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班智達的遺願,八思巴20歲那年就該受比丘戒,成爲真正意義上的佛法弟子。如果沒有中途突變,他此刻應該在薩迦受戒。但他自從追隨忽必烈後,之前一直駐守在雲南,大軍隨時會被調遣到不知何地去,這件事便緩了下來。到了撫州草原後,總算是安定下來了,八思巴便開始籌劃自己的比丘戒。薩迦路途遙遠,需用一年半時間才能到達,此刻啓程已來不及,所以他打算在漢地的寺廟受戒。
正當八思巴斟酌着請哪些大德高僧來主持時,不想一粧突發事件又將他的受戒儀式拖延了下來。
賦閒在草原上忙於營造都城的忽必烈突然收到蒙哥汗的命令,不是調遣他帶兵打仗,也不是進一步削奪他的權力,而是給了他個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務:主持佛道兩教辯論《老子化胡經》的真僞。
這樁公案從何說起呢?
《老子化胡經》是一本很小的冊子,從晉代時開始流傳,依託《史記》中所載老子出關後不知所蹤,續寫了老子當年是向西出關,過西域到了天竺,將他的教化傳與佛陀。以此證明佛教是從道教中化出,道教高於佛教。令佛教子弟難堪的是,書中煞有介事地描繪了老子之精傳入佛陀母親的口,後來便孕育了佛陀。這種無端的中傷之語令佛教子弟義憤填膺。
當時,佛道之間勢同水火,激烈的佛道之爭,便具體落在了爭論這本書的真僞上。
既是蒙哥汗的命令,忽必烈自然不敢怠慢。他所在的撫州離佛教名山五臺山非常近,於是忽必烈就將這場對佛道來說異常重要的辯論放在了五臺山。
公元1254年,八思巴20歲那年的秋天,他中斷了正在籌劃的比丘戒,隨着忽必烈一行來到五臺山。如此重要的辯論,佛道雙方均不遺餘力地請了各自教派中最德高望重者參與。佛教方面,蒙哥汗派來了他拜爲國師的克什米爾僧人那摩,忽必烈這邊自然由八思巴領軍。還請了西蕃國師,河西國師,外五路僧,大理國師,漢地燕京圓福寺長老、奉先寺長老等300人。道教方面亦是聲勢浩大,派了張真人等200餘人。此外,忽必烈還命手下漢人謀士姚樞、竇漢卿等擔任證義,即辯論的見證人。
邀請函似雪片般飛出,五臺山的忽必烈行宮裡每日驛差絡繹不絕。雙方加起來共500多人,在短短一個來月裡陸陸續續來到五臺山,使得這座佛教名山空前熱鬧。作爲東道主身邊的佛教代表,八思巴忙碌地接待着各地到來的名僧,每日忙得腳不沽地。
佛道雖然各自來了兩三百號人,但真正上場辯論的卻不能有那麼多。最後商定:佛與道各出17人蔘與辯論。兩邊自然派出最強陣容。佛教這邊以20歲的八思巴最爲年輕,站在一羣鬚眉老僧身邊卻是沉穩妥當對答如流。辯論的前幾天,辯論隊員們整日湊在一處商議,連吃飯睡覺都在一起。這般相處幾天下來,衆僧皆對才思敏捷的八思巴佩服至極,連最爲傲氣的蒙哥汗國師那摩都對他另眼相看。
辯論會前一天,行宮裡早已佈置好了辯論會場,人人緊繃着臉神情肅穆,緊張的氣氛籠罩了整座五臺山。最無所事事的旁觀者如我,也不由得手心冒汗呼吸緊促。
八思巴在自己屋內餵我喝完牛奶,掏出帕子將我嘴角的奶沫兒抹去,看着我溫潤淺笑:“藍迦,走,我們去爬山。”
我吃得太飽,被他這樣一嚇,打起嗝來:“你……你……明天就要正式辯論了,別人……別人都在緊張地準備,你怎麼還有閒情逸趣爬山啊?”
