楚才、李氏家主李夕羽緩緩起身,向張承先靠近了兩步,他們的貼身侍衛立即拔刀攔到了他們身前。
陰楚才身材癡肥,團團圓圓的一張胖臉,帶着一副和氣生財的表情,笑吟吟地道:“我歸義軍如今日漸沒落,絕非楊太尉的對手,就算只爲了一家一族考慮,我覺得張翁的建議也是對的,棄城投降纔是明智之舉。我們各大家族並不會因此有什麼損失嘛。呵呵,當然啦,曹家勢必要讓出兵權,可這兵權……打下去的話,還不是要讓出來?”
李氏家主李夕羽皮笑肉不笑地道:“到那時,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像肅州龍王一樣,黯然東去,不復輝煌。你看涼州絡絨登巴,如今可是任着涼州刺史,除了不掌兵權,與以前有什麼區別?話又說回來了,掌兵權爲的甚麼?還不是爲了保一家之平安、一城之平安?子曰兄,這麼頭疼的事兒,交給楊太尉去操心,不好麼?”
汜、閻、安、令狐幾家首領冷眼旁觀,心中已經恍然,看這模樣,張承先和陰家、李家已經通過聲氣兒了,其實對汜、閻、安、令狐幾家的首領來說,沙州是曹家掌兵權還是楊浩掌兵權,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區別。如今眼見楊浩兵勢強大,而沙州士林、民衆和佛教界對他的到來多有持歡迎態度的,又聽了張承先這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他們未嘗沒有心動。
然而,這種表明立場的事,可是關乎重大。往遠裡說,楊浩兵強馬壯,沙瓜二州能否抵敵,他們是持悲觀態度的。往近裡說,張家和陰家、李家既然早有預謀,那麼暗中不會不做準備,如不答應,恐怕馬上就要變成刀下之鬼,從這方面說,他們想表態贊成。
可是張家離開沙州政權中心已經多年,門下子侄多已棄武從文,在軍中沒有什麼權柄,這裡四下通敞,根本藏不住伏兵,張家恐怕是留不住曹子曰和索超的,只要他們一逃出去,不等幾大世家集合子侄、家將和奴僕們反抗,大軍就能馬上踏平張家,自己若是表明了態度,不就成了亂黨一派,要被清洗掉了麼?
汜、閻、安、令狐四家首領左顧右盼,猶豫不決,曹子曰看清四下沒有伏兵,當下就決定擒賊擒首,這張承先年逾八旬,老邁年高,動作極不靈便,一舉將他斬殺,再擒下陰楚才和李夕羽,就能震懾其他幾大家族的蠢動之心,迅速平息這場叛亂。
心中計議已定,曹子曰立即向索超遞了個眼色,獰笑道:“張承先,念你祖上是我金山國立國之君,我曹家纔對你禮敬三分,不想你張承先不思報答君恩,居然意圖反叛。你這昏匱的老東西,還妄想今日的張家能在沙州呼風喚雨麼?如今敦煌國之王,是我爹爹,楊浩算是個甚麼東西!今日,我二太子曹子曰就代我父王執行國法,砍了你這老東西的狗頭!”
曹子曰說罷,戟指一點,厲聲喝道:“來啊,給我宰了他!”
