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 故夢(8)

在司鳳感受到威壓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神識已經與暮雪渚失去了勾連,她脫離出來了,在識海里,她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

但她也沒看到暮雪渚,這無礙於她被四面八方而來的威壓無情打壓,這偌大無邊的識海里,無論如何掙扎,彷彿每一處都被逃離不開這股威壓籠罩。司鳳實在無法遁形,更無法閃避。

司鳳之所以沒在被威壓壓制的第一時間就跪下,一是不想太慫以致被長輩看扁;二來是得露一手九幽派功夫,提示一下七師伯,是自己人,不要誤傷。

在司鳳嘗試用高階御靈心法抗衡威壓後,她明顯感覺到威壓減輕了不少,但很快又捲土重來。暮雪渚似想要探探她的實力,故而如此,不過已遠不是開先的咄咄逼人,更不會讓她呼吸都困難。

“你是什麼人?”渺渺無邊的天際悠悠傳來幽冷清音,語氣裡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彷彿嘆息又彷彿驚豔。

“晚輩司鳳,拜見七師伯。”司鳳俯身跪拜,心悅誠服。

對面半晌都沒言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暮雪渚才問道:“你……是阿焱的弟子?他都已經收徒了嗎?”後面這一句不像是對司鳳說的,更像是自言自語。

司鳳伏首答道:“正是,弟子乃青冥峰弟子,師從自在散人沈焱,排行第四。”她心裡有點犯嘀咕,爲什麼暮雪渚不問她是不是百鳴峰無虞散人座下弟子,是因爲她背叛師門,所以不屑提起,還是因爲,無虞散人在世時根本就沒收過弟子?

“你擡起頭來。”暮雪渚如是說。

司鳳依眼擡起頭,仰視立在半空中的這位又熟悉又陌生的師伯,她終於可以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暮雪渚的樣子——是的,之前在識海的幾年,暮雪渚就沒照過鏡子,導致司鳳一直搞不清他到底長什麼模樣。

她看到的並非暮雪渚本尊——他的本體一直在常笑手裡,而是看到了他的一縷元神。

而這元神,原原本本保持着他生前最巔峰時的狀態,真叫帥得一塌糊塗,相較她師父的容貌毫不遜色,怪不得他們倆被譽爲“九幽雙璧”。司鳳一時驚爲天人,她的師兄弟們一個個的模樣也並不差,都可說是極爲出衆,但跟眼前的師伯比,不得不承認,還是有差距。司鳳想,也許是因爲暮雪渚性子冷淡,不太親近人,導致減分,纔在當年的九州美男排行榜屈居第二的吧。

她正恍惚着,又聽暮雪渚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門派有沒有出什麼狀況?”他推測,既然她還能學到御靈術,說明門派傳承未斷,總算還好。

司鳳嘆氣道:“距離上一次仙魔大戰,已逾百餘年。”

暮雪渚喃喃道:“居然過去這麼久了,我一直被禁錮在這裡,哪裡也去不了,什麼都不知道……”他忽然有點情緒激動地要求司鳳將這百餘年間門派發生的事都細說一遍。

司鳳只想儘快結束這趟識海之旅,但也知道若沒暮雪渚配合,她想要挖掘過往的關鍵信息是白費力氣,便挑了要緊的事敘說清楚,言明她並非純粹是爲了偷窺隱私,更是想弄清常笑有什麼弱點,過去已發生的事對現在還有什麼重要影響,尋找妖蛋是否有捷徑等等。所謂有因纔有果,只有弄清楚以前的種種情況,才能更好地處理眼前的諸多困境。

暮雪渚聽完面上沒有太多情緒波動,只是緊緊抿着脣角,下頜幾不可查地微微顫動,太陽穴青筋暴起。想不到,他死之後,發生了這麼多事,門派顛覆,險些滅絕。

所有這一切,全都是因他的徒弟常笑而起。

現在,這個一百多年後的後生弟子,想要在他的記憶裡探尋過往的真相,以期解決現實中的困難。他又怎麼能夠拒絕呢,哪怕他早已經不是九幽派的弟子,但他的根還是在那裡的。他是師門的罪人,萬死難贖的罪人。

既得了暮雪渚的默許,司鳳便毫不客氣,打算儘可能多地瞭解一百多年前的種種,尤其是暮雪渚親歷的那些重大事件。說不定這次就能弄清楚常笑爲什麼會被逐出師門,又爲什麼要瘋狂報復九幽派,最終導致一百多年後門派幾近覆滅。

暮雪渚爲防止自己出於保護隱私和防範潛在威脅的本能,誤傷了司鳳,他強迫自己封閉神識,切斷對整個識海的保護屏障。

司鳳其實挺感動的,他這麼做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相當於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小輩。但凡司鳳存有一絲壞心,他這封印在識海里的一縷殘魂也將徹底灰飛煙滅。如果沒有對同門的信任,以及想要贖罪的賠償心理,很難想象暮雪渚這樣的大佬會讓一個小輩窺視到內心隱秘,更徹底對她放開心防。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得多了,司鳳奏曲時加入了對識海各種過往的篩選意識,剔除各種雞零狗碎不值一提的雜事,保留與門派走向有關的人物事件。很快,篩選結果就出來了。

