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笑了笑,沒有說話,扛起了刀劍就向回走,心裡卻開始盤算起接下來的打算。
兩個時辰後,戚繼光的大營裡,空空蕩蕩的中軍營賬中,一身夜行衣打扮,黑布包頭蒙面,只露出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的天狼,正和戚繼光相對而坐,帳中搖曳的燈光隨着天狼的低聲敘述而忽明忽暗,而戚繼光臉上的表情也在燈光的投影下陰晴不定。
天狼說完了自己的見聞之後,嘆了口氣:“戚將軍,明天只怕還要多麻煩你出力了。”
戚繼光點了點頭:“這是應該的,有倭寇出現,事情就嚴重了,你真的確定這次的倭寇就是上次你在南京城裡見到的嗎?胡部堂真的允許這些倭寇上岸談判?”
天狼知道胡宗憲沒把剿倭的計劃跟戚繼光全盤托出,他點了點頭:“是的,除了爲首的疤臉外,還有十幾個都是在南京見過的,絕對錯不了,只是徐海和毛海峰這兩個頭目一直沒有出現。戚將軍,現在軍隊的情況你也知道,新兵暫時難堪大用,要訓練出可與倭寇一戰的軍隊,需要一兩年時間,光靠狼土兵是很難盡滅倭寇的,加上朝中奸臣當道,這種情況下難以和倭寇作最後的了斷,只能用拖字訣,和倭寇先假裝和談,以減少他們對我們沿海的攻擊,爭取時間。”
戚繼光搖了搖頭:“可是這些倭寇前腳談判,後腳不就是在這裡做壞事了嗎?胡部堂這樣做,會給御史抓到彈劾上奏的把柄啊。”
天狼的心猛地一沉。戚繼光的話提醒了他,他仔細想了想,點點頭:“不錯。這些倭寇在見過胡部堂後又在南京城秘會嚴世藩,沒準這就是嚴世藩設下的一條毒計,派倭寇在這裡攪事,然後把此事公之於衆,到時候犧牲幾個浪人手下,把胡部堂跟倭寇有私下談判的事情抖出來,那些清流派的官員一定會大做文章。上書彈劾的,而皇帝也不可能說這事他點過了頭,只會拿胡部堂當替罪羊。”
戚繼光嘆了口氣:“天狼。你有所不知,胡部堂這幾年雖然沒怎麼管那嚴黨成員鄭必昌和何茂才,但每年也必須要保證最基本的抗倭經費,皇上從浙江要的又多。這些個貪官污吏不敢動皇上的賦稅。就打起了平倭軍費的主意,就是我這招募新兵的費用,也是胡部堂費了許多周折,虎口奪食,從這些人嘴裡搶下來的,他們纔是現在最恨胡部堂的人,那個施文六既然一直跟姓鄭和和姓何的有勾結,沒準這事就是這兩個殺千刀的主使。”
天狼的眼中神芒一閃:“所以明天的當務之急。要拿下那施文六,而且一定要捉賊拿贓。把那幾個倭寇也要生擒活捉,逼他們交代和施文六的關係,萬萬不可讓他們把髒水潑到胡部堂的身上。”
戚繼光的眉頭緊鎖:“天狼,你現在有沒有什麼好的計劃,明天能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下一舉拿下施文六,既不傷到義烏的百姓,也能減少那些山賊的傷亡,更是要把那些倭寇拿下。”
天狼仔細想了想,開口道:“現在我覺得事情的關鍵在於義烏百姓這裡,雖然我在那些刀劍上做了手腳,但若是倭寇頂到前面,或者晚上有些人換刀的話,那明天打起來出了人命,義烏人可能會情緒失控,到時候人羣都擠在一起混戰的話,那些倭寇就會混水摸魚,大開殺戒了,這種情況是我們要極力避免的,戚將軍,可能今天晚上我要夜會一下那個陳大成,還需要明天借一些你的手下一用。”
戚繼光點了點頭:“一切按你說的辦!”
