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醒來的時候, 首先聞到一陣清新干淨的皁香。
這道氣息帶着溫和熱度,流轉在鼻尖與臉龐,叫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寧寧半夢半醒, 意識不甚清晰, 出於本能地朝前蹭了蹭——
可是不對勁。
與往日不同, 她的臉不知正與什麼東西緊緊相貼。
那觸感有些硬邦邦的, 外邊兒籠了層柔軟布料, 在四下無聲的寂靜裡,寧寧能感受到一股怦然的力道,砰砰砰跳動着。
神智倏然聚攏, 她想起昨天夜裡冷白的月光。
裴寂的臉……也是冷白色。
她和裴寂正睡在同一張牀上。
昨晚他們都喝了酒,雖然並未喝醉, 但在酒精的作用下, 膽量總歸是比平日裡大上一些。
寧寧懵懵地想, 最初大大咧咧讓他留下來的,好像是她。
還有那句“想不想聽一聽心跳”……
那股自胸口散開、滿溢在血液裡的酥癢彷彿仍有殘餘, 輕輕戳了戳她心頭。寧寧有些臉紅,但更多還是抑制不住的喜悅與開心。
她現在正和喜歡的人抱在一起,他身上暖和又舒適,緊緊貼着裴寂,就像靠着個乖巧的、暖乎乎的大型玩具熊。
超級超級叫人開心。
他從來都起得很早, 今日日上三竿, 想必已經到了正午, 裴寂卻仍躺在牀上。
寧寧心下一動, 把腦袋從他懷裡挪開, 仰頭向上望。
然後意料之中地,對上一雙漆黑眼瞳。
冬天的陽光透着股冷意, 穿過窗戶降落在他眉眼。
由於裴寂低垂了眼,寧寧能清晰見到他纖長的睫毛,黑漆漆的,像扇子那樣乖順垂落,襯得瞳孔幽暗深邃,有如漩渦。
他沒料到懷裡的人會陡然擡頭,眸光悠悠一晃,手腕卻下意識用力,把她抱得更緊。
“早上好。”
冬天的被窩暖和得讓人不想動彈,裴寂懷中更是舒適柔軟,寧寧喜歡這種感覺,也擡手抱在他腰上。
腰好細,線條流暢得像水一樣,恰到好處地往下凹,再往前細細一按,能感受到堅硬的肌肉。
“你什麼時候醒的?”
她的聲音悶在裴寂胸口上,噙了笑:“不會一直沒動過吧?”
裴寂被乍一碰到腰,指尖輕輕顫動一下,許是覺得癢,呼吸有些凌亂:“不久前。”
這當然是句謊話。
他雖因酒精的緣故,醒得比平日晚了許多,但那亦是極早的時候,距離正午,相差大概有一個多時辰。
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天,當他從睡夢中醒來,面對的不再是冰冷牀鋪,而是心心念念、傾慕已久的女孩。
裴寂不願叫醒或驚動她,只稍稍退後少許,低頭凝視寧寧睡着的模樣,然後一點點地,用目光與指尖勾勒出她的面龐。
她生得嬌憨又漂亮,瑩白如玉的皮膚染了層薄薄淺粉色,哪怕是在睡夢裡,脣角也翹着輕盈的弧度。
裴寂觸碰她柔軟的脣,悄悄吻她上揚的嘴角與頰邊梨渦。
親完了,便再度把小姑娘摟進懷裡,在冬日和煦的微光裡,用身體感受她的柔軟與溫度,讓她完完全全屬於他。
他曾經發瘋一樣練劍,向來覺得發呆無異於浪費時間,可如今與寧寧在一起,哪怕是抱着她一動不動這種事,也能令他感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裴寂心甘情願爲此着魔。
“時候不早了。”
寧寧打了個哈欠,隔着一層衣物,戳戳他凹陷的腰窩:“你打算什麼時候起牀?”
