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碧幽幽地嘆了口氣:“殿下,奴婢不就是人證麼?奴婢與貞皇后是一同在宮中長大的,後來北海王和皇上都鍾情於她,宮中許多人都知道,殿下可以隨便去找個上了年紀的老宮人來問問。”
她把目光轉向墓碑:“原本北海王已經許諾了要娶她做正妃的,他們兩人也已經私定終身,可皇上卻強娶了她做妃子。當年貞皇后在長安殿生下您時,奴婢就在身邊,親眼看着娘娘痛苦萬分……”
元恂怔怔地向後退了兩步:“這麼說……我真的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難怪父皇那麼討厭我,他根本就恨不得我死,對不對?”他猛地擡起頭,掐住了心碧的脖子質問:“那父皇爲什麼還要立我做太子?不是說父皇很喜歡母后的麼,爲什麼留下我又要這樣冷漠地對我?”
心碧被他掐得臉上泛白,雙手不由自主地想要掰開他的手指,口中吐出艱難的話語:“殿下……那時宮中還有太皇太后……馮氏……馮氏無子啊……”
元恂像被驚雷擊中一般,手掌無力地鬆開,心碧說的沒錯,他小時候的確是被太皇太后抱去奉儀殿撫養的,太皇太后薨逝後,他便認了馮清做母后。原來他這太子之位,並不是父皇想要給的,那麼如今太皇太后和馮清都已經不在宮中,馮昭儀又在撫養那兩個年幼的皇子,父皇遲早都會廢了他。
心碧用手撫着脖子上的掐痕,手撐着墓碑不住地咳嗽,好半天才喘勻了一口氣。
元恂啞着嗓子問:“那北海王……他知不知道?”
“娘娘從沒對王爺說起過,因爲娘娘不想讓王爺爲難,”心碧用手撫摸着墓碑上的紋理,“但是王爺從少年時起,就深愛着娘娘,他不會完全猜不到的。奴婢曾經對王爺說過,太子殿下的小腳趾上,指甲是分成兩片的。奴婢從前侍奉過王爺更衣脫靴,王爺的腳上也是這樣……無論如何,王爺一定沒有記恨娘娘做了皇上的妃子,王爺每年都會騎馬來這裡,跟娘娘說幾句話。”
聽了這些,元恂再沒有絲毫懷疑,趾甲這樣隱秘的特徵,只有近身伺候的人,纔有可能看得到,心碧一定是當年照料過自己的宮女,不會有錯。她說出的秘密,才更讓元恂震驚,他竟然是北海王的兒子。所有隻言片語,在他腦海中拼成了一段皇帝橫刀奪愛的故事,是他這些年叫着父皇的那個人,讓他與生母天人永隔、與生父不能相認。
他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母后當年……是不是很美?”
心碧嘴角微微上翹,盯着墓碑的目光也變得迷離起來,像在回憶着從前的情形:“那是當然,貞皇后雖然只是個宮中奶孃的女兒,可她的相貌卻不必任何一位主子娘娘差,她不僅生得相貌好,性子也是很好的,溫柔得像水一樣,從不會苛待任何人……”
元恂一邊聽一邊搖頭,腳下一步步向後退去,最終轉過身,飛快地沿着石階跑下去。他相信了十幾年的事,原來都是假的,他是一個可悲的私生子。偏偏上天連最後一絲憐憫也不曾給他,母親的絕美容顏,他半點也沒有繼承到。他的這張臉,只會讓父皇心中生厭,難怪父皇責打他時,會毫不留情,那根本不是一個父親責打兒子時的樣子。
眼看着元恂跑遠了,心碧才腳下一軟,跌倒在墓碑前。“林琅,你別怪我,”眼淚早已在她雙眸中打轉,隨着她的動作滾落下來,“我也沒有撒謊,太子他的確是北海王的兒子,那副相貌、還有腳趾上的特徵,都不會錯的……”
她抱住冷硬的墓碑,眼淚就落在剛纔元恂用袖口擦過的地方:“他們逼着我這樣對太子說,不然就要我死……我不想死,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被人丟在亂葬崗上等着野狗來咬爛身體的滋味,實在太可怕,我不想再試一次了……”不知道是因爲墓碑發涼,還是因爲想起可怖的往事而心生恐懼,她的雙肩不住地抖動。
當年太皇太后不過使了一點小小的手段,就把皇長子要到了自己身邊撫養,長安殿內其餘的人,都在那一場杖責中送了命,只有她被崔姑姑悄悄救起,送到這來替貞皇后守墓。
原本以爲可以就這樣苟活下去,可幾天前,卻有人找着了她,讓她在太子面前演這樣一場戲。她怕死,更怕孤獨絕望地等死,所以她沒辦法拒絕。
“林琅,你再幫我一次吧,我只想活着而已……”心碧喃喃低語,她從前只是一個小宮女,現在也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半老女人,扭轉不了任何事,只能順從。太皇太后薨逝已經好幾年了,她老人家生前佈下的局,纔剛剛開始……