一個時辰之後,義烏縣八保山山北的陳家村,村外的一處十餘丈高的小坡下面,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羣,上自白髮蒼蒼的老者,下到只有十歲出頭的兒童,一個個都拿着鋤頭,駐着扁擔,把這處小坡下面擠得是水泄不通,而小坡上的一處祠堂的小院裡,這時候還是燈火通明,二十多個人正圍坐在一塊沙盤面前,看着一個年約三十上下,黑皮膚,寬肩膀,孔武有力的壯漢子拿着一根木棍,在這沙盤上不停地比劃着。
這壯漢子的身上只套了件白布褂子,壯碩發達的肌肉在燈光的照耀下,一道道紫色的傷痕看着觸目驚心,可他卻象沒事人似的,隨着手上的動作,上臂發達的肌肉象小饅頭一樣不停地起伏,展現着一種陽剛的魅力。
這壯漢子濃眉大眼,一臉英氣逼人,正是曾經當過軍官,退役後又在本縣當過捕頭的陳氏一族族長陳大成,這次事件的起因,正是因爲陳大成帶人與施文六交涉的時候,被那施文六不問青紅皁白地抓起來毒打一頓,而他身上的不少鞭傷的血痂尚在,也向所有人昭示着自己所遭遇的不平和冤屈。
由於陳大成出去見過世面,當過軍官和捕頭,有一定的指揮才能,因此在一百個人裡有九十九個一輩子都沒出過義烏的十里八鄉,絕對是一呼百應的帶頭大哥,連月以來他也把從義烏各地趕來助戰的鄉里鄉親們,按軍隊的編制進行了簡單的編組,輪番上陣,甚至還有了不少埋伏,詐敗,反擊之類的戰術,加上義烏人熟悉地形,因此在和施文六源源不斷從外鄉招來人的械鬥中,漸漸佔據了上風,陳大成的威望也隨着不斷的勝利而得到了空前的加強。
這會兒陳大成正跟二十多個鄉的里正和保長們商量着明天的戰術,一開始他是讓大家七嘴八舌地發現自己的意見,而現在已經到了總結和分派命令的階段,這個陳家祠堂已經在這幾個月內成了義烏人作戰的臨時指揮部,而坡下那幾千村民就是最好的保護牆。
陳大成正說得入神的時候,突然只覺得眼前一花。不知什麼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個全身裹在黑衣裡的人,在這夏日的黑夜裡。彷彿一個幽靈一樣,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而透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如同星空中的寒星,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
陳大成身邊的那些鄉長們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兩個人一邊高呼“有刺客”“保護陳族長”,一邊捨身擋在了陳大成的面前。其他人也都如夢初醒,紛紛結成人牆,護住了陳大成。
來人正是天狼。那水泄不通的坡下足以擋得住上千名官軍,但對他來說,只需要一個御風千里就可以輕鬆地上來,他擺了擺手。沉聲道:“陳族長。在下此來,並沒有惡意。”
陳大成排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那幾個人,就在這一會兒,坡下已經涌進來百餘條精壯的漢子,把祠堂的門口堵得嚴嚴實實,衆人手中的火把一下子讓這塊小小的區域亮堂了許多,而義烏人此起彼伏的“抓刺客”聲配合着急促的鑼聲與梆子聲,吵得這本來寧靜的鄉村裡炸開了鍋。混合了狗叫和雞鳴,沸反盈天。
陳大成上下仔細地打量了天狼兩眼。點了點頭,扭頭對着門口的百姓們說道:“你們先退下吧。保持安靜。”
門口處爲首的幾個彪悍後生急道:“大哥,不行啊,這人來歷不明,又這副打扮,不知怎麼的突然來這裡,只怕不懷好意啊。”
陳大成搖了搖頭:“他的武功很高,要想取我的命,剛纔就可以出手了,既然主動現身,又說沒有惡意,應該不至於是對面派來的。朋友,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如果你的事堂堂正正的話,這裡都是我們義烏一帶的鄉親,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天狼從懷中摸出一塊胡宗憲給的令牌,扔給了陳大成:“陳族長,你看看這個。”
陳大成伸手一接,把令牌抓到了手裡,就着火光一看,他原來也從軍幾年,這種軍令牌當然認得,而這正面刻着的浙直總督的四個大字,更是讓他明白了來人的身份與地位。
陳大成點了點頭,把令牌扔還給了天狼:“失敬了,原來是那位大人派來的,只是閣下既然是公門中人,爲何又要這樣藏頭露尾的,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陳大成這話一出,周圍的那些人心裡纔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不過緊接着就有幾個人叫了起來:“大哥,這人是官府派來的嗎,官府裡沒有好人,咱們可不能上他們的當啊。”
“就是,若不是官府偏袒,那個姓施的無良商人哪來這麼大膽子,大哥,我看這傢伙就是給姓施的當說客,咱們可千萬不能聽他的!”
