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並不是打嘴仗的時候。
從技術上說, 彩虹病毒確實已經被攻克了,如果這是和平時代,那麼即便是在下水道一樣的第八星系, 彩虹病毒也未必會造成什麼嚴重後果。可現在已經到了用營養針換物資的地步了, 萬一產生大範圍的瘟疫傳播, 靠白銀九那點人力物力是不可能控制住局面的。
更要命的是, 這個骷髏人在窄巷和擁擠的人羣中造成了恐慌, 驚弓之鳥似的小商販們連滾帶爬地躲開他,尖叫和恐懼已經先病毒一步傳播擴散開了,形態各異的小推車、智力不足的機器人各自撞成一團, 把窄道堵了個水泄不通,簡直是寸步難行, 眼看要造成踩踏。
林靜恆伸手把陸必行往牆角一推, 同時, 踩着旁邊一個傾斜的棚子縱身起跳,一把扒住了二樓的外窗臺, 雙手一撐就把自己甩了上去。正在窗口往外窺視的人被突然躥出來的林將軍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見鬼似的跑了。
而年久失修的破窗臺本來就有小裂縫,根本禁不住成年男子的重量,林靜恆一腳踩上去,窗臺上的裂縫羣已經“沙沙”地準備綻放了。有些束縛的襯衫竟沒有影響他的動作, 林靜恆在窗臺上只停留了一瞬, 立刻借力撲向幾步之外的一根破旗杆, 給他墊腳的窗臺被這樣摧殘過後, 直接坍了一小半, 土石落入人羣中,不幸中招的幾位幾乎有天地翻覆的錯覺, 唯恐天下不亂地就地造起謠來:“地震了!”
而旗杆也不是定海神針,在巨大的衝擊力下,難以負重地歪了,林靜恆以太空軍特有的絕佳平衡感順着傾倒的旗杆爬了上去,快要接近頂端的時候,鐵旗杆終於忍無可忍,底部和支架相連的部分斷了,沿街往前倒去,像撐杆跳裡一根格外高大的杆子,將林靜恆從人們頭頂甩了出去,直接“飛”過了擋路的人流,砸在另一棟小樓六樓的樓梯間裡。
林靜恆雙手一撐給自己減震,順勢滾到了樓梯間裡,三步並兩步跳上樓頂,從上面追向骷髏人。
亂七八糟的人流蜂擁而至的時候,陸必行第一時間把一個來不及跑的小男孩抱了起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人們混亂地往前跑時,這種恰好堵在人羣前的老幼病殘非常容易被推倒,而一旦有人倒下,在這麼窄的街巷裡,會造成多米諾骨牌式的效果。
人這些兩條腿又跑不快的動物,成羣踩過來,也並不比野馬羣安全多少。
“噓——”陸必行衝要哭不哭的小男孩笑了一下,把他放在高處,連着銀河城內網的個人終端切瓜似的黑進了商業街的廣播,隨後,他把一個錄音的小程序當成了話筒,從抽出兜裡一把袖珍的小手/槍,調到爆破模式,卸下消音裝置,往天上連開三槍,藉着廣播大聲說:“都停在原地,不許動!我們有彩虹病毒的抗體!”
人羣被突如其來的巨響鎮住,短暫地安靜了片刻。
陸必行喘了口氣,聲音從商業街廣播裡傳出來:“大家好,聯盟白銀要塞白銀第九衛軍團現在已經奪回第八星系,剛剛接管三百里外的反烏會基地,很快會重建八星系秩序,請大家不要驚慌,彩虹病毒的緊急抗體是軍方常備藥物之一,如有異常反應,請立刻就醫做隔離處理,送到基地接受治療。”
他說話一個字是一個字,有種口齒清晰的力度感,又並不咄咄逼人,人羣的恐慌漸漸回落。
“這裡是窄巷,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我再重申一遍,諸位不要驚慌,自由散開,有序疏散,”陸必行說,“彩虹病毒早在百年前就已經不是絕症了,請相信,聯盟是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公民的……勞駕,先讓我過一下。”
第八星系人民向來對聯盟那套假大空的說辭免疫,但他們看見陸必行從人羣中穿過,腳步快而不急,逆着人流,往骷髏人逃跑的方向追去,像是全然沒把彩虹病毒當回事的樣子。
這種無所謂似的態度,倒是一針挺有效的鎮定劑。
“狗屁公民,沒聽說過,老子是公的,不是民。”
“他剛纔說什麼,那基地讓什麼軍團佔了?是說咱們又換政府了?”
“這狗孃養的政府,比襪子換得都勤。”
“你是誰啊?在聯盟幹什麼的,你說話管用嗎?”
陸必行笑眯眯地灌了一耳朵冷嘲熱諷,不生氣也不迴應——有心情對他罵罵咧咧指指點點,說明理智回來了,總算不至於踩死小孩了。
指指點點的人羣給他讓出了一條通道,陸必行還算順暢地過去了,看見林靜恆正在不遠處衝他招手,那骷髏人卻不翼而飛了。
陸必行一愣:“怎麼,是空間場?”