洛陽皇宮澄陽殿內,元宏正對着堆積如山的奏報,一行行仔細看下來。這幾年北地陸續有大大小小的部族歸附,除了高車部在高車王阿伏至羅的帶領下,全部西遷之外,大部分部族的首領並沒有太過遠大的打算,不過是隨遇而安地在大魏邊境城鎮間定居下來,結束了四下追逐草場的日子。
歸附的部族多了,也就漸漸產生了問題。有時其他的遊牧部落仍舊會到邊境來劫掠財物,牧民一旦定居,作戰的靈活性就大大下降,抵禦不了這些搶一下就走的部族。歸附的部落各自爲政,互相不肯援手,一來二去,年初辛苦種的莊稼,到年末卻一粒米也剩不下了。
這些部族之間,有的原本就是同宗同族,有的世代通婚,說穿了根本就是親戚,真要派兵鎮壓,數年苦心經營的懷柔局面也就全白費了。
宗室親王沒人肯管這一攤理不清的家務事,漢人大臣又不熟悉北地風俗,思來想去,元宏只能派了王玄之去北地一趟。他這些年四處遊歷對各地的風土人情都很熟悉,他又一向智計百出,就算解決不了眼下的問題,至少不會讓矛盾激化。
王玄之去了兩個多月,送回來的奏報卻大大出乎元宏的意料之外。他用不同顏色的布帛,給各部做了戰旗,又在每個部族的村口,都懸掛上牛皮大鼓,一旦有人來進犯,立刻擊鼓示警,各部一起出擊抵禦。奪回來的東西,一半歸原主所有,另外一半,根據出力多少、傷亡輕重,酌情分配給其他各部。因爲戰旗顏色鮮明,各部的行動都看得清清楚楚,王玄之分配得也即簡明又公平,起先各部還有些疑慮,後來慢慢地都變得同仇敵愾起來,聽到鼓聲便立刻集結。
元宏合上奏報,低頭沉思。王玄之的確是個百年一遇的人才,通讀詩書還是次要的,真正難得的是,他在南朝做過官,又曾經四處遊歷、經商,處事堅持卻不迂腐,變通卻不油滑。
可惜的是,因着他南朝望族的身份,和與左昭儀之間曖昧的傳聞,鮮卑貴族始終不肯真正接受他,每次議事之前,在太極殿偏殿等候時,鮮卑貴胄總會想盡辦法譏諷他。幸虧王玄之很有些急智,才能屢屢化解。
元宏業曾經想過,給他封號、爵位,可王玄之卻絲毫不以爲意,無論皇帝給出多少厚賞,他都堅持拒絕,只取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元宏揉着額角,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整夜未睡,天色已經大亮,殿內卻還點着燈火。那跳動的火苗映得人眼花,朦朧的光暈中,他好像又看見了馮妙帶淚的雙眼。他能理解不讓一個母親跟自己的兒子見面,是多麼殘忍的事,但他是男人、是丈夫、是帝王,並非他喜愛權力,而是隻有權力,纔是他最能用來保護妻兒的武器。他要創下一個太平盛世,與她共享。元宏取過銅罩子蓋在蠟燭芯上,再揭開時,跳動的火苗便不見了,只剩下一縷青煙裊裊上升。
煙味竄入鼻端,他忽然覺得腦中像要炸裂一般疼,從前他也不時有過頭疼的症狀,每次都好好睡上一覺便好了,可這幾天卻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尤其是想起馮妙時,好像她心裡的痛苦都正在用這種方式加倍體現在他身上一般。
正因爲這個原因,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去過華音殿了,馮妙竟也一直沒有來過澄陽宮。元宏取過薄荷膏,放在鼻下輕嗅,緩解越來越嚴重的頭痛。他相信,總有一天,當他把最珍貴的東西交到妙兒手上時,她一定會明白自己從未改變過的心意。
元宏正要叫內監進來更衣,準備稍後直接去太極殿議事,內監卻直接走了進來,跪在地上稟奏道:“皇上,六公主有事求見。”
整個皇族的世系譜都已經改過,六公主的名諱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元瑤。距離議事的時辰還早,元宏想起正好許久沒有見過元瑤了,嘴角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瑤妹倒是起得好早,叫她進來,再去傳膳來,朕要跟六公主一起用早膳。”
內監應聲去了,元瑤進來時卻帶着滿臉的羞惱和慍怒,草草行了個禮,連內監還沒有退出去也不顧,直接衝着元宏問道:“皇兄,你究竟是把我當個人,還是當件東西?從前你把我送給丹楊王的癡傻世子,我也認了,現在爲什麼又要把我送給馮夙那個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