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盧, 精神網覆蓋整個基地,三分鐘之後,我要看到‘全景圖’, 包括所有自然與非自然的能量反應。”
“是, 先生。”
“控制監控權限, 覈驗基礎通訊, 封閉所有人機端口, 全景圖出來後同步到所有人的終端,分六組清點基地,所有設備一應歸檔, 基地代號——”林靜恆把手擦乾淨,目光掃過啓明星上氣候有些乾燥的基地, 話音輕輕地停頓了一下, “暫定爲‘SPMF1’, 簡稱一號基地。”
哪怕他給基地起個代號叫“吉娃娃”,來自白銀要塞的舊部們也不敢提出質疑, 只有湛盧敢於不講政治,仗義執言,張嘴就說:“先生,按照聯盟規則,陸地軍事基地首字母不是‘S’, 而且……”
林靜恆伸手一指他:“全景圖!”
湛盧作爲非常強大的人工智能, 只要有電, 大可以一心十萬八千用, 嘴裡嘮叨不耽誤他掃描, 林靜恆話音剛落,重三“嗡”一聲輕響, 巨大的立體全景圖縮影鋪設在虛空中,密密麻麻的數據跳來跳去,同時,更加微縮的版本傳到了每個人的個人終端上。
而湛盧也堅持說完了自己的話:“……‘SPMF1’代號已經被聯盟白銀要塞佔用。”
林靜恆拿到了全景圖,比較滿意,因此沒有發火,只是語氣很平和地回答:“去他孃的聯盟規則。”
正在進行邪教活動的反烏會成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白銀衛面前迅速繳械,湛盧的精神網籠罩下,他們身上連根針都不能私藏,手無寸鐵地被機甲車挨個清理出來,像是給拆遷剷車挖出來的建築廢料。
這些人復古復得羣魔亂舞,穿成什麼樣的都有,相當不體面,林靜恆大略一掃,彷彿走進了一個行爲藝術展銷會。
唯有其中一箇中年男子清秀得鶴立雞羣,有幸讓林將軍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這人應該不是什麼“先知”類的頭目,因爲靜靜地混跡在人羣裡,被機甲車拖走的時候,其他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
看面相,他應該有兩百多歲了,眼角佈滿了魚尾紋,眼珠渾濁而平靜,目光像是透過一口深井往外看,頭髮理得很短,兩鬢斑白,穿着合身的亞麻風衣外套,沒掛那些不知所謂的雞零狗碎,柔軟的外套被微風輕飄飄地捲起衣襬,他被機甲車的一條機械手捆着往前推,直挺挺地懸在半空,居然也不顯得狼狽。
與林靜恆擦肩而過時,男人突然叫破了林靜恆的身份:“林將軍。”
林靜恆腳步一頓,機甲車隨即停了下來,機械手臂高高地舉起,車內,一柄激光槍的槍口伸出來,抵在男人的太陽穴上,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林靜恆略微眯起眼:“你叫我什麼?”
那男人彬彬有禮地說:“林靜恆將軍,以前我看過您的照片和視頻,熟悉您的長相,自我介紹一下,我的教名叫‘霍普’,是個反烏會的無名小卒,很榮幸見到真人。”
“無名小卒”應該是真的,不然也不會被派來跟着阿瑞斯馮那個神經病,畢竟反烏會的主力都在忙着顛覆其他星系。
“我跟你們老大阿瑞斯馮做了詳細的自我介紹,看他表情,到死都覺得我是個冒名頂替的詐騙犯,你憑着一張臉,就認爲我是林靜恆?”林靜恆衝機甲車伸出一隻手,在空中往下壓了壓,反烏會的霍普被機械手放了下來,“‘林靜恆’的死訊可是伊甸園宣佈的,你是還沒聽說過?”
霍普雙腳落地,在粗暴的機械手下踉蹌了半步,臉上卻沒有慍色,反而朝機甲車的駕駛艙點頭致謝:“這件事我聽說過,不過我並不認爲眼前的您只是個整容愛好者。您接管這裡,應該是阿瑞斯馮已經全軍覆沒了吧?不瞞您說,凱萊親王這個人過於偏執,非常不好控制,經常對組織陽奉陰違,又有那麼一副……玷污自然的身體,組織中的很多人都對他有微詞,但是最終還是決定供養他,就是看中了他的瘋狂和軍事才能。這些年,他組織了多次針對聯盟的襲擊,謹慎小心,戰鬥經驗豐富,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和他過招的。”
霍普說到這,居然膽大包天地擡起眼,對上了林靜恆的目光。
想必林將軍的眼睛裡並沒有傳說中的“王八之氣”,反正這個搞邪教的中年人並不畏懼他,盯着林靜恆的眼睛,他一字一頓地說:“伊甸園並不是萬能的,對不對,林將軍?”