裴寂:“……”
裴寂右手向上,摸了摸她頭髮。他嗓音清冽,帶着醒來後獨有的沙啞,雖是用了篤定的、令人無法反駁的語氣,卻也像在撒嬌:“再抱一會兒。”
*
裴寂在牀上黏人得厲害,下了牀鋪,便又成了個不苟言笑、冷然淡漠的劍修。
承影被他放在臥房之外,見二人出來,整團神識都開始發狂似的活蹦亂跳,一面發出激動不已的鵝叫,一面迫不及待問他:“裴小寂!你們昨晚幹了什麼?是不是躺在同一張牀上了?啊啊啊啊啊!”
自承影從他體內分離出來,寧寧也能聽見這道中年大叔音,聞聲抿脣一笑,摸摸承影劍純黑的劍柄:“你猜一猜。”
承影猜不出來。
承影瘋了。
親傳弟子與外門弟子的待遇不同,不用住集體宿舍,每人都安置有一間獨立小院落,很能保障彼此隱私。
寧寧本以爲不會有誰發現裴寂在她這兒,沒想到剛打算開門出去,就聽見一道突如其來的敲門聲。
寧寧做賊心虛,匆匆與裴寂對視一眼,見後者點點頭,才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把手放在門栓上。
房門應聲而開,站在門外的,赫然是大師姐鄭薇綺與賀知洲。
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
“寧寧快出來玩兒!這是我——”
鄭薇綺說得興高采烈,晃眼一瞥,在望見裴寂時瞬間愣住:“裴、裴師弟?”
寧寧像是做壞事被當場抓包,立馬僵着聲線解釋:“他是不久前來這兒,同我一起研習劍法的!”
她說話時沒帶丁點兒旖旎的念頭,然而這番話落在裴寂耳邊,竟成了一束幽幽暗暗的火,在耳廓燎開一片緋紅。
研習劍法。
當初在迦蘭,寧寧曾開玩笑地提起“雨打風吹劍法”,他彼時稀裡糊塗,以爲那真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劍術,很是認真地告訴她,以後可以一同研習。
如今想來,只覺窘迫到臉紅。
鄭薇綺大腦一根筋,沒做多想地笑着“哦”了聲。
寧寧暗暗鬆下一口氣,剛要轉移話題,卻聽見大師姐身邊的小女孩好奇道:“大哥哥不久前到這裡來,爲什麼門前沒有腳印呢?”
寧寧被這道奶聲奶氣的嗓音問得當場一呆,很沒骨氣地,感覺有股熱氣從心口涌到了臉上。
“我清晨前來,此時新雪已經蓋上。”
裴寂替她接下這個難題,抱着劍淡聲道:“鄭師姐,這兩位是何人?”
經過鄭薇綺的一番介紹,寧寧才總算了解到,原來兩個小朋友是她表哥裘白霜的孩子。
“我表哥表嫂來玄虛參加仙靈會——就是每年年末,修真界裡的大能都會前來嘮嗑的那個。”
鄭薇綺耐心解釋:“仙靈會傍晚才結束,總不能把這兩個小傢伙帶進去湊熱鬧,恰好我在玄虛,表哥表嫂就把他倆交付給我了。”
她說着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朗聲笑道:“這丫頭叫裘逑,小名‘球球’;她弟弟隨母姓,叫古祿,我們都叫他‘咕嚕’。”
這爹孃的取名水平簡直傲視羣雄,寧寧懷疑如果還有第三個小孩,說不定會被取個單字“滾”,連起來一句話,球球咕嚕滾。
聽起來多麼相親相愛一家人,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是叫“古滾”還是“裘滾”——畢竟不管哪一種,聽上去都不像個來自陽間的人。
玄虛劍派景緻頗多,然而兩個小朋友都不到十歲,對名山大川不感興趣,冬天裡最大的樂趣,就是堆雪人打雪仗。
賀知洲特喜歡小孩,興致很高:“來,看哥哥給你們堆一座皇城!”