曹子曰和索超的侍衛立即一擁而上,四柄彎刀先向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侍衛一擊,趁其侍衛揮刀格檔之機旋風般一轉,四柄彎刀交錯而下,帶着嗚咽着的風嘯聲卷向張承先,這一刀之威,竟似要把他的腦袋切成四半。
陡地一聲清嘯,如鶴鳴長空,張承先一動不動,他身後那個脣紅齒白,俊俏得像個小丫頭的童子卻突然鬼魅般閃到了他的身前,揮臂一輪,“鏗鏗鏗鏗!”四聲清脆的兵器交擊聲,大袖碎片漫天飛舞,小童露出了一條白生生的手臂,手中倒握的一柄森寒鋒利的短劍已露了出來。
張家的子侄眼見家主遇襲,都驚駭莫名,他們早已見識過這小童出神入化的武功,也相信她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家主,正因爲如此,才把這次聚會設在這樣一覽無餘,無處埋伏伏兵的所在,當然,若非如此,曹子曰和索超這些早與張家有些齪齟的人物也不會輕率赴宴,毫無戒心。饒是如此,見識了那四名侍衛刀客霹靂一般的刀光,他們還是驚出一身冷汗,直到小童成功地化解了對方的攻勢,他們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幾個張家子侄搶步上前就要把老家主給扶下來,張承先卻擺了擺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小童架開四刀,擰腰向左虛晃一招,突然瞬間加速,撲向當面之敵,劍光橫空,猶如一縷銀線飄舞,交擊時不斷傳出,一道匹練般的刀光,一道銀錢似的劍光穿梭,兩道光束漫空激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上,忽焉在下,快得目不暇接,其餘三名刀客本要搶向張承先身邊,此時已被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侍衛攔住,一見夥伴危急,急忙返身殺了過來,可是三人速度雖快,比起那小童和另一個侍衛一個攻一個退的速度還是差了一籌,罡烈的刀風只在那小童身後呼嘯,總是差之毫釐,不能傷他半分。
被小童壓制住的那名刀客武功確也了得,可惜他這種大開大闔的西域刀法碰上了這麼迅捷如電的劍術根本施展不開,那刀客連退七步,刀刀劈閃格架,七步退過,忽地大吼一聲,放棄防守,一招力劈華山,霍地一聲猛劈下來,那小童抽身疾退,快得在原地留下了一道虛影。
刀光劈破虛影,尖端直入地面,“砰”地一聲,黃沙飛揚,那刀客雙手握緊刀柄,怒目圓睜,一動不動,喉間鮮血已汩汩而出。那小童卻是看也不看,身形一退,手中劍立即幻化成重重劍影,一聲驚心動魄的劍鳴清音突然響起,炫麗的劍光又自一名刀客喉間劃過。
隨即那人身子被小童向前一帶,堪堪迎上另一名刀客席捲而來的刀光,紅光乍閃,血腥氣四濺,那刀客措手不及,一刀把自己的夥伴劈成了兩半。
只剩下了兩個刀客,那小童的動作明顯悠閒起來,一個眉目如花的妙齡小童,赤着一條白生生的藕臂,手中一道銀絲漫卷,指東打西,縱橫自如,倏進急退,飄移如風,舉止動作說不出的詭麗,那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還有餘暇不時瞄上曹子曰和索超一眼。
此時院外的人也動了手,雖說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人事先有所準備,但是各家的侍衛都單獨站在一起,一見院中開始行動,他們猝然偷襲也只能傷了一個兩個,剩下的人都纏鬥在一起,而其他幾家的侍衛見自己家主做壁上觀,也都掣出了兵刃,退到一邊,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動手。
曹子曰和索超見了那小童可怖的武功,不禁嚇了一跳,這幾十年來張家日漸沒落,爲了避禍門下子侄多棄武從文,張家也從來沒有招納大批的門客和家將,他們實未料到一個小小童子竟有這樣的武功,兩人頓萌退意,彼此對視一眼,曹子曰喝道:“退,帶兵來!”
二人拔腿衝向門外,只要搶得了馬匹,再無人能攔住他們去路。誰料這時那些青衣小帽的家僕們突然一扯右臂衣袖,“嗤啦啦”一片響,人人袒了右臂,臂上綁着袖弩,對準了他們的身子,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兩人就是化作飛鳥,也休想逃去。
袖弩這東西在中原發明瞭也沒有多久,曹子曰和索超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眼見那些人揚起右臂,臂下拴了一隻小小圓筒,雖然知道必是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卻不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兩人還是加快速度向外狂奔,這時陡聽身後一聲清叱:“不許放箭,要活的!解決他們的侍衛!”
