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欠起上身,向下看去,素色寢衣連着藕色牀褥上,都沾染了幾處血跡。肚子裡一陣一陣的絞痛,越發明顯,她眼前一陣昏黑,支撐不住重重跌回牀榻上。
她的信期一向不大準時,這一次又遲了好些日子,她也並沒在意,只當是自己受了涼所致。可那淋漓而下的血跡和小腹上撕裂一樣的痛感,讓她不得不聯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
“忍冬……忍冬……”馮妙摸索着伸出手去,冰涼的手指握住了忍冬的手。恐懼一層層捲上來,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忍冬眼裡的驚懼,讓她越發害怕。她不敢想,自己竟然就這麼有了孩子。她更加不敢想,她還沒來得及爲了這個孩子好好照料身體,就可能要失去他了。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腹中有了一個小生命,她大概就不會讓高太妃撞在自己身上,她會想別的辦法來幫助拓跋宏,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莽撞。
“娘娘,先別急,奴婢去宣御醫來看看,一定會沒事的。”忍冬握着她顫抖不停的手,盡力安慰。
“不,”馮妙握得更緊,“別宣御醫,容我想一想。”
她閉上眼睛,強忍着腹中一波波涌來的疼痛,仔細思量眼下的情形。如果沒有皇長子,她可以尋求太皇太后的庇護,至少在孩子出生以前,太皇太后總會盡量保全母子的安危,可眼下的情形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甚至不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是否希望他來到這世上。也許整個皇宮裡,只有她一人,是真心真意爲這小生命的到來而欣喜。這個時候去請御醫,也許反倒成了這孩子的催命符。
“忍冬,去織染坊找予星,要些黃芪來,她有個姐姐在御膳房,一定有辦法。”馮妙氣息微弱,又要盡力凝神思索,每說幾個字,都要閉着眼停頓許久,“再去打聽一下,儺儀執事高大人,有沒有返回平城。”
“要是他回來了,想辦法讓他來一趟華音殿,務必……務必讓他親自來。”強提着一口氣說完這句話,馮妙就鬆開了手。
忍冬以爲她疼得昏了過去,嚇得一連叫了她好幾聲,卻發現她大睜着眼睛,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她要用身上另一處的疼痛,來幫助自己捱過小腹上的疼。忍冬趕忙拿來軟墊,幫她墊在腰下,又服侍她喝了一碗熱糖水,這才匆匆出門。
予星的同胞姐姐涼月,已經在御膳房做到了正五品女饗,因着予星的緣故,馮妙一直對她多有照拂。涼月見忍冬急忙忙地來討要黃芪,已經猜到了大概,她也不多問,直接包了些上好的黃芪給她帶回來,又找了些補氣益中、安胎凝神的食材,一併給了忍冬。
而高清歡,在皇帝主持過年祭後,還要安排這一年的四時祭祀,此時仍然留在太廟,要兩日後才能返回平城內城。
短短兩日內,馮妙心裡沒有片刻安寧,只要還有哪怕一點點可能,她也要盡力保住這個孩子,即使他的父親不想要他,即使他的出生不被祝福,他能來到這世上,就已經是上蒼給予的最好禮物。
她曾經幫高照容在太皇太后面前周旋,替她保下了二皇子拓跋恪,可真正輪到自己腹中有了一塊血肉時,到底還是完全不一樣了。無論怎麼籌謀計劃,都覺得不夠萬無一失。此刻能求助的人,想來想去都只有一個高清歡。
就在馮妙憂慮不堪時,崇光宮內,拓跋宏精神正好。人證物證俱在,對高太妃和北海王的處置,竟然推行得異常順利。任城王和廣陽王,一個是三朝老臣,一個是平城新貴,搶先表明了態度,其他宗室親王便都跟着表示贊成。
這是拓跋宏登基以來,第一次向朝堂上盤根錯節的勢力下手,少年天子任人壓制的抑鬱之氣,一掃而空。
令他高興的事,還不止這一件。那晚在知學裡,他將王玄之與隱居會稽東山的謝安相提並論,王玄之並沒有反對。謝安隱居東山,卻並不避世,將居室修建得異常奢華,與好友詩文應和,一直到四十歲時,積累了空前的聲望,才終於出仕做官,並且名揚天下。他早就有意勸說王玄之在大魏做官,現在看來,王玄之的態度終於鬆動了。
李弄玉從紫檀木案上捧起一摞皇帝已經看過的奏章,就要離去前,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皇上,您打算如何處置鄭羲和鄭令儀?”