裘逑身爲姐姐,已經有七八歲大。這是個性情外向的小姑娘,鵝蛋臉大眼睛,粉撲撲的小臉被斗篷上的白絨毛半掩半遮,聞言兩眼發亮,滿懷期待地鼓掌。
弟弟古祿只有五歲,被厚重衣物裹成了個球,看上去像個圓滾滾的小豆芽。他性格要靦腆許多,一直寸步不離跟在鄭薇綺身旁,帶了些新奇地向四下張望。
“我聽說賀師弟很擅長賦詩。”
鄭薇綺道:“現下正值大雪紛飛,不如做一首詩吧。”
賀知洲閒來無事的時候,偶爾會與同門師兄弟吟詩作賦。當初寧寧之所以能確認他的穿越者身份,就是因爲這人背了首耳熟能詳的詩。
她本以爲賀知洲會來一段“千樹萬樹梨花開”或“雪卻輸梅一段香”,沒想到他哼笑一聲,一甩頭髮,竟揚聲開口:
“遠看是白色,近看是白色。是水不能喝,是灰捂不熱。”
寧寧:“嘎?”
“寧寧裴寂手拉手,我像條狗身後走。”
賀知洲詩興大發,越說越來勁:“來了兩個小朋友,叫做小古和小裘。”
裘逑在詩裡聽見自己的名字,一時間榮幸得不得了,伸出圓圓乎乎的手掌用力拍:“哥哥好厲害!”
“嘿嘿,過獎過獎!”
賀知洲笑道:“只要你勤學苦練,假以時日,也能變得和我一樣。”
寧寧在心裡替裘逑瘋狂搖頭。
不不不,還是不要變得像你一樣了賀師兄!
小孩的興致來得尤其快,裘逑聽罷熱血沸騰:“我不堆雪人了……我要去作詩!”
她興奮又期待,軟綿綿的尾音情不自禁往上揚:“賀哥哥,你屋子裡有詩書讀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只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劍譜。
賀知洲在九年義務教育期間飽受古文古詩折磨,好不容易來一趟修真界,早就把那些文人墨客的風花雪月丟在腦後。
但他總不能掃了人家小姑娘的興,一番思索後恍然地一拍手:“走,哥哥帶你去學詩!”
寧寧總覺得他不像個愛念書的人,聞言笑了聲:“你還真買了許多詩書啊?”
“哪兒能啊。”
他伸手一把將裘逑抱起來,嘿嘿道:“去林潯院子唄——他不是最愛詩情畫意的那一套麼?”
賀知洲說着低了頭,看向不遠處怯怯的小男孩:“咕嚕想去不?”
古祿搖頭。
他想堆雪人。
“那我就帶她走囉。”
賀知洲性子像小孩,同小朋友們一向處得來,把懷裡的裘逑抱得更高一點兒,一邊踏着雪往前小跑,一邊拔高聲音:“抓穩——我們起飛,飛飛飛飛飛——”
“賀師弟,”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鄭薇綺嘖嘖嘆氣,“不愧是年輕人,還真是有活力啊。”
她發完感慨,下意識望了望身旁的古祿。
比起他姐姐,這位小朋友顯然要內斂許多。古祿的性格不像他爹孃,溫和靦腆得過分,很容易害羞,尤其害怕陌生人,連鄭薇綺都沒和他混熟。
他這會兒正在專心致志捏雪球,身側的寧寧蹲在地上,用右手託着側臉,在一旁笑盈盈地搭話:“咕嚕想堆什麼樣的雪人?姐姐來幫你。”
小朋友怯生生地望她一眼,黑眼睛像兩顆圓潤的葡萄。
他受了凍,帶了嬰兒肥的臉蛋被染上粉紅,像是軟綿綿的糰子,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揉一揉。
這也太太太可愛了。
寧寧忍下熊抱的衝動,情不自禁咧開嘴,她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肯定像個不懷好意的怪阿姨。
古祿頓了頓,似是有些緊張地低着頭,半晌右手一動,伸到寧寧眼前。
小朋友手裡是團瑩白的雪,被他揉成了奇怪形狀,寧寧正努力分辨這是什麼東西,就聽他小小聲道:“花花,給姐姐。”
寧寧怔了一瞬。
這道嗓音綿軟得過分,耳膜好似倏地落在棉花上,寧寧覺得心肝都快被萌化。
“裴寂,快過來。”
她道謝後接過小花,朝裴寂勾勾手指,繼而又朝男孩笑着說:“這個哥哥堆雪人很厲害的,可以讓他教教你。”
於是看上去又冷又兇的大哥哥和漂亮溫柔的姐姐開始一起和他堆雪人。
裴寂總是冷冰冰的模樣,面對小孩時雖然也不愛講話,目光卻不自覺柔和許多。
鄭薇綺本以爲古祿會害怕他,沒想到裴寂收斂劍氣溫溫和和蹲下,直到他的清澈少年音響起,小朋友都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
對了。
當初在鵝城裡,那羣小孩也唯獨偏愛他。這人彷彿自帶了討小孩喜歡的魔力,明明看上去那麼兇,連不少成年人都不敢接近他。
鄭薇綺被寧寧拉着一起玩雪,在胡思亂想的間隙,聽見寧寧輕聲問了句:“鄭師姐,你在想什麼?”