林靜恆不置可否地一彎嘴角:“有可能。”
“沒有什麼是萬能的,”霍普低低地對他說,“包括人類,自古以來,智人一點一點征服了食物鏈、環境、地球、太陽系,到現在的八大星系,時間、維度、空間……幾乎所有未經馴化的動物都被人類活動滅絕,之後又從基因碎片裡重塑,在聯盟,風雨雷電,所有的自然現象全部由人類一手掌控,你們僭越造物,干擾自然,把自己當成無所不能的神,太傲慢了——林將軍,你認爲,這樣的智人,下一個敵人會是什麼?”
林靜恆十分詫異,因爲從未見過這樣膽大包天的神經病,居然在被俘之後還敢衝着他傳教!
他本身就懶得多說,聽了這番屁話,乾脆連個冷笑都欠奉,面無表情地當成了耳邊風,轉身要走。
“林將軍,你知道嗎?在古代,愚蠢的地球智人建立了第一個城邦開始,就自願放棄肉體的自由,把自己束縛於高牆之內,自此成千上萬年,爲了高牆內有限且毫無價值的房產、土地,畢生殫精竭慮、你死我活,像被關進罈子裡的蠱——這些蠱蟲長大了,後代再接再厲,繼而又自願放棄了‘精神和思想的自由’、放棄了‘五官六感的自由’,他們建了所謂‘互聯網’,把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來龍去脈都用數據透視得清清楚楚,每個人的思想都淹沒在別有用心的數據流裡,反覆洗腦,不可抗拒地被導向既定的方向,這已經相當危險,而你們居然又建成了伊甸園!自願放棄了靈魂的自由!”霍普在他身後大聲說,“林將軍,伊甸園只是個開始,下一步,輪到我們捨棄什麼了?聯盟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平等,這是人類在自欺欺人!這個物種遲早自我滅亡!”
林靜恆腳步不停。
“快開悟吧。”霍普嘆了口氣,機甲車裡的駕駛員連忙會意地把人拖走了,霍普被捆綁在機械手上,迎風而立,亞麻色的長風衣獵獵作響,這個男人直視前方,看起來就像某個行將殉難的救世主,周圍不少被俘的反烏會人士聽了他這番話,紛紛有所觸動,方纔掙扎着大喊大叫的“行爲藝術者”們都安靜了,有的人淚流滿面,有的人喃喃地跟着霍普唸叨“開悟”。
他們說:“開悟吧,我的兄弟同胞,自然保佑你。”
細碎的人聲洪流似的聚在一起,隨風捲而去。
陸必行是在兩天之後抵達啓明星的,因爲反烏會的技術體系與聯盟有差異,連機甲能源對接口型號都不一樣,簡單說就是充電器不匹配,需要工程師來解決。
林靜恆正在新佔領的基地塔樓裡開會,會議室在四樓,朝向機甲收發站的一面整個是球面的落地窗,視野相當開闊。白銀第九衛的軍需官彙報下一步獲取戰備的渠道方案,林靜恆一言不發,一邊聽一邊皺眉,臉色看得衆人一陣心驚膽戰。
就在這時,機甲進站時巨大的噪音穿透了會議室的防噪聲膜,傳到室內,像一聲隱約的嘆息,林靜恆無意中擡頭看了一眼,見一艘白銀九的老舊重甲停靠完畢,艙門打開,從裡面跑出了一個馬戲團!
“第八星系自衛隊”的好漢們嘰裡咕嚕地滾了出來,有些人可能這輩子沒怎麼上過行星,激動得過了頭,有用力蹦的、沖天舉着雙手嗷嗷叫的……還有撅着腚趴在地上研究土壤的。
把新鮮出爐的“一號基地”中肅殺嚴謹的氛圍禍害得一渣不剩。
林靜恆:“……”
軍需官見他糾纏的眉頭就快要打成死結了,訕訕地閉了嘴。
等人都下來得差不多了,陸必行才慢慢悠悠地溜達下來,不知道發簡訊回去的白銀衛是不是寫錯了信息,此人不像來幹活的,活像是來度假的。他披了件十分前衛的長風衣,踩了雙介於休閒和正經之間的皮鞋,修身的襯衫緊貼着腰線,上面還有個騷氣的小立領,鼻樑上架了一副墨鏡,旁邊傻大個鬥雞給他扛着包。
另外三個學生加一個兇悍的獨眼鷹,像一幫跟在少爺身邊開車打雜的保鏢團,護送少爺去時裝週看秀。
陸必行東張西望了片刻,也不知是墨鏡上有望遠鏡還是怎樣,隔老遠,他就將目光鎖定在了會議室,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衝會議室裡揮了揮手。
軍需官覷着林靜恆,見他緊皺的眉頭雖然沒鬆,但是眉尖輕輕地往上揚了一點,嘴角要笑不笑地拉平了,於是試探地“喵”了一聲:“……那我繼續說方案二的未來發展趨勢?”
