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戰俘們看到的景象不同,克拉克看到的是凌亂的指揮部,垂頭喪氣的各國將領,以及一具尚還溫熱的屍體。
那是瓦德西,當他被忠心的士兵簇擁着回到洋河南岸的指揮部後,就象一個被惡魔吸走靈魂的人一樣攤坐在了那張即將更換主人的椅子上。
失敗,一次接一次的失敗,傷亡,越來越多的傷亡,已經讓他無力再站起身對那些陸續走進指揮部中的各國將領們說任何話了。
他機械的環視着這些因爲失敗的打擊而陷入迷惘和痛苦中的將領們,他們肩膀上的金穗也好,金星和銀星也好,在此刻都顯得那麼灰暗。
瓦德西摘下軍帽,高高的帽子上粘滿了塵土,混合着硝煙的味道。他摸出疊的方方正正的手帕,仔細的,認真的擦着包着金邊的帽檐。身邊的副官欲上來幫忙,被他用冷漠的眼神拒絕了。那副官悻悻的退到了一邊。
所有人都注視着瓦德西,他的元帥肩章上的金穗隨着他的動作而微微的顫抖着,在這個頗有些涼意的清晨,在這個中國北方的土地上,瓦德西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在這條河流前凝固了,他的眼前是一幅正在崩塌的肖像畫,畫中的人正是全副戎裝,表情模糊的自己。
一切都結束了。
瓦德西的嘆息聲是這麼小,卻又在這個空曠的,寂靜的房間中顯得那麼刺耳,以致於當他猛的拔出手槍在太陽穴上開了一槍後,人們的耳朵裡似乎還在迴響着那一聲嘆息。
當克拉克走進指揮部時,所有人都還保持着剛纔的姿勢。沒有人因爲他的到來而起立,更談不上什麼敬禮和問候了——兩個星期前還趾高氣揚的帝國將軍們,現在一個個垂頭喪氣、呆若木雞,克拉克幾乎以爲自己走進了林雲的戰俘營,在這些指揮官身上完全看不到軍人該有的銳氣,昨晚的鏖戰已經徹底摧毀了聯軍上下每一個軍人對勝利的信心。
克拉克皺了皺眉,不過很快就舒展開了,昨天夜裡的殘敗他已經聽說了,眼前的景象更讓他感到了肩頭的重擔有着怎樣的壓力。他知道自己的威望和人脈並不足以使這些剛吃了敗仗的將軍們對自己產生信心,並獲得他們毫無保留的支持,雖然他帶來了從天津新近增援的部隊和大批的彈藥物資,但是他知道,要想讓這些被慘敗打擊的幾近崩潰的將軍們重新振作起來,需要的不僅僅是嚴明的紀律和幾句無關痛癢的鼓勵,更不是聲色俱厲的訓斥和辱罵。
所以他只是讓衛兵們將前任聯軍統帥瓦德西的屍體擡了出去,然後走到那張濺着點點血跡的桌子後站住了腳。
“我們經歷了有史以來最爲慘重的失敗,我對此毫不懷疑。”克拉克儘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寬容和平靜。也給那些將領身邊的翻譯留下充足的時間。
他環顧着衆人的表情,繼續說道,“我們姑且不來談論這場戰役勝敗的原因,這不是現在我們要做的。”
“遠東的這場戰爭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由於戰略上的失誤,我們在這裡遭受了失敗,但是整個戰爭並沒有,也不會因此而結束!”克拉克看到法國遠征軍最高指揮官阿爾維中將臉上露出了不解的迷惑神色,而他身邊的俄軍司令官羅索夫斯基上將則顯得漠不關心。
“我宣佈,洋河戰役自今日起結束!”克拉克平靜的語氣彷彿在宣告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這是他上任以來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不!”乃木希典嚎叫着站起身來,他的雙眼因爲懷着深深的仇恨而赤紅了,那張扭曲的臉上是不肯認輸的倔強頑固。
“大日本帝國是不會就這麼輕易認輸的,如果就這麼結束這場戰役,我們的顏面何存?”乃木揮舞着雙手,捏在手裡的白手套被他揉成了一團。
“我受命成爲聯軍最高指揮官,以最好的結果結束這場戰爭纔是我的使命,我需要爲整個戰爭的勝利負責,需要爲聯軍士兵的生命負責,需要爲歐洲的利益負責,可是並不需要爲什麼莫須有的面子負責!”聽完翻譯的話之後,克拉克毫不掩飾的用鄙夷的眼光看了眼乃木。對於這個盟友,他感到一種說不清楚的厭惡和反感。
他等翻譯們將自己的話低聲對各國的將領說完之後,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說道,“根據各國達成的最新協議,將在天津成立遠東戰爭最高軍事指揮部。”