她被凍僵的腦子沒反應過來,實話實說:“哦,我在想……要是以後你們倆有了孩子,應該也就像現在這樣。”
啊哦。
鄭薇綺終於反應過來自個兒講了什麼話,倉促擡頭,果然見到兩張陡然爆紅的臉。
寧寧搶先緩過神,擡眸將裴寂端詳片刻,笑着應道:“應該是吧。”
裴寂那小子居然還在臉紅,這會兒怎麼比寧寧還害羞,嘖嘖。
裴寂沒應聲,握着小朋友的手教他捏雪球。
他表情淡淡,心裡早就開始毫無規律地劇烈跳動,若是他同寧寧有了孩子——
開心得像夢。
但聽說生孩子很疼,他不願讓她受苦,寧願找個什麼法子,把那份疼痛盡數轉移到自己身上。
四個人協力堆出的雪人很快完工。
古祿年紀小身子弱,不能受太久的凍,寧寧見他打了哈欠,提議道:“不如我們去廚房,給他做些熱食或點心吧?”
小朋友聽見吃的,黑眸像落了小星星,立馬就亮起來。
“地上雪太厚了,”她摸摸男孩腦袋,“讓裴寂哥哥抱着你走,好不好?”
古祿不喜歡被人觸碰,十有八九會拒絕。
鄭薇綺正要解釋,卻見她侄子張開兩隻手,乖乖巧巧地應聲:“抱抱。”
——可惡!明明之前她爲了抱一下古祿,給他送了連續七天的小點心!裴寂這個萬惡的傢伙!
裴寂沒抱過小孩,只能循着記憶,模仿之前賀知洲的姿勢。
他動作笨拙,手掌落在男孩身上,像抱住一團熱乎乎的雲。
寧寧一邊笑一邊教他:“應該這樣抱——手放在這兒,好了,站起來。”
裴寂身上有股乾淨的皁香,不澀也不膩,尤其討人喜歡。小朋友把白嫩嫩的臉蛋埋進他頸窩,似是喜歡極了,愜意地蹭了蹭。
“如果覺得無聊,可以試着講故事給他。”
寧寧瞥見少年耳廓上細微的薄紅,緩聲笑道:“你不是很擅長講故事嗎?”
“……嗯。”
裴寂生澀地調整姿勢,右手順着小朋友的背往上移,摸了摸他柔軟的黑髮:“我們來講故事,想聽嗎?”
古祿乖乖點頭。
鄭薇綺:……
她想起賀知洲念過的那首詩。
寧寧裴寂並肩走,抱着小古在胸口,身後跟着一條狗。
這三人身邊,她是呆不得了。
*
賀知洲萬萬沒有想到,林潯房裡竟會有人。
小白龍生性內向,除了天羨子門下幾個親傳徒弟,似乎和其他人都沒有太多交集。然而當他和裘逑走到門前,居然聽見一道輕柔的女音。
女人啊!林潯啊!火星撞地球啦!關公大戰外星人啦!
這幅場面實在匪夷所思,賀知洲敲了敲門,屋子裡的對話戛然而止。
林潯的嗓音透出些許緊張的意思:“進來。”
待一大一小兩人推門而入,賀知洲終於看清屋子裡的景象。
林潯坐在桌前,神色拘謹又侷促;他對面坐着個似曾相識的姑娘,看上去溫婉安靜,與他四目相對時,紅着臉道了聲“你好”。
就那害羞的樣子,跟女版林潯似的。
賀知洲總算想起她的身份,正是流明山雲端月。
他一時詫異:“雲師妹怎會在此處?”