林靜恆目光一垂,總算開了口:“不靠譜,說下一個,講重點,簡短些。”
雖然是否定意見,但好歹是個意見,伴君如伴虎的軍需官總算得到了明確指示,差點熱淚盈眶,彙報效率高了三倍不止。
等這場會議開完,陸必行已經用一個電磁配置器解決了機甲和基地不匹配的問題。
“原來第八星系是走私集中營,什麼奇葩型號的機甲我都見過,你知道好多私人的機甲設計師跟黑作坊合作,都很隨便,人家根本不管你聯盟標準還是星際標準,完全按着自己心情來,機甲做出來,看着性能不錯,有些落下來連軌道都對接不上。”陸必行捏着一根電子筆,挽起袖子,在機甲站裡侃侃而談,“所以我的建議是,如果未來你們的機甲和武器來路不確定,最好構建一個‘協議平臺’,所有端口都設置成活動的,可以自定義調節。”
旁邊圖蘭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是個大工程吧?那要多長時間?”
“我來做的話不會很長,你把白銀九的機甲維護部隊借給我,一個禮拜吧。”陸必行伸手一捏,電子筆在他掌心裡化成一片光點,回到手腕上的個人終端,“我爸以前在凱萊星上的機甲倉庫就是我改造的。”
圖蘭沒見過這種野路子出身的民間科學家,震驚道:“就……就這個轉換插頭……”
“是電磁配置器。”
“……愛是什麼是什麼吧,要是放在以前白銀要塞,得先把白銀三的廢物工程師們聚在一起開個會,七嘴八舌地討論一下午,專人整理會議記錄,經三衛隊長、軍需管理處、秘書處三層審批,送到老大那,老大批過,白銀三才能拿着批文去跑經費審批、向軍委打報告,跑斷腿也得三天。”圖蘭十分感動地握住他的手,“三天啊,被你五分鐘就解決了,陸老師,長得帥果然了不起啊!”
林靜恆涼涼地說:“好啊,將來通訊恢復,你負責通知白銀三,讓他們就地自殺。”
圖蘭慌忙放手,立正站好。
林靜恆挑鼻子挑眼地說:“圖蘭衛隊長,你對程序很熟嘛,那你說說,我什麼時候說讓你把基地那幫吃飯搗亂的廢物帶來的?”
一口斗大的黑鍋扣在了圖蘭腦袋上,她覺得自己冤出了八星系:“我……”
“是我是我。”陸必行連忙把墨鏡往頭頂一推,“我讓他們來幫忙的,週六他們很好用的,而且上過戰場就不想回到以前渾渾噩噩的日子裡了,自衛隊重組了一次,他們以後想當你的編外部隊,精英歸精英,這麼大一個八星系,就算白銀十衛都來了也顧不過來吧,總要培養新的隊伍嘛。”
林靜恆聽完,二話也沒有,假裝方纔什麼都沒發生過,檢查了一遍被陸必行改造的機甲停靠站,來去匆匆地走了。
陸必行用胳膊肘戳了圖蘭一下,小聲問:“你們的隨軍工程師想幹點什麼,還要將軍審批啊?”
圖蘭半死不活道:“要啊,聯盟軍委官僚氣息很重的,好多眼睛盯着白銀要塞,內部程序走不完,拿到軍委也會被人打回來。好多眼睛盯着,將軍也沒辦法。”
林靜恆有時候故意噁心軍委,審批到他這,一個“同意”都不寫,就給畫個標點符號——句號是批准同意,問號是要求方案要進一步細化,歎號是打回去重做,畫叉則代表“你是傻X”。
圖蘭抱怨說:“一點自由度都沒有,白銀三的二貨技術們想法又多,弄得三衛隊長當年每天抱着一捆批文,攆着將軍到處跑,天天被他羞辱,還恨不能長在他的個人終端裡。”
陸必行:“太好了!”
野路子的隨軍工程師不用開會,也不必跟誰商量,身邊只有四個記筆記的學生,只用了一個下午,就把“協議平臺”工程的計劃做完了,陸必行把看不見的大尾巴翹上了天,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林將軍,求羞辱。
“彙報”時間比他做計劃的時間還長,然而林靜恆既沒有羞辱他,也沒有用一個標點符號打發他,沉默寡言地聽他東拉西扯完,竟還能從這三紙無驢的長篇大論裡提煉出重點,問了兩三個問題,然後點了頭:“可以,先試着做,有問題再說。”
陸必行站起來,墨鏡還沒來得及摘下來,頂在精心打造的髮型上。他雙手撐在林靜恆的辦公桌上,衝他一笑。
林靜恆心裡冒出一點不祥的預感。
“晚飯時間都過了,”陸必行說,“好不容易着陸,難道還吃營養膏嗎?”
林靜恆從鼻子裡嘆出口氣,覺得野路子工程師雖然一個人能頂一個團隊,但也確實是嬌氣得要命,很不好養活,伸手按在個人終端上,打算招來後勤機器人伺候少爺。
“別麻煩,人工智能也有人權,”陸必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軍,這裡離啓明星最近的大城市只有三百公里,我們出去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