林靜恆聯繫了基地的白銀九,對那頭說了句什麼,衝陸必行一點頭——方纔那骷髏人見他從天而降,嚇得肝膽俱裂,居然啓動空間場逃走了。
地面空間場和太空躍遷挺像,但原理是不同的,地面空間場可以說是一次酷刑,誰穿誰知道,身強力壯的都得扒層皮,別說那位骷髏人的肉體已經爛成了那樣。
“瘋了嗎?”陸必行擡起手腕,迅速收集殘餘的能量輻射,“他那個狀態穿過去,沒落地就得被五馬分屍吧——對方躍遷空間場的時間呢?”
林靜恆:“標準時,十三點五十分二十八秒。”
“好,你等着。”陸必行一擼袖子,迅速在個人終端上模擬了一個能量衰減模型,時間好像在他手裡凝固了,循着蹤跡抓住了隱約的線,很快還原了骷髏人開的空間場,並給出了精確描述——地面空間場通常有十一到三十六個參數不等,陸必行的個人終端上,跳出了空間場的十七個參數。
“推導出目的地了。”陸必行把座標傳給他,“我同步發給圖蘭衛隊長。”
林靜恆當年溜出烏蘭學院,偷湛盧送陸信出逃,用的就是空間場,因爲空間場極不容易追蹤,是一大安全隱患,很多地方都會開針對空間場的干擾信號。他還真沒見過這麼風騷的操作。
“沒什麼,”陸必行一聳肩,“這招只能在空間場開啓後三分鐘之內,超過三分鐘,能量衰減得差不多了,周圍氣候條件也會跟着變,追蹤定位誤差往往超過五十公里,那就沒有意義了。”
林靜恆遙控機甲車,停在最近的路口,輸入了陸必行定位的座標:“這項技術申請過專利嗎?”
“沒有,”陸必行說,“這是我年輕時候爲了離家出走弄出來鬧着玩的。”
“好,以後我買斷了,每年按A級軍用技術付你專利使用費。”
“哇,”陸必行跟着他鑽進機甲車,“將軍,那我這算被你包養了嗎?”
話音沒落,機甲車彷彿被他這句話嚇得尥了蹶子,直接貼地“飛”了出去,巨大的加速度把車裡的人並排拍在椅背上。
林靜恆因爲無言以對次數太多,沉默了一會,不知是氣還是無奈,竟然笑了。
隨後,他一把摳開車頂上的小儲物格,見裡面只剩一根空間場平衡劑,於是就迅雷似的戳在了陸必行身上。
陸必行剛過完嘴癮,就猝不及防捱了一針,“嗷”一嗓子:“林先生,您這水平要是在護校,得留級八年!”
“第一星系沒有護校,醫科只有科研方向。”林靜恆說,“坐穩了,我開空間場。”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光怪陸離,亂糟糟的能量變化劇烈,機甲車上的儀器發出各種刺耳的噪音,陸必行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被杵了進去,注射的平衡劑迅速起效,隔離了難過的感受,他彷彿變成了一個可以隨便拉扯的橡皮人。
幾秒之後,機甲車穿過空間場,落地到了新座標處,立刻發出了過熱警報,幾乎在地上跳了一下才停穩,能量直接見了底。
林靜恆因爲用肉體凡胎體驗過半成品的空間場四連跳,所以並不在乎這點衝擊,只是下車的時候腳步踉蹌了一下,不等陸必行扶就自己站穩了。
從地圖上看,基地的位置在銀河城西南方向,這裡則應該是銀河城以北。
這似乎是一處廢棄的工廠舊址,他們兩人面前有一條人造的小河溝,上面飄着一層未竟處理過的垃圾,破敗的大門敞着,旁邊立着一座六七米高的鐘樓,上面站滿了烏鴉。
鐘樓上的時鐘仍在盡忠職守地走着,和林靜恆他們手上的“標準時”不同,是啓明星的“私歷”。因爲每個星球的自傳週期都不一樣,所以其實星球上都有自己的計時方式,“標準時”只是給傲慢的星際往來客用的。
陸必行自己喜歡擺弄各種奇怪的技術,因此常常覺得別人兜裡也會有幾樣“秘密武器”,雖說抱怨對方瘋了,但他還是樂觀地認爲,骷髏人之所以敢赤手空拳地穿空間場,說不定是因爲人家有什麼黑科技的道具――譬如更穩定的平衡劑之類……直到他倆在大鐘下撿到那人的屍體。
無數烏鴉盤旋在腐肉之上,垂涎三尺,可是出於生物的本能,還沒有一隻敢下來嘗第一口。
林靜恆帶上手套,把骷髏人的外套扒了下來,發現他的脊柱彷彿已經斷成了幾截,整個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扭曲着,左臂基本已經腐爛光了,落地時受到的衝擊折斷了堪堪連在一起的關節,小臂帶着手骨掉落在十幾米開外——還是在烏鴉的指引下找到的。
“爲什麼?”陸必行難以理解地問,“他是不是……是不是沒來得及聽見我說什麼,就急急忙忙地開了空間場?”