而且雲端月極少開口與他人說話,居然同他道了句“你好”!
“她她她……她家裡人蔘加仙靈會,便隨着來了玄虛,恰好遇見我。”
林潯知曉雲端月習性,趕忙替她接過話茬:“雲師姐給我們所有人都帶了份小禮物,還沒來得及送給大家。”
賀知洲瞭然點頭,向他說明來意。
小白龍脾氣一向很好:“當然沒問題!你直接帶上她去我書房吧——雲師姐,你想去看看嗎?”
最終四個人一起到了書房。
林潯出生於龍宮,自幼接受文韜武略的薰陶,吟詩作賦自然也是其中一種。加之他性喜安靜,不愛在室外瘋玩,獨自居家的時候,常會拿書出來讀。
“彆着急,我來幫你瞧瞧,哪些書適合孩子看。”
林潯說罷開始翻閱書目,裘逑靜不下來,也滿屋子四處轉。
她個頭小,只能見到低處的書架,正滿心好奇地看,忽然見到一本長相古怪的大書。
那本書很厚,比她整張臉都要大,靜悄悄蜷縮在角落裡,看上去像個沉默的巨人。裘逑覺得有趣,吃力將它抽出來。
不知怎地,當餘光瞥見她在這邊,房間另一頭的林潯忽然轉身,見到她手裡的書冊後更是慌亂:“等等裘逑!這本書不能——”
可惜這句話沒能說完。
女孩早就掀開了扉頁,在他出聲的剎那用力一拉。
映入眼中的,是片片雪白。
那竟然不是書,而是外表做成書籍形狀、實則內裡被掏空的小盒子。此時被驟然打開,有風從窗外闖進來,盒子裡的白紙頃刻落了滿地。
林潯張了張口說不出話,臉上兀地涌起洶涌紅潮。
“這是什麼?”
賀知洲的好奇不比裘逑少,蹲身撿起其中一張,下意識念出來:“咳,雲師姐——”
話一出口,就察覺不太對勁。
賀知洲略帶尷尬地哈哈一聲,把信紙放回原地,仰頭瞧一眼不遠處的兩個人。
林潯的臉已經紅得快要滴血,琥珀色瞳孔裡暈開一層水色,連眼眶都是紅的。
雲端月雖然不知道那紙上的內容,可見他這副神色,心下明瞭大半,也兀地紅了臉。
書房裡蔓延開沉甸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忽然清脆童音響起,裘逑看着其中一張紙,一字一句地念:“雲師姐,秋高氣爽,玄虛林葉紅了大半。誠邀你前來師門做客,我定然——後面怎麼沒有了?”
她看不懂大人之間的氛圍,聽見周圍沒了聲音,還以爲大哥哥大姐姐都在細細聽她念讀。
小姑娘受了鼓舞,拿出下面的另一張。
“雲師姐,今日見到一隻漂亮的狸花貓,很可愛,你定會喜歡。若有時間,不如來玄虛瞧上一瞧,我必盡地主之誼。”
裘逑撓撓腦袋:“這個‘雲師姐’是誰?如果哥哥把信寄給了她,爲什麼又會回到這個書房裡?”
