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福建巡撫奏報,五月以來,漳州府、泉州府、興化府連降暴雨,建寧府多處山洪暴發,當地民衆死傷過萬。沈閣老問過戶部,各州府存糧多已調往陝西、陝西、河南等地,無力再賑濟福建。”
王安帶來的不是好消息,繼初夏北方各省爆發嚴重旱災,進入夏天之後,南方各省又遭遇了水澇。戶部面對越來越多的援助請求表示無力支應,內閣更乾脆,連建議都不提了,直接把決定權扔給了皇帝。
“好一個存糧告罄無力賑濟……這是要逼着朕執行《賑災新法》。看來有些人已經做足了準備,打算趁着國難大撈一筆了,真狼子野心!”
福建發洪水的消息有可能誇張了一些,但洪濤相信不是全假,也確實需要朝廷幫忙。但有關各省州府庫存糧食全都捉襟見肘的說法,就非常耐人尋味了。
兩個月前,當北方各省旱情嚴重時,內閣裡就有人主張啓動《賑災新法》,但被自己否決了,理由是災情並不如當地州府說得那般嚴重,稍微從南方調配一些糧食過去救救急完全能應付到秋收。
剛過了兩個月,就又有人拿當初皇帝的決定來做文章了。不是不肯啓動《賑災新法》嗎?看看,後果很嚴重吧!糧食都調到北方去了,南方一旦遭災,朝廷只能眼睜睜看着當地百姓餓死,責任全在皇帝!
那到底該不該啓動《賑災新法》呢?這個問題此時已經不在其本身了,而是延伸到了其它方面,比如說糧價,還有部分朝臣與皇帝之間的權力爭奪。
當初主推《賑災新法》時,六部九卿外加內閣大學士們的態度很微妙,從一開始的堅決反對到後來的欣然應允,思想鬥爭過程只經歷了短短半個時辰,一反本來的守舊做派,接受新事物那叫一個快,一個乾脆。
在他們的影響下,更多朝臣加入了擁護行列,且大書特書,交口稱讚皇帝此舉利國利民,不敢說千年一遇,也是非常高明的政策。
難道說新法真的能解決各地災民的根本問題?做爲新法的設計者和發起人,洪濤可以很負責任的講,此舉頂多稱得上是朝廷賑濟的有效補充,既不能治病也不能除根,補丁而已。
那麼問題就來了,朝臣們爲何如此熱衷新法,一年以來只要遇到天災總有人提議啓動,難道說離開新法災民們就活不下去了?
古人云,天下攘攘皆爲利來,天下熙熙皆爲利往。但凡出現找不到理由的共同追求,那就不用瞎琢磨了,只需在其中尋找獲利的可能性即可得到答案。
糧食,洪濤就找到答案了。賑災新法的核心內容表面上看是改變了傳統的官方運輸方式,減少損耗提高效率,但本質上只有一個關鍵點,糧食!
無論何種賑災糧,也不論從哪裡運到哪裡,總得先有糧食,才涉及到運輸成本以及發放效率問題。
明朝官員們別看搞對外貿易一個個全和村裡的傻蛋差不多,總是被坑,但要是論起在鑽國內政策空子、大把大把撈好處的本事,必須世界第一!
他們在皇帝提出這套新法時就敏銳的發現了其核心,同時還找到了可利用的贏利點,那就是糧食。
找商人購買糧食再運到災區,由當地宗室覈收收購保管發放,確實能減少損耗、壓低成本、提高效率,對國家、災民和皇帝都有好處,唯獨對部分官員是損失。因爲他們無法再從大批糧食採購、轉運、分發環節中動手腳了。
自古以來雁過拔毛都是爲官之道,僅憑一則《賑災新法》就想徹底根除,不光是侮辱了官員們的智商,也把皇帝當成了小兒。
沒錯,洪濤壓根兒就沒指望《賑災新法》能解決問題,之所以費勁巴拉的弄出來,還與朝臣們磨破了嘴皮子玩命推銷,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個不諳世事、表面聰明、其實很傻的草包,從而放鬆警惕、大膽出手。
以目前的局面,自己還無法大刀闊斧的對朝廷官員進行任免,即便心裡清楚或者抓到某些人的把柄,對關鍵崗位也力有不逮,強行撤換非但起不到作用還會引發更激烈的鬥爭,且毫不佔優勢。
但有個例外,如果誰真敢跳出來行天下之大不韙,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下手了。此時官員們就不再是鐵板一塊,而是分化成了幾個小集團。該落井下石的不會手軟,該做壁上觀叫好助威的也不會收聲,甚至還會推波助瀾,恨不得藉助皇帝的手把敵對勢力一網打盡,藉機讓自己的勢力佔據更多位置。
就這麼簡單?沒錯,人類在社會活動當中常用的手段其實就那麼幾種,翻來覆去演變了幾千年但核心依舊,無非就是改個名字、換套包裝。
而應對之策也就幾種,同樣翻來覆去用爛了照樣有效。無它,這就是人性中的貪婪在作祟。只要遇到有便宜可佔,大部分人的智商立馬下降好幾個檔次。如果對手再孱弱一些毫無威脅,基本就不考慮危險了,滿腦子全是收穫。
“先拖一拖,做出朕左右爲難又不太堅定的樣子,讓他們看到希望。距離秋收還有三個多月,時間越少他們就越急,忙中出錯纔好收網!”
洪濤本來沒想這麼快下手,預計怎麼也得等上兩三年,再趕上個幾十年、上百年不遇的大災做契機,纔好把戲份做足,坑挖得更深,最終來個一網打盡。
不承想自己有耐心等,旁人卻有點等不及了。這樣也好,先給他們個深刻的教訓,順便再撈一把回來,正好派到別的用場上去。啥叫剛想瞌睡就有人遞枕頭?前幾天還在爲某個大工程憂慮錢糧不足,這不,巴巴的送上門來了!
“萬歲爺,如此一來災民們該如何是好?”
王安是知道這個計劃的,且一直負責監控各方動作,聽聞皇帝要收網了,既爲遇到了一位聰明主人高興,也有些憂慮。皇帝和大臣博弈,可最終倒黴的還是百姓。
“……兩害相較取其輕,朕現在只能顧得將來,救不了當下。通知袁可立和李贄,此舉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做事一定要小心謹慎,臣不密則失身!”
爲什麼每個朝代裡都有大臣因爲勸誡皇帝而被砍頭、抄家、罷官、流放呢?看看此時的王安就明白了。皇帝也不是神,在很多時候必須有取捨,被捨棄的往往都是百姓。
可有人非要抓住這一點做文章,還公開提出來打臉,不被針對纔怪。這就是人治的副作用,一切對錯沒有固定標準,完全靠掌握權力的人自行決定。
說你對,不對也對;說你錯,沒錯也錯;還別不服氣,讓誰幹這個差事最終都是同樣的結果,除非不是人,或者刻意摒棄人類該有的七情六慾。
巧了,洪濤來回來去穿梭在各個時間段之間,從屬性上講基本上已經不算人類了,再經歷過各個階層的磨礪,七情六慾已經十不存一,還願意設身處地分析所有人的初衷,王安的腦袋才得以保住。
“你們這羣殺才,就該像太祖那樣剝皮萱草、抽腸涮肉、死有餘辜!”
皇帝說的確實有道理,王安一想起要有成千上萬災民因爲官員們的搗亂而被餓死,心中就有股無名火蹭蹭升騰,剛離開北校場就開罵了。
他是雄縣人,那也是個河流密佈經常鬧水患的地方。當年如果不是家裡遭了災,爲了活命被賣到京城,現在沒準都當爺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