“我做爲聯軍的統帥,同樣需要對這個指揮部負責。”克拉克看到他們眼神中流露出的迷惑不解的神色,斟酌着自己的語句,“這個指揮部……”他用平板,單調而又着重的語調,彷彿是在講述一個並不存在卻又高深莫測的機構,“是由參戰的各國委派的代表而組成的最高軍事組織,而我,僅僅做爲聯軍的最高統帥服從於這個指揮部。”
“我想知道,這個指揮部由誰來領導?”阿爾維是個個子高大卻長着一張瘦削的長臉的法國人,頭頂已經半禿了。此時正用他那雙渾濁的,帶着點憂鬱的雙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克拉克。
“我不能說是某一個人在領導——確切的說,這是一個組織,一個……一個需要在全局上對整個戰爭加以把握和指導的組織,而我們的職責是做好一個軍人應該做的事情。”克拉克顯然不想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他對着衆人點了點頭,“我想我們已經重新認識過了,現在,請各位休息一下,我想先單獨處理幾件事情。然後在今天晚上,我希望能在我到任後的第一次軍事聯席會議上看到諸位。”
他調來了全部的作戰記錄,從乃木與林雲的第一次遭遇一直到今天早上爲止。他翻閱着厚厚的由不同的紙張記錄和攙雜着大量翻譯後的記錄,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咖啡。
“這不象是林雲的風格。”當克拉克疲倦的合上那本厚厚的記錄之後,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用雙手揉搓着臉。他拿起雪茄,卻發現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他逐漸的從這一團又傷亡的數字和乾癟的描述組成的迷霧中看到了一絲理性的光輝,和他的料想不同的是,在洋河戰役的中後期,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影子正透過這層迷霧逐漸的顯現出來。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不是林雲。
在克拉克的眼中,林雲是個可怕的敵人和對手,但有着其性格上的缺點,他認爲,平時的林雲很象是個普通的人,會激動,會發怒,甚至會犯錯誤——拒絕與帝國的合作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林雲的可怕之處在於他能抓住戰局瞬間的變化與差錯,並極快的變被動爲主動,從而扭轉戰局。簡單來說,這是個容易創造奇蹟,也容易引發人們的激情的統帥,這是在洋河戰役中表現的最爲突出的特點。與林雲的這個特點相比,日軍的乃木中將根本就是個頑固的,不知變通的死硬分子——或者說是一頭自以爲是的豬玀!
然而,隨着他在仔細審查和對比,在瓦德西元帥指揮聯軍主力進行洋河戰役的第二階段,他明顯的感覺出守軍在指揮方式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隱藏在一次又一次的反擊和試探之中,隱藏在不斷更換的防守重點和越來越嚴密的防守方式上。沉穩,塌實,嚴密,一絲不苟,所有這些詞都不足以來形容對方的指揮風格。
這讓克拉克想到了一張更爲年輕的臉龐——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幾乎是個孩子,是的,也正是他,引發了那場在歐洲被傳的非常難聽的“襄陽事件”,拜他所賜,自己頭上那頂“德意志海軍之恥”的帽子看來這輩子也別想摘掉了——儘管在那一場小小的衝突中,林雲天馬行空的策略和郭鬆齡膽大妄爲的爆炸都令人震驚。
但是徹底打消了德軍最後一絲反抗勇氣的卻是蔣百里,他的勇猛桀驁的德意志水兵在全副武裝的情況下一槍未放就徹底投降——而蔣百里所用的,不過是幾袋大豆和幾桶菜油。
是的,他就是那個年輕的軍校生,林雲的遠房表弟,一個平時並不招人注目的性格內向的人——蔣方震,也許,他不得不象在襄陽時那樣稱呼他爲蔣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