林潯已經要羞死了。
他與雲師姐性情相投,興趣也十分相近,因而常有書信往來,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
從不知道哪一天起,他忽然很想見見她,想得厲害了,有時在夢裡都會見到。
於是林潯嘗試着寫信邀請,可寫着寫着,千方百計、花樣百出,從夏天入了深冬,每回都沒有勇氣寄給她。
裘逑想不明白那個問題,滿目都是困惑,拿起下一張。
看清信紙內容的一剎那,饒是這個小朋友,嘴角都忍不住揚起了笑。
“雲師姐,不知可否有空來趟玄虛。”
她抿了抿脣,繼而笑意更深:“嘿嘿,我很想你。”
哇哦。
賀知洲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強行壓下嘴角,發出一聲做作的輕咳。
“不、不是的。”
林潯語帶哭腔,低頭用力攥着衣衫,嗓音軟得過分,不自覺地輕輕顫:“我……我沒有,沒有寫那個‘嘿嘿’,我是很認真地……想告訴你。”
這兩人像在比試人體臉紅極限,雲端月亦是不敢看他,低低應道:“……嗯。”
她頓了頓,音量小得如同蚊子嗡嗡:“我本來要隨着孃親回孃家,此番來玄虛,是求了爹爹好幾個時辰……才被應允前來的。”
所以不是什麼“順理成章跟着家人來玩”。
這是雲端月本人的意願,想來這裡,也想見某個人。
賀知洲覺得,林潯那小子的眼睛裡,絕對絕對閃過了一抹無法抑制的笑。
可惡啊,這兩人身邊,他是呆不得了。
*
裘白霜與夫人云裳仙子從玄虛正殿出來,已經將近傍晚。
爲保證絕對安全,兩個小孩身上都帶着法器,能被他們確定具體位置。
女兒裘逑正在湖心亭。
大雪之日的玄虛有如仙境,湖面冰封似明鏡,四面雲煙蒸騰,悠然繚繞之間,襯得湖心亭宛如天上瓊宇。
裘逑手裡抱着本經書,身後站着賀知洲,這兩人皆是背對着裘白霜,他看不見表情,只能聽到些許交談聲。
“球球學會作詩了嗎?”
賀知洲意氣風發:“來,不如當下吟詩一首,讓爲師看看你學來的成果!”
“學會了!”
裘逑同樣春風得意,躊躇滿志:“那、那我就……我就說說我娘吧!”
雲裳仙子身爲修真界出了名的美人,得到的詩詞多不勝數,其中多爲阿諛奉承,自己孩子親自寫出來的,還是頭一遭。
“唉,球球果然更親你。”
裘白霜傳音入密,噙了笑道:“爹爹不高興了,得孃親補償。”
雲裳仙子嗔怒地睨他一眼,嘴角卻揚了上挑的弧度。
那邊的裘逑已經開始作詩了:“嗬——《詠娘》!”
裘白霜與夫人皆是面含微笑地細細去聽,期間開玩笑道:“這首詩應該被好好記錄,裝裱在咱們書房裡頭。”
旋即就聽見女兒的高聲吟誦:
“總逼我去學堂,做飯像下砒.霜。”
雲裳仙子的神色已經不太對勁了。
裘白霜從面含微笑變成瑟瑟發抖,不遠處的乖寶則繼續揚聲道:
“吃了一碗羹湯,嗯,那個……我爹倒地死亡!”
孩子,就要從小打起。
這首詩如同一段咒語,等她念完了,爹死了,娘怒了,裘逑今晚註定哭泣不眠了。
雲裳仙子的面色青一陣白一陣,裘白霜一邊安慰她消消氣,一邊暗自慶幸,幸虧這首詩不叫《詠爹》。
“我找到感覺了!我還可以來一首《與賀哥哥湖心亭看雪》!”
裘逑押上了韻,興奮得原地蹦蹦跳跳,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玄虛:
“天地白茫茫,素裹砌成妝。
紛紛大雪降——”
“你看,我們女兒多棒啊!這首詩活潑輕快,叫人聽來喜歡得打緊。”
裘白霜正好聲好氣安慰着身側的道侶,聽得那邊的裘逑一陣停頓,似乎是在斟酌接下來的詞句。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稚嫩的童音響起:“——恰似我娘做飯下砒.霜!”
裘白霜:……
什麼“學會”,這是徹底學廢了好嗎!到底對你娘做的飯有多大執念啊丫頭!
——雖然的確很難吃啦!
雲裳仙子不想理會那兩個湖心亭文人,一陣氣惱揉頭加跺腳後,決定去別處先找到古祿。
古祿和寧寧、鄭薇綺一同呆在茶室喝茶。
瞧這孩子多乖啊!
雲裳仙子道了謝,將古祿抱在懷中,裘白霜環顧四周,好奇道:“奇怪,怎麼沒見那位裴師弟?我記得他與寧道友關係很好。”
聽見裴寂的名姓,小朋友從孃親懷裡擡頭,帶了笑地輕聲應答:“裴寂哥哥說,時間到了,他要去做鴨了。”
做——鴨?