他看我連連打嗝,忍俊不禁,撫着我的背爲我順氣:“正因爲明日要辯論了,所以就更需要出去走走,放鬆一下。”他神情輕鬆,彷彿明日根本不存在一場生死之戰,慢悠悠說道,“五臺山是文殊菩薩顯靈說法的道場,從北魏時期即建有佛寺,唐代更是達到鼎盛。薩迦派主要供奉文殊菩薩,我自從來到五臺山便一直想朝拜,卻一直耽擱下來。今日,必不能放過這個朝拜的好機會。”
八思巴不讓隨從跟着,只是懷抱着我徐徐攀登五臺山最秀麗的山峰——中臺翠巖峰。我幾次提出自己走,他卻不願累着我有些障礙的後腿,堅持一路都抱着我。我躺在他懷中,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像燒紅的炭一般灼着我周身。我不是第一次跟他貼得如此近,可這次爲何會有如此異樣的感覺?察必說我春心在動,我突然明白,我已找不到藉口反駁了。
那一日,秋高氣爽,空氣清新怡人。拾階而上,兩旁松柏參天,翠竹輕拂。玲瓏的亭閣在不甚陡峭的山體中時隱時現,意境幽邃。一路上,他對着我談笑風生,自信開朗的笑容始終掛在嘴角。若是沒有對第二天的擔憂,這一趟五臺之行,堪稱是我與他最愜意的一次觀光之旅。
晚上他在油燈前奮筆疾書,我本以爲他在寫明日辯論的要點,便靜靜地臥在他書桌上不打擾他。寫完後他復讀一遍,微笑着遞到我面前。我讀後呆住了,居然是一首詠頌五臺山的詩歌,他居然還有閒情寫詩!看着他氣定神閒,濃眉大眼間是風輕雲淡的疏闊,我是又好氣又好笑。那一夜他安睡到天明,反而是我,擔了一夜的心,爲他捏的汗似乎怎樣都擦不盡。
後世之人將這首藏文詩翻譯成了漢文,這就是《在五臺山讚頌文殊菩薩》。
如須彌山王的五臺山,
基座像黃金大地牢固,
五峰突兀精心巧安排;
中臺如雄獅發怒逞威,
山崖像白蓮一般潔白;
東臺如同象王的頂髻,
草木像蒼穹一樣深邃;
南臺如同駿馬臥原野,
金色花朵放射出異彩;
西臺如孔雀翩翩起舞,
向大地閃耀月蓮之光;
北臺如大鵬展開雙翼,
佈滿綠玉一般的大樹。
辯論那一日秋陽高照,五臺山獨特的五座山峰在陽光照耀下蒼翠巍峨。辯論放在臺懷鎮的文殊院中。佛道兩派五百多人,還有忽必烈的衆多官員們,將整個大殿擠得水泄不通。我捻了個隱身訣,藏在大殿前方的佛臺上焦急地觀戰。
佛道雙方分坐兩側,中間最顯赫的卡墊上坐着本次辯論的主持兼裁判——忽必烈。辯論開始前,忽必烈宣佈:按照天竺教派辯論習俗,失敗一方要向獲勝一方進獻花環,並接受對方的教義。
兩方自然都同意。
辯論初始,辯的是些漢文的經典佛經,八思巴對漢文不熟悉,所以並未發言。雙方脣槍舌劍了一輪後,道士們提出《史記》爲《老子化胡經》的依據。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八思巴似是第一次聽到這書的名字,站起身謙虛地請教:“我乃藏人,請恕我對漢文典籍不熟悉。請教道兄,《老子化胡經》,此謂何書?”道教主辯張真人捻着山羊鬍須,鼻孔朝天地看着比自己年輕三十多歲的八思巴,眼露不屑:“吐蕃的八思巴佛爺的智慧之名連漢地都有所聞,沒想到卻是徒有虛名,竟然連赫赫有名的《老子化胡經》都沒聽說過。這可是前代帝王之書
啊。”
坐在上首的裁判官忽必烈聽道教一方這麼輕視八思巴,嗯哼一聲,語氣裡有些不滿:“今天論的是這書中的教法,何必攀附前代帝王爲此增榮呢。”
張真人被忽必烈這麼一嗆,嚇了一跳,急忙低頭連聲說不敢。八思巴依舊謙遜,繼續彬彬有禮地討教:“既然道長列出漢人史典《史記》爲證,敢問道長,《史記》中可有記載老子化胡嗎?”張真人的態度和緩了許多,以長輩教導晚輩的口吻點頭道:“自是有的。”“列位請看,此爲《史記》否?列位身爲漢人,該比我這吐蕃人更知道此書。”八思巴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將書遞給對面辯論席上的諸道士。看衆人皆點頭,他拿回書,翻開一頁示衆,“這一頁便是《史記》中的《老子傳》。恕我眼拙,通篇可有老子化胡之言否?”
張真人身後另一位道人急忙說道:“你可看《史記》所載老子之最後行蹤。”八思巴將書翻到那頁,朗朗讀出:“道長可是想說這最後一句——老子‘去而不知終所’嗎?”
那道人點頭。
八思巴笑了笑,微一躬身:“‘去而不知終所’等同於‘老子出關化胡’?請恕我學淺,此等邏輯實在是聞所未聞。”張真人被將了這一軍,突然語塞,面色極其難看。八思巴不待其反應過來,乘勝追擊再問:“《史記》既然記載不詳,再請教道長,老子傳世的是什麼書?”
