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女孩
幽暗的房間裡,傳來了粗重的喘息聲。
江十一失魂落魄地坐在潮溼的地板上,他的臉上佈滿了血花,面色慘白,看起來跟個死人一樣。而他身邊躺着的是一個真的死人,那個醉鬼的頭臉已經被砸得面目全非,地上,牆上,到處是他生前濺出來的血。
身爲士兵,江十一殺過人,但他從未因爲仇恨而殺人,即使是面對公羊賢,他依舊沒有過如此迫切地希望對方去死,這是第一次。女孩孟紅女目睹了整個過程,可她並沒有表現出平常的女孩對血腥該有的驚恐,她很平靜地坐在牀上目不轉睛地看完這場鮮血的盛宴。
孟紅女看着坐在地上的江十一正看向自己,可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有看到自己,因爲她在江十一眼睛裡看不到光,似乎只是在發呆,正好朝着這個方向發呆而已。
“十一爺.”
她輕聲喚道,大概是想試探一下江十一的精神狀態,可她又不能確定這是否算在打擾十一爺。這樣的江十一她從未見過,更是從不敢想自己能配得上十一爺如此的仇恨與憤怒。
“多久了。”
江十一終於有聲音了,只是他仍舊面如死灰。
“五六個月了吧,一開始也不是這樣,他一開始對我很好。”
“多久了。”
再次被彼此打斷,頓了頓,兩人沉默了一陣,由孟紅女輕聲說道。
“嗯?嗯幾十天吧,他一開始對我很好的,每天都給我吃的,把我當女兒一樣,後來他說要娶我,想給我一個家”孟紅女發現江十一的眼中正在涌出了淚水,源源不斷地汩汩流出,混合着他臉上的血花劃下面頰。
“對,我恨你。十一爺,所以你要活着才能讓我好好去恨,你也要養我,我才能好好去恨你。”
“哪個嫂嫂?你是說宋癸的第一個夫人?”
他們平淡地討論着他人的生死,彷彿這些人從來都跟他們沒有過關係,最後兩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
“對。我們都活下來了,但是二嫂嫂就.”
孟紅女被這突如其來的黑鬼嚇得不輕,她差點叫出聲,連忙拉江十一過來阻擋馮老黑繼續湊近。
過了很久,江十一哭累了,只剩下幾個零零散散的啜泣。女孩在一旁恬靜地等待江十一哭完,溫柔和默契讓他們都忘了這其實是個血腥的殺人現場。
“宋癸也死了。”
“十一爺先說吧。”
“他們沒殺你嗎?”
“你應該要恨的!”江十一掩面痛哭,一個大男人在小姑娘面前哭得不成人樣,儘管這個男人從來都算不上頂天立地。
可女孩並沒有停下腳步,她想伸出手幫江十一擦拭眼淚,江十一扭頭躲避,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經歷了這麼多,我懂了,得來不易的餘生,不應該再帶着仇恨與愧疚了。我明白了世間的很多無奈,十一爺啊,你也有自己的無奈,因爲無奈,我們都不一定做得成好人。”
“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對我這樣。”無論怎麼擦拭,淚水還是在源源不斷地流,江十一隻能向女孩求饒。
“這是誰呀?”於肥早就迫不及待地湊上來了,他正上下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女孩,這樣的打量並不禮貌,尤其這樣的打量是出於於肥這個老色胚。孟紅女迅速發覺此公來者不善,便沒有多作搭理,只是躲在江十一後面阻止他繼續打量。
“我要是說我不恨呢?”
孟紅女不明白十一爺爲何流淚,她只是抿着嘴脣小心翼翼地錯愕着,江十一自己也不明白爲何流淚,只是它就是不由分說地流着。
“那你剛剛想說什麼?”
“走啦,晚了戴矮子又要作妖了,找個地方把人埋了吧,你跟我回去。”
“嗯,我應該要恨,我要是說我不恨,十一爺心裡會不好受的。”她乖巧地用那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十一,像極了她平時哄自己弟弟睡覺的樣子。
“嗯,嫂嫂也沒被殺。”
“其實.”
“你不要過來。”
“唔”
“因爲我肚子裡懷着孩子,狼赳他,不殺孕婦。”
“你弟呢。”
“跟你一樣。”
“十一爺爲什麼會想要對得起我,反正,這個世界,大家不都是這樣在過日子。”女孩的聲音恬靜得令人心疼,苦難沒有讓她變得麻木與幽怨,她依舊在極盡所能地去理解這個悲慘的世界。
江十一帶着孟紅女回到了巷子深酒館,生意依舊冷清,草芥們依舊是無所事事,見有兩個人進來,還以爲喝酒的客人,紛紛扭頭來看。
“凍死了。”
最後一向安分守己的馮老黑也犯了好奇,他是真的很單純地想知道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只是他眯着那對眼睛一上來就湊近了瞅,本是很忠厚的一個人,卻讓人以爲他比於肥還要色眯眯。
女孩沉默了,她擡起頭去看江十一,像個普通的鄰家女孩那樣撥弄着劉海,露出稚嫩的臉蛋。
江十一不敢讓孟紅女看自己的眼睛,他沒臉,他不能讓這個可憐的女孩認爲自己不是壞人,只有女孩的仇恨才能讓他心安理得。所以江十一突然很想擦乾眼淚,他拼命地用手抹着臉上的淚花與血花,他對這個女孩所做的惡幾倍於這個酒鬼所爲,絕不能掉幾滴眼淚就被當成是好人,那會讓他愧疚到想死。
“那我應該要對你怎樣?殺了你嗎?”