隨即就聽兩聲慘叫,二人聽的清楚,竟是自己侍衛,不由心中發寒,足下發力,短程內竟快逾奔馬。那小童解決了兩個刀客,一個燕子三抄水便追了上來,曹子曰和索超比着賽似的往外跑,眼看離大門只有三步之遙,就聽衣袂破風聲起,兩人後心同時中了一腳,整個人都向前僕了出去,頭正抵在門檻上。
曹子曰胸前衣衫和肌膚都蹭破了,火辣辣地疼,頭抵在厚實的門檻上,撞得頭暈眼花,他雙手撐在剛欲跳起,一隻芒鞋就踏到了背上,腳丫不大,卻重如山嶽一般,將他整個人又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地上。
那小道童腳踩曹子曰,劍指索超,左手掌背一蹭鼻子,脆聲道:“就你還二太子呢?你這樣的,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啊,太監還差不多,跟我大叔鬥?哼!”
半城,以歸義大街爲線,東邊是張、索、陰、李、汜、閻、安、令狐八大世家的子侄、家將、護院、佃傭們組成的隊伍,西邊是歸義軍的人馬,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因爲替父親鎮守沙州的節度留後曹子言沒有親自赴宴,張家未能把歸義軍控制在手中,他們緊急徵調各大家族中所有能戰之士,暫時組成了一支民軍,依託地勢,佔據了半城,同時派人迅速出城與艾義海聯繫,調他的輕騎趕來沙州。
索氏家主被張承先控制住,以他爲質,脅迫索家也參與了叛亂,現在形成了沙州八大家族與掌握着軍隊的曹氏家族的對峙局面。曹子言下了最後通諜:一個時辰之內,務必放了他的二弟子曰,棄械投降,否則立即發動進攻。
張府,張承先大袖背於身後,慢慢地踱着步子,聽孫兒張牽把街頭對峙的情形敘說了一遍,忽而佇足道:“雖說我張家久已不問沙州之事,可是歸義軍畢竟是我張家先祖一手建立,我就不信,歸義軍的兵,會向老夫投槍射箭。我去,親自說降!”
張家的子侄們一聽大驚失色,他的四子張雨變色道:“爹,萬萬不可,現在咱們已經把八大家族拉了過來,佔據了半個沙洲,咱們只要守住這半座沙州城,就已算是大功告成了,等楊太尉的兵馬一到,局勢必然扭轉,爹偌大年紀,豈可輕身涉險?”
“蠢兒!”
張承先冷斥一聲,環顧子侄家人,語重心長地道:“曹子言沒有親赴老夫的邀請,這就是一個大變數啊。當初,一個索勳,我張家的一個女婿,就能發動兵變,奪取大權,何況如今曹家已控制歸義軍數十年?我張家,現在依靠的只是祖宗餘蔭,只是義潮公的威名,我們強勢一些,霸氣一些,才能加強我們對歸義軍將士的影響,徹底控制沙州的局面。
如果我們坐等楊太尉援兵而沒有進一步的舉動,我們對歸義軍造成的震撼就會漸漸消失,不等楊太尉的援軍趕到,曹子言就會發動進攻,雖說我們八大氏家已聯起手來,可軍隊在曹子言手中,咱們的子侄、家將、佃傭們,真要打起來怎麼能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對手?一着不慎,就會前功盡棄呀。”
張承先把手放在兒子肩上,輕輕拍了拍,老眼溼潤了:“兒啊,如今,你也是快七十的人啦,白髮蒼蒼,滿面皺紋,你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先我父子而去了。爲父在這有生之年,只有兩個心願,一個,是想去長安,祭拜義潮公的陵墓,奉獻一杯水酒,儘儘子孫的孝道國;一個,就是想讓咱張家重新興旺起來,陰家、李家他們那些家族本就是沙州大族,安於現狀,可是張家不同啊,咱們張家,一手創建了歸義軍、咱們張家的祖上,是稱過皇帝的,怎麼着,也不能淪落成一個商賈人家,守着這沙漠裡巴掌大的地方過日子,咱張家的子孫,就算不能稱一世之雄,也要當一面之雄,這纔不算丟了咱張家祖先的臉面吶。”
張承先唏噓一陣,又道:“半城之功,有可能前功盡棄,爲父要拿下整個沙州城,把一座完完整整的城池交到楊太尉手上,這才能成爲我張家的進身之階,你懂麼?”
張雨激動地道:“爹,那兒替你去!”
張承先搖搖頭,壽眉一振道:“張家漸趨沒落,身爲張家的子孫, 爲父難辭其咎啊。如能繼先祖之餘烈,振臂一揮,創此義舉,九泉之下,我纔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兒啊,不要和爲父爭啦!”