拓跋宏停住手裡的筆,略想一想說:“這次如果不是鄭羲願意出來告發高氏,事情恐怕還沒有那麼順利。朕不打算處置鄭羲,相反,朕要大大地褒獎他,升他做中書令。至於他的女兒……現在是個令儀,朕過幾天就傳旨,也晉爲嬪。”
“可您明明知道,鄭羲也是高氏的幫兇,這次是鄭柔嘉在宮中得了消息,知道高氏大勢已去,才設法通知了她的父親出來告發高氏,以求自保。這樣的人,怎麼可以不受懲戒、反受褒獎?”李弄玉的聲音微微發顫,帶着明顯的憤恨和不甘。
要不是鄭柔嘉出來告發,她還不知道原來是鄭氏提供了能令野獸發狂的藥物。在始平王拓跋勰愛馬的鞍轡和馬掌上,她也發現了類似的藥物。
“弄玉,你能看穿的事情,朕自然也知道。”拓跋宏對她,倒是很有耐心,“但是他們畢竟幫了朕一個大忙,朕如果在此時處置他們父女,豈不是令人寒心?今後誰還肯來幫朕?再說,鄭羲這個人,既膽小又貪財,有了這樣的弱點,朕便很容易控制他,朕現在正需要這樣一個人選來出任中書令。”
“弄玉,朕知道你替勰弟不甘,朕把勰弟當做最親近的弟弟,即使你們並未成婚,朕也當你是親妹妹一樣,”拓跋宏從紫檀木案後繞出,停在李弄玉對面,“朕並不希望你爲勰弟守節,朕只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像從前一樣灑脫自在。如果你願意接受別的人做你的丈夫,朕也會親自爲你主婚。如果勰弟身後有知,朕相信,他一定會贊同朕今天說的這些話。”
他的目光細密如網,讓李弄玉不由得低垂下頭,雙手幾乎捧不住那一摞奏章。“皇上,”她輕聲開口,“如果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弄玉能說出一番更懇切的話來勸解,可是真正感受過了,纔會知道忘記二字有多麼艱難。”
她仰起臉反問:“請恕弄玉放肆,如果今天有人讓馮妙無辜冤死,皇上是否能安然地寵幸旁人,當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拓跋宏臉上的溫和笑意,一寸寸消失,俊朗的眉眼間籠上了一層寒霜:“如果那樣,朕的確能照舊寵幸旁人,因爲朕是天子,不能因爲一時的喜怒而改變了做事的方法。”
他一字一字地說:“但是,那傷了妙兒的人,無論他是誰,朕必定讓他平生所樂,全都成苦,平生所喜,全都成痛!”
拓跋宏話語中的決絕堅定,讓李弄玉有片刻的失神,靜默了半晌才說:“連皇上這樣理智超羣的人,也做不到若無其事,弄玉原本就是紅塵俗世中的一個凡人,更加做不到了,就請皇上不要再勸弄玉。弄玉說過,今生絕不負蕭郎,那就必定要做到。”她略略屈身,向拓跋宏行禮告退。
馮妙在牀上躺了兩天,又喝下不知多少安胎的湯水,下身的血跡才漸漸止住了。高清歡來華音殿驅邪除祟時,她仍舊在牀上平躺着,不敢起身。
她隔着牀帳伸出一隻手腕:“清歡哥哥,我想請你幫我確認一下,我是不是……是不有了身孕,並且請你幫忙,無論如何替我保住這孩子。”
高清歡把手指壓在她的手腕上,仔細切了許久的脈,纔開口說話:“妙兒,你的確是有身孕了,不過——我不打算幫你保住這孩子,正相反,我會幫你準備一份溫和的墮胎藥,不會對你的身子有太大損害。”
馮妙縮回手,好像跟他多接觸一刻,腹中的孩子就會有危險一般:“爲什麼?”
“妙兒,你該比我清楚,你有咳喘症,你的身子根本不適合生育。”高清歡的話語,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且不說這孩子能不能順利長到足月,就是僥倖養到了那時候,生產時也有很大的可能會誘發你的喘症。那時情形會萬分兇險,不但保不住孩子,連你也會把命搭上。”
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味藥:“我去配了藥,晚些叫人送過來。你先用這幾樣東西滋補一下中氣,免得到時候氣力不支。”
他把寫好藥名的紙遞進來,馮妙接過那張紙,擡手就撕了個粉碎:“我只要保胎藥,別的什麼也不要。”
“妙兒,不要胡鬧!”高清歡的語氣裡帶上了幾分嚴厲,“我也是爲了你好,不想讓你以身涉險。與其到五六個月時再失去,不如現在就徹底斷絕個乾淨,對身體和內心的損傷都更小一些。”
“清歡哥哥,你總說爲我好,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馮妙也寸步不讓,“你說的只是可能性而已,這孩子未必會留不住,我生育時也未必會喘症發作。只要還有一分可能,我都要盡力挽留他。如果你不幫我,我自會去想別的辦法。”
沉默片刻,高清歡似乎有些難以相信,又似乎有些痛心疾首:“妙兒,因爲是他的孩子,所以你才拼了命也要留住,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