天狼的眼中精光一閃:“在下和普通的官府並非一路,陳兄應該清楚,之所以這樣來見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陳兄,這裡人多耳雜,還請借一步說話。”
陳大成沉吟了一下,咬了咬牙:“衝着那位大人,我就信你一次。兄弟們,還請稍安勿躁,我跟此人說幾句話就回。”
一邊的幾個人還想再開口,陳大成擺了擺手:“這人的令牌我看過,不是杭州城裡的那幾個狗官,你們放心吧,有什麼事先聽了再說。”他一邊說着,一邊扔下了手中的木棍,對天狼作了一個請的手勢,便大踏步地進了祠堂內擺放着陳氏列祖列宗牌位的那間堂屋。
天狼跟在陳大成的後面也走了進去,剩下的那些鄉長里正們平素裡敬服陳大成,也沒有上前一步 ,遠遠地隔了幾十步在外面站着,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祠堂裡的兩個人。
天狼進去後,陳大成轉頭正面着他,冷冷地說道:“朋友,我是給胡總督一個面子,纔跟你單獨來這裡的,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不過要是想給姓施的當說客,就免開尊口吧。我姓陳的就是做了鬼,也不會向他低頭屈服的。”
天狼擺了擺手:“陳大成,你也是當過兵和捕快的人,應該知道胡部堂跟那些貪官污吏不是一路人,他怎麼會給施文六撐腰呢。”
陳大成重重地“哼”了一聲:“我現在誰都不信,官官相護。這種事我見得多了,若是胡宗憲真的是好官,爲什麼這事出了快四個月了都不來解決。一直到今天才派了兵過來,可大軍來了又不去捉那些壞人,還要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來找我。”
天狼從懷裡又摸出了自己的錦衣衛金牌,遞給陳大成:“你先看看這個吧。”
陳大成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慮,拿過金牌一看,雙眼一下子瞪大了,顯然比起剛纔拿到胡宗憲腰牌的反應要大了許多。擡起頭,陳大成仔細地看了天狼兩眼:“你是錦衣衛?還是副總指揮?”
天狼一邊接過令牌,一邊點了點頭:“不錯。我就是錦衣衛副總指揮,代號天狼,陳大成,你現在應該明白我的誠意了吧。”
陳大成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聽說錦衣衛裡有個叫天狼的人。當年蒙古入侵的時候曾經蕩平白蓮教。還夜入蒙古大營刺殺俺答汗,難道就是你?”
天狼沒料到自己的大名居然連這窮鄉僻壤裡的陳大成都知道,不禁啞然失笑,心中卻還有幾分得意:“正是在下,怎麼陳兄弟也知道此事?”
陳大成哈哈一笑:“那還是去年我在當捕頭時候的事呢,若是你天狼,就衝着你不顧性命刺殺蒙古大汗這一點,我姓陳的就信你這回。說吧,這回你來找我們做什麼?”