馬燚聽了張承先的主意,立即搖頭道:“不可,這樣做太冒險了,就算普通的歸義軍士不敢對老先生不利,可是曹家統治沙洲多年,難免有些心腹之士,但有一人施放冷箭,老先生就有性命之險。萬萬不可。”
張承先含笑道:“我相信,楊太尉駐馬瓜州,久不攻城,也是不想與歸義軍兄弟相殘,如果能不戰而降歸義軍,這是一樁天大的功德,若是老夫一人之死,能避免千百將士之死,同樣值得。老夫主意已定,你就不必阻攔了。”
馬燚反覆勸阻,張承先執意要去,無奈之下,馬燚只好道:“這樣的話,請老先生內着軟甲,由在下陪你一同前去,先生不可越過街心,如有什麼不測,馬燚全力以赴,總要保證先生安全才好,要不然……大叔一定會責怪我的。”
張承先呵呵笑道:“看到你,老夫就曉得楊太尉是個仁義之人了,成,我聽你的,便穿一身軟甲,儘量保住我這條老命罷了,呵呵呵……”
歸義大街兩側盡是舉槍張弓嚴陣以待的士卒和百姓,整條寬敞的大街上卻是寂寂寥寥,連一條狗都沒有。
忽然,被八大家族佔據的東城一側,一個皓首布衣的老人緩緩走了出來,身後只跟着一個眉清目秀的童子,對面正嚴陣以待的歸義軍將士都納罕不已,紛紛交頭結耳起來,漸漸的,有人認出了那老人的身份,竊竊私語聲匯聚成一股聲浪,歸義軍的陣容頓時騷動起來。
曹子言按刀望去,就見那身穿曲裾禪衣,峨帶高冠,腳踏高齒木屐,儼然漢唐古人的老者往街心一站,看了看刀劍森嚴,壁壘分明的大街兩側,忽然雙臂一振,亢聲說道:“老夫是歸義軍節度使、瓜沙肅甘涼等十一州觀察使、檢校禮部尚書,金吾大將軍張義潮後人、張承先!”
對面的聲浪更趨強烈,張承先頓了一頓,又道:“歸義軍的將士們,你們可知道何謂之歸義?大唐宣宗,感於我歸義軍之壯舉,曾有讚譽,可爲註解: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這就是歸義。
歸義軍是家祖義潮公一手創立,義潮公素懷大志,自幼喜誦《封常清謝死表聞》: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爲尸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義潮公一心復我漢土,揚我漢人志氣,惜我子孫不屑,以致沒落如此,如今王師遠來,我等子孫,不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但只開城相迎,以歸故國,以接故人,難道還做不到嗎?我們應該在羣狼環伺之下自相殘殺嗎?”
曹子言呼吸急促起來,大叫道:“射死他!給我射死他!”
長街上,風蕭蕭,吹得張承先頜下一部長鬚迎風飛舞,彷彿真若有先人之靈盤旋其上,歸義軍衆將士望之凜然,還有哪個敢動手,曹子言氣極敗壞,一把搶過一副弓來,張弓搭箭,瞄準了張承先。
張承先揚聲道:“楊太尉以十萬甲士,旌旗西指,所過之處,莫不臣服,如今,堂堂歸義軍,要爲曹氏一家一姓之富貴,螳臂當車,抗拒天軍麼?”
“嗖!”一枝冷箭劈面射來,張承先身後小童攸而一閃,便到了他的前面,大袖一捲,那枝冷箭便無影無蹤。
曹子言見此異狀,不由目瞪口呆。
張承先大喝道:“將士們,願做歸義軍的,站過來!願做曹家軍的,就把你的箭,向老夫、向養育你們的沙州百姓們,射過來!”
對面的騷動突然停歇了,沉寂了半晌,忽然有人持戈向街這面大步走了過來,但有一人行動,便有人陸續相隨,很快,歸義軍就像潮水一般,朝着東城傾瀉過來,盔甲鏗鏘聲中,傳出曹子言徒勞的、絕望的、聲嘶力竭的大喝聲:“站住!都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