“沒有,我沒能逃走。”
“不殺孕婦?怎麼可能,那樣殘暴的人。”
“嗯奶水不夠,餓死了。”
兩人再度相視一笑,苦難與離別之後,他們才一同體會到了他們之間珍貴的羈絆。
他們很有默契地在同一時間發話,又很有默契地打斷對方的話,又很有默契地被對方打斷。
“都怪我,我一直都對不起你,從一開始我就對不起你。”江十一的臉已經開始隨着哭腔扭曲,他正在啜泣,用眼淚治癒悲傷是一種無奈,他的靈魂接受了這樣的無奈。
“其實.”
“那她人呢?”
“你先說”
“那一天,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孟紅女起身接近了江十一,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接近這個仇人,卻像是在接近一隻受傷的小貓。這樣的乖巧與溫柔讓江十一越發恐懼,越發痛苦。
“不知道了,走散了。”
“滾一邊去。”江十一也不想搭理這個精蟲上腦的傢伙。
江十一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嚎啕大哭,這終於允許孟紅女觸碰到了他的臉頰。
“你要對不起什麼?我可什麼都沒看到。”女孩有點俏皮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這惹得江十一發笑。
陳泌的嘴脣一直在顫抖,在太陽臺上他與孟紅女的交集不多,但曾經天真的他真心誠意地爲女孩父母的死哭泣過。故人相遇終有千言萬語要說,此時陳泌正在與自己結下不共戴天之仇,因爲他正在逼迫自己講話。
“最後還是沒殺我。”
“你應該恨我,你應該恨我,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落到今天這樣”
他們首先看到了江十一,然後滿臉失望,可他們馬上又看到了江十一身後跟了個女孩,瞬間雙眼發亮,尤其是於肥那老色胚。但是在真的認出女孩模樣後,有兩人百感交集,臉上五味雜陳。
“好。”
陳泌突然把頭扭過去,快步往屋裡面走去了,江十一知道他幹嘛去了,陳泌有一對與他那雄壯的身軀極不相襯的脆弱淚腺,他不能當場出這個糗,眼淚就跟他的嗓音一樣令他難堪。
兩個百感交集的人本來還能有一個願意開口講話,結果在女孩面前,兩人都成了啞巴。戴矮子瞠目結舌地盯着女孩看,那麼長時間過去了,多少人臉如同過眼雲煙,但是他很難忘掉這個女孩,因爲他的心裡也有江十一那樣的愧疚。
“孩子呢。”
“呃”
但江十一併沒有去擦拭,依舊面如死灰,任由滿臉的淚水橫流。
“爲什麼?”
“你先說”
女孩低下頭,讓披散的頭髮遮蓋住她的臉面,可她想要掩蓋的東西,屋內的兩個人都心照不宣,此舉很多餘卻也很有必要。
“陳大哥,我知道你不喜歡說話。”
“很高興我們還能再相見,你變了好多呀。”
兩人一起把醉鬼的屍體處理了,身爲間諜的江十一可不想在籍壅招人不必要的麻煩,好在那個醉鬼平日裡並沒有什麼朋友,而且光棍了大半輩子,家人也是不存在的,可說無人問津。這樣的人,死了也不會有人搭理的,他反倒應該感謝殺他的江十一,好歹給他找了個地方埋了。
“嗯。”
世界上有兩樣東西能夠真的深入人心,幾十年無法忘懷,那就是仇恨與愧疚。在場的這對仇恨與愧疚相視無語良久,最終誰也沒有主動去打破這份沉默,只是形同陌路,江十一從未有過與戴矮子心意如此相通的時候。
“其實我以爲你死了,能再見到你,很高興。”
“嗯。我也以爲十一爺已經死了,我沒想到還能再見面。”
“對不起,失態了。”江十一眨着哭紅的眼睛輕聲說道,試圖以此來緩解尷尬。
“別害怕,他只是眼睛不好。”
馮老黑常年混跡在男人遍地的軍隊裡,那種近乎爲嗅的瞅視在粗魯的男人羣裡並沒有那麼敏感,而如今在異性面前,這樣的舉動就是赤裸裸的非禮。他很快醒悟過來,便擺正了那幅忠厚的姿態問道:
“這是誰呀?”
江十一愣了一下,看向了孟紅女,發現孟紅女也正看着他,這樣的對視最終也沒提煉出什麼答案,他只能裝作慍怒朝馮老黑噴道:
“關你什麼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