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舊債

我順着前次的路徑慢慢向後行去,踏入內院,眼前一亮。滿園繁花盛開,低眉垂目的白髮老者負手其中,峻拔如山,幾乎可以想見他年輕時的八面威風。

“裘伯伯!”我對他敬意暗生,語氣間也親近了不少。

裘照影擡頭看過來,微笑道:“丫頭這麼快又回來,莫不是爲了明月刀麼?”

“啊?”我吃了一驚,半張着口說不出話來。

自華山至岐山,這一路之上,我腦中無時無刻不在盤算着如何向他開口索要明月刀,可此時方一見面,已被他點出來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裘照影慢慢踱過來,輕輕撫了撫我的額發,溫言道:“小七,隨我入內詳談。”

他帶着我進了廳中,卻不停步,又繞過屏風轉入後堂書房,房門關閉,光線暗了許多。藉着窗隙透入的柔光,我一眼便瞧見迎面的牆上掛着一幅飛花美人圖。

“咦?”我指着那幅畫,脫口問道,“裘伯伯,這是誰畫的?”

裘照影含笑道:“丫頭認出這墨跡了?你沒猜錯,正是當今皇后親筆。”

“啊!我母后爲你親自作畫?難道你們當年……”當年還有什麼瓜葛不成?我捂住嘴,把這句臆測之言吞入了肚中。

我走到近處細看,本以爲是母后少時的小像,仔細看看,卻又不像。畫中女子甚是美貌,手持軟索,飛花舞蝶,嫵媚有之,英氣更甚。

裘照影坦然道:“畫中女子是你母后的師姐,她叫花卿。數十年前流雲教縱橫江湖之時,她與我同是教中護法……”

“裘伯伯,她是你妻子麼?她現在何處?”話一出口,我已然悔了,從未聽說過劍魔裘照影有過妻室,多半是早已香消玉殞。

果然,裘照影輕輕搖頭,語聲平靜:“她已過世多年。”頓了頓,低了聲道,“她不是我的妻,我沒這福分。”

他伸手托起案上的寶刀,輕輕摩挲着光澤暗沉的刀鞘,緩緩回過身:“是什麼人向你索要明月刀?”

“是一個叫上官雪影的小丫頭,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功夫卻極高。蓮姐姐說怕是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她呢。”我猶豫着,終是道,“上官雪影說……明月刀本是她的,便捉了蓮姐姐去,要我拿明月刀去換。”

“上官雪影……是她了!”裘照影臉色微沉,喃喃道,“是禍躲不過……終究是來了……”他微微頷首,“好!小七,你讓她前來見我!”

我不覺奇怪:“裘伯伯,莫非你識得她?”

“老夫與這明月刀的主人,當年曾有過一段恩怨。上官雪影……應是故人之後。往事已矣,不足提起。蘇七,你不必捲入其中。”

我撓了撓頭,“故人之後……可上官雪影……她似乎怕着你呢,卻未必願意前來。”

裘照影沉吟片刻,握住刀柄拔出刀來擲在一旁,卻將一柄普通的鋼刀插入鞘中,仔細包裹好遞給我:“把這刀鞘拿給她,只告訴她,明月刀在岐山,我裘照影隨時在此相候,必不會忘當年之諾!”

我伸手接過,心頭疑雲滿天,卻不敢再問,低下頭嘟噥道:“這妖女身負奇功,行事肆無忌憚,假以時日,怕又是一個爲禍江湖的女魔頭!”

一想到夕夜與上官雪影相熟,心中不覺抑鬱不快,看他二人神情言語,頗爲熟絡,絕非泛泛之交。我在路上也曾旁敲側擊地詢問,夕夜只說了一句,“我曾無意中救了她性命,從此,這妖女便糾纏不休。”可哪裡又能想到這妖女竟與裘照影大有淵源。

正咬牙切齒尋思着,耳旁傳來裘照影溫和的嗓音:“是了,你母后知曉了你的行蹤,已派人前來尋你。”

“哎喲!”我大驚,“來人是誰?你怎會知道?我……我要走了!”說着便跳起身。

“且慢!”裘照影大約瞧着我惶急的模樣好笑,不覺勾脣微笑,剛要開口,忽的神色一頓,低聲道:“與你同行的少年是何來歷?”

“他……是夕夜……”

我忽然呆住,這才醒起,自己與夕夜相識這許多時日,竟是對他的一切毫無所知,雖是也曾問過他出自何派、家居何處,卻總是被夕夜顧左右而言他,都糊弄了過去,這樣想着,受到欺瞞的憤然忽地升騰而起!

裘照影見我閉口不言,也不再追問,擡起五指虛虛向空中抓去,一股無形的勁氣驀然將房門吸了開來。

緊貼在門上的人身子晃了晃,已來不及閃避,瞠目看向我二人,神情頗爲尷尬。

我一眼看見這熟悉的臉面,跳起身怒道:“夕夜,你鬼鬼祟祟做什麼!”我心中羞慚,眼光不由瞟向裘照影,生怕連帶着自己都被人家小瞧了去。

裘照影只淡淡而笑,垂下眼皮端茶品茗,臉上看不出喜怒。

夕夜很快回復了平靜,伸手拍了拍衣上的微塵,道:“我見你許久不出來,有些擔心,便過來瞧瞧。”說罷,踏步進門,恭恭敬敬向裘照影行下禮去。

“哼,誰要你擔心!”我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絲莫名的慌亂,低低道聲:“裘伯伯,我去了。”一扭頭匆忙奔了出去。

我飛奔着下了山,任憑夕夜如何在背後叫我也不理睬,自顧尋到小紅馬趕路。上官雪影說過,會在岐山下相候,想來也快到了。

夕夜很快打馬趕上來,伸手拉住了我的繮繩:“蘇七,我有話說!”