林靜恆沒吭聲。
陸必行用廣播喊話的時候,其實他們都聽見了,骷髏人也恰恰是聽完纔開的空間場。
因爲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實在太過一廂情願,把民衆和聯盟雙雙塗脂抹粉地美化了一番,大家看着彼此都覺得詭異。
聯盟憲章規定,聯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公民。
而第八星系的公民不是公民。
就像聯盟把所有域外人士都統稱爲“海盜”,第八星系就是“文明世界”和“海盜”之間的蠻荒之地,第八星系的人不至於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星際海盜,卻是跟他們有千絲萬縷聯繫的野蠻人——與茹毛飲血的食人族部落差不多,皆非我族類。
在聯盟中央,人人都知道第八星系的政府就是個象徵意義,主要任務是現眼和湊數,首都凱萊的反導系統還是一百多年前、陸信剛收復第八星系時裝的,此後將近一百四十年,滄海桑田,那玩意沒有升級過一次。
因爲第八星系的半自治狀態,很多稅費難以收集,聯盟的財政撥款更是時有時無,政府常常陷入沒錢發工資的窘境。林靜恆從死人身上翻出了一張工作證,上面寫着“八星系中央政府代表秘書長”,像在跳蚤市場上五塊錢買來過家家的。
林靜恆扒下手套,翻出機甲車裡的緊急醫藥包,從裡面找出了消毒噴槍,清理了帶病毒的屍體:“病成這樣,還不惜啓動空間場往這裡跑,應該有同伴,我進去看看,你在這等着。”
陸必行沒聽他的,徑自跟了進去。
方纔還油嘴滑舌起來沒完的陸必行沉默了好一會,踩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他忽然問:“林,如果海盜大規模入侵的時候,你還在白銀要塞,你會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放棄八星系嗎?”
“如果我還在白銀要塞,星際海盜根本就不會進入聯盟。”林靜恆頓了頓,沒有和他說客套話,直言不諱道,“至於第八星系,當然也是聯盟的領地,但如果有必要,我們不會死守。戰略性暫時撤離是可接受的。”
陸必行:“如果有必要,會像放棄一片荒漠一樣放棄第八星系,對吧?不單是你,聯盟也會這麼選擇,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都是這麼認爲的。”
林靜恆不置可否地默認了。
“因爲我們是荒漠中的野人,而且立場不明,聯盟來了就是聯盟人,海盜來了就是海盜。缺靈魂短智慧,和我們談聯盟憲章、自由宣言,都是對牛彈琴。”陸必行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望向荒蕪而曠遠的夜色……林靜恆不是一個圓滑的政客,不會做那些大而無當的表演秀,也因爲混賬慣了,他甚至懶得保持政治正確的普世價值觀,只要拿你當自己人,基本只尊重客觀事實,有什麼說什麼。
陸必行:“所以……如果啓明星上真的爆發彩虹病毒,白銀九會直接撤離,不會浪費醫藥施救……算了,你不用說,我明白了,理所當然的。”
就像除了極端動物保護組織,沒有人認爲動物應該享有和人類同等的權利一樣——貓沒有肖像權,狗沒有隱私權,實驗室裡的小白鼠沒有言論自由權,聯盟最精銳的部隊不會因爲雞瘟逗留,這是理所當然的。
“白銀九是白銀十衛中人數最少的一支,是前鋒突擊部隊,不具備大規模搶險救災的素質,也沒有這個公共統籌能力和物資儲備,”林靜恆平平淡淡地說,“如果真有無法控制的瘟疫爆發,直接撤離是唯一選擇。”
所以最好不要發生這種事,他想,用個人終端連上了機甲車,打開了防護罩上的病毒監控。
然而奇怪的是,病毒監控沒什麼大動靜,反倒是武裝警報亮了。
林靜恆突然抓住陸必行的肩,將他往旁邊一帶,與此同時,激光槍打在了陸必行方纔站的地方,林靜恆的袖子被掃上了一層焦黑。他一槍掃了回去,廢舊廠房的玻璃窗後傳來一聲痛呼,兩個人飛快地對視一眼,分頭沿着廠房邊緣衝了進去。
陸必行踹開廠房裡到插的破門,正好看見一個人滴着血、踉踉蹌蹌的人往拐角跑,後頸潰爛的皮膚明顯是感染了彩虹病毒。
“喂,你等等,我們不是反烏會的海盜,”陸必行叫他,“沒有惡意!”
對方充耳不聞。
陸必行:“你是第八星系聯盟政府的人,對嗎?”
那人腳步一頓,充滿戒備地扭過頭,哆哆嗦嗦地用槍口指着陸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