空茫雪白的識海里陸續上浮起數個水晶氣泡一樣的東西,球面上影像流轉,千姿百態,雜亂無章地升騰。司鳳知道,這不是什麼水晶球,而是識海之珠,由外力,確切來說是闖入識海的外人的精神力操縱凝聚而成,代表着闖入者予取予奪的強悍,同時也代表着闖入者成爲了這片識海的主宰。

司鳳心念一轉,識海之珠便隨心所欲按時間順序並列成了一排。

她伸出手,食指勾動,最左邊那枚識海之珠緩緩下落,在觸碰到她的瞬間,將她帶入了當時的情境中。

只恍惚了一瞬的功夫,司鳳發現眼前景象完全不同了,不再是識海里的蒼蒼茫茫,她以旁觀者,獨立個體,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現實環境中。這與她“寄身”於暮雪渚身上時那種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那時她只能通過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心感受世界,而他的世界無趣得很。現在,她可以用她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感受最真實的過往,可以不用再受“當局者迷”的侷限。

這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滿眼遍佈火紅的楓葉,紅葉豔陽相映成輝,美不勝收。

司鳳認出來這裡是含翠峰,九幽山主要的九峰中,只有含翠峰有成規模的楓樹。暮雪渚以前並不住在含翠峰,而是住在主峰九幽峰掌門親傳弟子專屬的獨立院子,他的住所距離沈焱的院子不遠。司鳳記得,在玉虛真人繼承掌門之位後,暮雪渚執掌的也並非含翠峰,而是驚語峰。

基於這些認知,司鳳判斷現在應該是暮雪渚回山好幾年後了,他已開始協助含翠峰峰主處理一些門派事務。

上一輩的師伯們在獨立執掌一峰之前,都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只有無虞散人和沈焱是例外。一方面是他們年紀小,爲同輩中最年輕,玩心重,不想被俗務束縛,再一方面就是師祖玄霄上君在位時,未及讓他們歷練便故去了。

司鳳剛理清時間,就見一個少年拿着掃帚上山來,他步履輕快,嘴裡輕輕哼着不知名的小調,心情很不錯。看來並不是犯錯被罰了做勞役,打掃衛生還這麼開心的也是少見。

離得近了司鳳看清來人面容俊秀,五官標緻,尤其雙眸神光清靈,模樣很是討喜。他穿了一身外門弟子的緞子青衫,扎一條樣式簡單樸素的玄色腰帶,通身打扮簡單而利落,明明很普通,穿在他身上卻很扎眼。

越看司鳳越覺得這人眼熟,打量了好一會纔想起來,不正是小石頭嗎?都已經長這麼大了,長成個美少年了。

暮雪渚在室內看往來文書,聽到腳步聲並未擡頭,似乎早已習慣了對方來打掃他的小院。

小石頭息了聲,也未開口打擾暮雪渚工作,埋頭開始一絲不苟地打掃衛生。眼睛似盯着地面,餘光卻不時地瞟向那扇開着的窗戶。

其實小院很乾淨,只有些許新落的楓葉。

暮雪渚處理完公務,走出書房,遠眺了一會。

“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必如此,平日練功已屬辛苦,且我這裡雜事不多,你根本不需要專門過來做這些。”可能因爲對方年紀漸長,已不是小孩子,暮雪渚不再叫他小石頭。

小石頭擡頭衝他一笑,手裡的活計沒停:“公子,你也說了事情不多,又怎麼會辛苦呢,更不會耽誤練功。能爲公子盡綿薄之力,我高興還來不及。”

暮雪渚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臨近會武大比了,若想轉做內門弟子,可沒那麼容易,須付出更多時間精力才成。”

小石頭點頭認同:“公子說的在理,我也是這樣覺得。”

“那你還要浪費時間?”

“師父說,修煉講求張弛有度,不能一味蠻幹。我並沒有偷懶,在這兒打掃衛生,就是放鬆心情。”

暮雪渚聽罷不禁微微搖頭,脣角不自覺彎出一個弧度帶了一絲笑意:“強詞奪理。”

兩人正說着話,突然遠處一個銀鈴般清脆的女聲插了進來:“哎,這就對了嘛。七師兄,你就該多笑笑,笑起來多好看啊!整天板着臉幹嘛,又沒誰欠你錢。”

司鳳不用看已經知道來的是誰。除了玄愫,沒哪個女孩子敢這樣大喇喇打趣暮雪渚,九幽派也沒有哪個女孩子再有資格叫暮雪渚一聲七師兄。

不過她的到來還是吸引了司鳳的注意力,因爲,跟她一起來的是——沈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