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將領指揮,城門又被奪了,不過才堅持的一刻鐘,城池的陷落就已成定局。
朝陽縣的都尉,看着城內原本炊煙裊裊的安詳,變成了驚叫聲起伏的兵荒馬亂。而他的身邊,還有變得冰冷的屍體,有抱着頭趴在地上苟活的驚恐。
城牆上的廝殺聲,已經停歇了。
只有順着城牆蔓延下來的鮮血,匯聚在豁口處,慢慢變大變重。終於,像是鉚足了力氣,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跌落在城門通道的石板上。
也如一根根長刺,不停的扎進他的心窩裡。
每一滴殷紅,都昭示着和他朝夕相處、嬉戲打鬧的同袍,在上演生命的凋零。
“不....”
朝陽縣的都尉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再度睜開時,已經是血紅一片,盯着依然拿着匕首貼着他的呂常。
“爲什麼?”
他聲音充滿了苦澀和懊惱,眼神還帶着一絲不可置信。
的確,他無法置信。
愛民如子的呂縣令,竟然引敵軍而來,向一直用敬佩眼光看待他的兵卒們、黔首們,舉起了屠刀。
“呂縣令,汝爲何投敵!”
好久沒有得到答案的他,聲音如夜梟般啼叫,瘋狂的扭動身體要去抽出腰間的佩劍。
這一刻,他再也沒有顧忌腰側的匕首。
所以他很快的,就感覺到了一股刺痛席捲了身體,也抽搐了肢體,讓他昂面跌倒在地上。
“爲...嘔...什麼...嘔...”
他努力的吐出噎住喉嚨的鹹腥味,努力的不閉上眼睛,努力的等着一個解釋。
“唉...”
長長的一聲嘆息,呂常終於出聲了。
半蹲在地上,抓住對方的手,他的聲音沒有半點顫抖與愧疚,“都尉,某本來就是汝的敵軍,何來投敵之說。”
朝陽縣都尉的眼神,閃過了一絲明悟,夾帶着一絲悽然迅速的暗淡下去。
然後,再無光澤。
寧爲太平犬,莫作離亂人。
汝死得無辜,他們也死得無辜,但爾等生的年代並不無辜。
呂常心裡碎碎念着。
伸手往他臉上一抹,幫他合上了迎接世間殘酷的眼睛。
甩了甩手上的血跡,呂常起身後深深的一個呼吸,邁開大步往城內毌丘興的位置走去,眼神中滿是堅定。
“毌丘都尉,太守怕是已經等急了,某與牛都尉現在就去過去。此城池就有勞了。”
“哈,呂縣令但且放心前去。此處大局已定,某自守之!”
毌丘興將手中長槍倒插進泥土裡,抹了抹臉上的血滴,露出了一口白牙。
“毌丘都尉保重!”
“好,呂縣令多加小心!”
呂常微微拱了下手,急匆匆的跨上兵卒牽來的戰馬,與牛蓋率領着三百騎兵絕塵而去。
的確,陳恆已經等急了。
因爲棘陽縣的城牆,已經連續五日被張允的兵卒攻了上去。
半個月前,張允就率領着三千兵卒攻棘陽。
若不是姬明之前修繕的防禦工事很充足,城池早就破了。畢竟張允軍,是帶着一大堆的攻城器械而來的。
還有六倍的人數優勢。
陳恆此刻,正在淯水畔的一處蘆葦澤裡,位於淯陽縣與棘陽縣中間。
呆了十天,他身上的衣甲已經盡是泥垢,裸露在外的肌膚也都是小紅點。被蚊蟲給咬的,連臉上都是紅斑點點的滑稽。
不過他身邊的一百部曲,沒有人敢笑話。
他們的心情,都被每天攻城的喊殺聲撥弄着,七上八下。就連沒心沒肺的張仁,啃着麥餅的時候都把吧唧聲弄小了些。
無他,他們都知道,三日內牛蓋的騎兵再不到,棘陽縣將必破無疑!
姬明也有了覺悟。
他覺得自己只能最多看三五天的太陽了。
麾下的五百兵卒,死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是人人帶傷。
沒有重傷者。
因爲受到了致命傷的兵卒,要麼抱着敵軍一起躍下了城牆;要麼爆發生命的餘暉抱着敵軍,讓袍澤爲自己報仇。
兵卒們都盡力了。
他也盡力了。
是啊,誰能想到張允的攻城,完全不顧及兵卒死亡呢?光督戰隊就派了五百人,第一天就行軍法砍了近百個腦袋!
在張允麾下賣命的兵卒,在這個含着金鑰匙出生的、眼裡只有功勳沒有人命的貴胄子弟,也沒有了活路。
要麼死在城牆上,要麼死在督戰隊的刀下。
左右都是個死,還不如搏一把,說不定還能攻破了城池,撿回來一條命呢?
帶着這樣想法的劉表軍兵卒,每一次攻城,都悍不畏死。
也不敢畏死。
畢竟他們的家人都在荊州呢!而這位張將軍,是劉州牧的外甥。
荊州多山澤。
所以連朝陽出來之時,都別樣的嬌貴。
先是染紅了半邊天,再隔着山巒在大地上投出大片陰影,最後纔是將光芒扔到淯水裡。微風乍起時,便是細浪跳躍攪起了滿目的碎金。
又是一天廝殺的來臨。
又要有一些人即將把屍首扔在淯水畔。
張允軍營內,牛皮大鼓聲聲催,顫抖了大地,盪漾了淯水,呼喚出來了滿臉死志的兵卒,沉默中往城牆而去。
棘陽城牆上,姬明麾下兵卒,也相互扶持着身體站起。
有人在拉扯試探弓弦的彈力,有人在移動石頭靠近垛口近些,有人在綁緊了依然滲出紅色的傷口。
他們也都很沉默,也準備着迎接死亡。
“兄弟們,某對不住各位,沒能將你們完好的帶回幷州。”
聲音中帶着點不符年紀的滄桑,姬明虎目含淚,對四周的兵卒環環作揖。
這些兵卒,都是他從上黨郡壺關縣帶出來的。因爲這些兵卒相信,跟着他能吃飽飯,能混個斬首之功換賞賜,甚至是搏出個功名來。
但是,今天之後,這些冀望都將化爲奢望。
是啊,他們都知道,熬不過今日的敵軍攻城了。
一陣沉默過後,一位斷了胳膊的老卒,直接裂開了嘴,罵了句鄉里的話,“球大個東西!緊巴個什麼性命!”
“哈哈哈...”
頓時,城牆上鬨笑聲一片。
出身羌胡雜居幷州的漢子,從來就沒有過孬蛋!
“殺!”
“殺!”
伴着急促的鼓聲,張允的令旗一揮。
扛着長梯、掛着飛鉤的兵卒們如潮水般涌向城牆,喊殺聲如雷。
在張允的後方三裡地,陳恆驅馳着戰馬小跑加速,手中的佩劍往前一指。
牛蓋厲聲呵斥,一馬當先,率領着三百騎兵如勁力十足的箭矢,直奔張允中軍而去,馬蹄聲也如雷。
“嗚~~~呵!”
“嗚~~~呵!”
等張允從即將破城的興奮中醒來,三百騎兵的衝鋒唿哨已經響徹了戰場。回頭看去,鐵蹄洪流離他已經不足兩箭之地!
但讓他徹底冷靜下來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是架在他脖頸上的長劍。
劍柄握在趙頭兒的手中。
此刻,張允一點都不嫌棄對方那身羊皮襖子的臭味。
而是嫌棄從淯水吹來的微風。好生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