張真人緩和了一下面色:“自然是《道德經》。”
“除此之外,老子還寫過何書否?”
“不曾。”
八思巴從懷中掏出另一本書,恭敬地遞上:“我這兒正好也有本《道德經》,請道長檢驗真僞。”
道人們傳閱了一番,皆點頭,不知八思巴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八思巴微微一笑:“然則在《道德經》裡,老子可提過半句他入天竺教化胡人之說嗎?”道士這邊又被將了一軍,臉色又難看了幾分。可這種只問是與非的問題又不能胡謅,只能沒好氣地回答:“這個,沒有。”
八思巴睿智的眼環視了一圈,嘴角始終掛着溫和的笑容,朗聲道:“老子活在春秋之時,司馬遷比他更晚了幾百年,是漢初之人。道長作爲依據的《史記》中既然沒有,老子親自寫的《道德經》中又找不到此記載,請問,道長手中這本《老子化胡經》是從何而來,出自何朝何代?”
張真人已是面如死灰。他身後的其他道士尚不肯認輸,急忙出言:“那是……那是後世——”
八思巴打斷道士:“也即是說,連道長都承認這《老子化胡經》是後世之人附會的。”他頓了一頓,身體前傾,語氣變得凌厲,目光犀利如電,“所以,這本書是無稽之談!寫書之人毫無根據地胡編亂造,妄圖以此貶低佛法!”
張真人身體猛地一顫,再也站立不住,往後踉蹌着跌倒。被弟子們扶住時,他已然暈厥。道教這邊頓時又哭又喊,場面一片混亂。忽必烈大手一揮,讓衆人安靜下來,對他身邊負責文書工作的尚書姚樞點一點頭,姚樞會意,高聲宣佈:“道教負矣。”
隨着這聲宣佈,這場辯論一錘定音。佛教一方皆是歡呼雀躍,我興奮得差點兒顯形。藏傳佛教一向重視因明邏輯,藏傳佛教的高僧往往都是出色的雄辯家,八思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沒有他縝密的思辨,這場論戰誰勝誰負便難說了。八思巴依舊謙虛,雙手合十向着佛臺上的文殊菩薩像,口中虔誠地念偈:“天上天下無如佛,十方世界亦無比;世間所有我盡見,一切無有如佛者。”忽必烈命令道教如約行罰,17名參加辯論的道士削髮爲僧,被忽必烈留在了五臺山的佛寺裡修行。
躲在帷幕後的我,癡癡地看着從容的他。那自信的氣度、聖潔的面容、澄澈的眼神,令我的心越來越沉淪。我是如此期盼自己能擁有人形,這個隱秘的渴望如山一般壓在心口,越來越沉。
從那天夜裡起,我便很少睡覺,所有時間皆用來修習。感覺累時,我的腦中便有個面目模糊的少女淺笑盈盈,渾身便又充滿幹勁兒。那時候,塞滿我全身心的願望唯有一個:在他受戒之前,我要修成人身。
“八思巴雖在藏地享有盛名,但中原佛教界對他卻知之甚少。這一戰,年僅二十的八思巴聲名遠播。雖然他只是佛教這方的十七辯士之一,卻起到了關鍵作用。自那以後,連中原佛教界都對他頂禮膜拜。”
年輕人聽着我講述那場激烈的辯論,敏銳地指出:“佛教乃外來宗教,從東漢年間進入中國起,便與本土宗教道教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我感慨:“是啊,自這本書出現後,佛道兩教爭論得更加激烈殘酷,連歷朝歷代的帝王有的也參與了佛道之爭。有了國家機器的鎮壓,佛和道經常一邊倒地被寵信或被屠戮,歷史上的幾次滅佛滅道,皆是付出了血淋淋的慘痛代價。”
此時正值中國歷史上的大****時期。契丹人、女真人、党項人、蒙古人輪番掌管中國北方。社會危機、***,重重壓迫着苦難的中國人,無力改變命運的人們更需要宗教的慰藉,可資源有限,教衆有限,所以,原本在宋代已基本平息的佛道之爭,又以燎原之勢燃起熊熊大火。
我抱着膝頭靠上卡墊:“那時,最強大的政治勢力是蒙古貴族。蒙古人自己的宗教是原始的薩滿教。但從成吉思汗開始,蒙古王室對外來宗教一概兼收幷蓄,讓各教人士都爲自己所用。所以無論佛道,都在爭取蒙古人的獨寵,垢病它教,絕不相讓。”
年輕人老氣橫秋地下結論:“是的。所以,這場辯論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