“放手!”我怒喝,狠狠一鞭抽在他手背上。

夕夜手臂一顫,並沒放開,五指卻握得更緊,“蘇七,對不住,我並非有意。你若是當真惱了我,再多抽兩鞭出氣吧。”

他面上似笑非笑,眼尾挑起,目光中滿是期待。

人家好言軟語致歉,自己總不至於再冷眼相向,我臉上微熱,垂目看向他勒住自己馬繮的手,低聲道,“你……放手。”

夕夜遲疑片刻,緩緩鬆開了手。小紅馬沒了束縛,揚蹄向前奔出。

剛轉過山腳,就見到不遠處的林邊,停着上官雪影的紫檀馬車,那兩名藍衣僕役竟然僵臥於車前,一動不動。

我吃驚非小,催馬奔近,小心審視四周,跳下馬慢慢走過去。車廂內並無聲息,我仍是全神戒備,小心用刀鞘挑起車帷,見其內當真空無一人,稍稍鬆了口氣。

我聽着身旁衣袂簌簌,知道是夕夜到了,也不回頭。

車前的兩名藍衣僕役臉色青黑,好似中了毒。我彎下腰剛要伸手探看一人鼻息,身子忽然一輕,已被夕夜扯入懷中:“小心!有毒!”

低沉關切的嗓音就在耳畔,我心頭一跳,忙推開他的手臂,躍到一旁,臉上微熱。

夕夜好似並沒在意我的異樣,自囊中取出鹿皮手套戴上,俯近身仔細查看,片刻後眉心蹙起,回身道:“此毒名‘飛雪’,這兩人中毒已深,都已經死了。”

我顧不得自己正與夕夜鬧彆扭,急道:“不知蓮姐姐怎樣了!難不成上官雪影也中了毒,被人捉去了?”

“看這足跡似乎是入了林中,蘇七,你隨我來。”夕夜指了指地下凌亂的痕跡,沒等我應聲,徑直向林內行去。

我此時已六神無主,權且隨他前去。

夕夜當先而行,墨色的寬袍迎風擺動,樹隙間斑駁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忽明忽暗。向內愈行愈深,大半光線都被遮天蔽日的樹木掩去,林中空寂,偶有孤鳥驚鳴,腳下踩着蓬鬆的落葉,沙沙作響。

“夕夜……”我一時恍惚起來,遲疑着開口,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步揚手,低聲道,“在這裡!”

我心頭一緊,忙奔上兩步,自他身側探身看去,不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林間一處空地,淺淡的日光自頭頂稀疏的枝葉間傾斜而下,我一眼便看到江清蓮委頓的身影。她蜷着身子靠在樹上,雙目緊閉。身旁跪坐着一位帽帷低垂的錦衣男子,這人白皙修長的指尖正拈着一枚銀針,緩緩向她眉心紮下。

我於這一瞬間已認出,這錦衣人正是那日強搶自己秋水劍的寒照月。我不由大怒,飛身撲上前一掌劈了過去,喝道:“住手!你做什麼!”

寒照月身子後仰,驀然滑開數尺,避開我的掌風,慢慢站起身。

無形的殺氣陡然間逼迫而來,我微微打了個寒顫,卻仍是狀着膽子攔在江清蓮身前,怒目道:“欺凌一個弱女子,非男兒漢所爲!”

寒照月聞言冷哼一聲,身周的陰寒之氣更重。他身旁隨侍的魅兒已不悅道:“主子正給這位江姑娘驅毒療傷,你別添亂!”

我愣了愣,回身看向江清蓮,果然見她面色發青,一臉病容,忙俯近身喚道:“小蓮!蓮姐姐!”她連叫幾聲,江清蓮仍是昏迷不醒。

我心中焦急,回身看向夕夜,見他正與一位高大俊朗的白衣男子恭聲說着話,忙大聲喚道:“夕夜,你快來瞧瞧,小蓮怎麼了!”

夕夜尚未及開口,那白衣男子已先微笑道:“都是誤會,江姑娘中了毒,寒師弟正替她驅毒呢。”

我愕然,夕夜躬身道:“是,多謝冷師兄,多謝寒師兄。” шшш▪тт kan▪Сo

幾人相互見過禮,寒照月繼續替江清蓮施術救治,餘人退到一旁暫避。

我這才知道,那白衣男子是夕夜與寒照月的師兄冷一明,不過半個時辰前,他們行到岐山腳下,與上官雪影一行相遇,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幾人自然不是她的敵手,最後寒照月迫不得已用了毒物,上官雪影一時不查,中了劇毒,當即丟下衆人,自行遁去。江清蓮離得近了,也受到波及。

我聽冷一明說罷,想到那兩名僕從的慘狀,偷偷瞥向江清蓮處。此時寒照月已行鍼完畢,雙掌抵在她後心,面色凝重。

又過了一炷香時分,江清蓮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寒照月收了功,跌坐一旁吐納調息。

我悄悄走過去,見江清蓮慢慢睜開了眼,大喜過望,一頭撲到她懷裡,感受到她溫暖的體溫,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冰冷,不覺雙臂用力環住她的腰身,低聲道:“蓮姐姐,你可嚇着我了!京中已有人來此,咱們快些離開!”

自聽裘照影透了消息,我一直擔心着被母后派來的人尋到,見江清蓮醒轉,立時便要帶她離開岐山地界。

耳聽得江清蓮慢慢道了聲“好”,身子忽然一輕,已被人揪着衣領提起,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