天狼沒想到談話能比原來順利這麼多。心中暗喜,他點了點頭:“陳大成,你應該知道我們錦衣衛是幹什麼的吧,非謀逆或者通敵大案,我們是不會出動的,今天我在這裡,就是爲了此事而來。”
陳大成微微一愣,怒氣上臉:“怎麼,朝廷認爲我們是在聚衆謀反?”
天狼搖了搖頭:“不,我來此地是爲了通倭的事。據我現在所掌握的情報,施文六有重大的通倭嫌疑,今天他又招了人回來,但這回不再是附近永康龍泉的百姓,也不是閩浙一帶的土匪山賊,而是正宗的東洋倭寇。”
陳大成驚得倒退一步:“孃的,這狗賊還真的通倭啊。天狼大人,你既然掌握了他通倭的證據,現在又帶着軍隊,何不現在出動把他拿下?來找我們又有何用?”
陳大成的這一舉動讓外面的人起了一陣騷動,有幾個心急的上前幾步,擔心的表情溢於言表。陳大成連忙站出來,揮了揮手:“沒事,這位兄弟是自己人,大家不要擔心。”這下才讓外面的人們放了心,又退了回去。
陳大成轉過身來,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天狼大人,剛纔的問題請你能解答一下,我們這裡只有上萬名不會武功,也沒有訓練過的普通百姓,就是想幫你抓倭寇,只怕也無能爲力啊,你的武功這麼高,在蒙古大營裡都能來去自如,還收拾不了幾個倭寇嗎?”
天狼微微一笑:“倭寇的事情很複雜,若不是內外勾結,他們也不可能有現在的聲勢。”
陳大成對倭寇的事情並不清楚,他皺了皺眉頭:“內外勾結?你是說官府有人跟倭寇串通一氣?”
天狼點了點頭:“陳義士,爲了表示我的誠意,我也不妨向你透露一些消息,這倭寇表面上看殺人放火,攻擊城鎮,實際上他們想要的是逼我朝開海禁,跟他們做生意,而只要是做生意,就有油水可賺,所以上自朝廷,下到地方官方,都有一些敗類暗中和倭寇互通款曲,這也是我軍與倭寇作戰,屢戰屢敗的原因,胡部堂正是因爲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從外省調來名將,如戚將軍,俞將軍,編練新兵,這次戚繼光戚將軍帶來的,就是新練的軍士。”
陳大成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狠狠地以右拳擊左掌:“他孃的,朝廷早該這樣做了,天狼大人,我跟你說實話吧,當年我在軍中也做到了總旗,手下有着幾十號弟兄,可就是因爲軍隊**,想要升百戶非得走門路遞銀子,所以我才憤而脫下這身軍裝回到了鄉里,本來前任縣令看我有一身武藝,在地方上也混得開,因此提拔我當了捕頭,可後來來的那個姓華的狗官,也是一上任就貪贓枉法,我不願意跟他同流合污,這才辭了職務回鄉,眼不見爲淨,結果還是沒躲過去。”
天狼笑着取下了面巾,露出了易容後的那張臉:“陳壯士,這張臉也不是我的本來面目,執行任務需要易容改扮,這點還請見諒,不過我在東南的時候,都是用這張臉。”
陳大成雖然不知道易容術,但還是點了點頭:“天狼大人,戚將軍的新兵既然編成了,是不是這回就是來捉倭寇的,你來是要我們當嚮導吧,沒問題,這裡的路我們熟,我現在就可以引你們去姓施的手下所在的那個營地。”
天狼擺了擺手:“不,陳壯士,你聽我說完。朝廷現在北邊在和蒙古打仗,財政收入全靠着東南,所以不得已,胡部堂暫時不能在這裡把通倭的官員都抓起來,不然這些人會抱團使壞,讓朝廷收不上稅,而胡部堂自己也呆不下去了。”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