雲裳仙子一愣。
這是字面意義還是引申意義?若是字面意思,仙門弟子都會辟穀,應該不需要進食吧?難道是引申的那個意思?
她試探性發問:“玄虛劍派弟子……也會親自做這個?”
“是啊。”
寧寧笑道:“玄虛雖是仙門,但修習劍道十分費錢,沒辦法,只能靠他啦。”
修道之人雖然普遍辟穀,但新年就是圖嘴上的快樂,他們一行人裡多是窮鬼,沒錢頓頓吃大餐,多虧裴寂會做飯,爲他們省下一大筆錢。
沒錢……所以靠他?
雲裳仙子心頭大駭:“你們師尊沒意見?”
師尊能有什麼意見?修真界莫非也有“君子不能下廚房”的老舊思想,覺得劍修做菜很跌份?
舊糟粕要不得,寧寧趕緊搖頭:“師尊很贊同他這樣做。若是沒有裴寂,我們師門一羣人恐怕就沒飯吃了。”
——原來這一切悲劇的源頭,都是因爲裴寂受了天羨子的攛掇!玄虛劍派,這是個何等喪心病狂的門派啊!
雲裳仙子震驚到只想以頭搶地,緊緊攥住身旁夫君的手腕。
無辜少年揹負層層屈辱,只爲養活底下一羣嗷嗷待哺的師尊師兄師弟。如今天羨子在她心裡風光不再,甚至不能稱得上完整的人,而是個孜孜不倦吸着血的大頭巨嬰!
幾人談話間,自室外走進一個落滿了雪的修長身影。
裴寂從廚房到這兒來,渾身都是寒氣。雪水將煙火氣息消融殆盡,寧寧快步跑向他:“這麼快就做完了?”
“嗯。”
他的語氣有些無奈,黑眸裡盡是柔和光暈:“別碰,髒。”
廚房裡畢竟有油煙的味道。
雲裳仙子的一顆心,完完全全碎掉了。
她多想告訴這個可憐的孩子:不!其實你一點也不髒!髒的是玄虛這個道貌岸然的門派,和你身邊泥潭一樣污濁的世界!你很乾淨,特別特別乾淨,尤其是那顆水晶一樣透明的心!
“這有什麼髒的?”
寧寧不理會他的躲閃,踮腳拂去少年頭頂的落雪,見他白玉般的臉被凍得發紅,用手心揉揉裴寂側臉,散去他身上的寒氣:“這樣有沒有暖和一些?”
“嚯,這兒怎麼這麼多人?”
賀知洲帶着裘逑回來,樂得咧了嘴:“今日玄虛好熱鬧,茶室裡面聚歡笑。古祿是我小棉襖,裘逑也是好寶寶。”
這人瘋了!打油打瘋了!說話已經開始明顯不正常了!
雲裳仙子打了個哆嗦,見寧寧向他低聲說了什麼,而後賀知洲笑意更深,點頭道:“好啊!裴寂終於又去做鴨了!我可就指望着它活了!”
他說着一頓,大大咧咧繼續出聲:“以後有時間,你可以教給我和林潯師弟一些經驗。總不能靠你一個人養活咱們,大家一起做,定然容易許多。”
雲裳仙子懵了。
這這這、這居然還能傳授經驗、發展下線,天羨子門下弟子紛紛下海淪陷!貧窮至此還能繼續運轉,玄虛劍派真是……真是身殘志堅啊!
裘逑見了孃親,高高興興上前要抱抱。賀知洲尋着她的動作望去,正好見到雲裳仙子極度悚然的面孔。
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她望着裴寂的眼神,如同凝視着一位自強不息的英雄母親。
賀知洲撓撓頭:“城主和城主夫人,二位想嘗一嘗裴寂做的烤鴨嗎?他手藝很好的,我們都特別喜歡吃。”
做的烤鴨。
哎鴨,原來弄錯了鴨。
雲裳仙子牽過女兒小手,恍恍惚惚應道:“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