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長恨思君不得見 廣陵煙雨再相逢
廣陵城中,朱伯原先的那間茅草屋被大修了一番,鋪上了磚瓦,家中也添置了些東西,本來樸素的屋子中,現在有了些家的味道。
蔡知常忐忑不安地坐在自己前天買的竹椅上,緊張地撫平了身上的衣物。蔡知常今日卻是未穿那一身黑白道袍,而是穿了一件嶄新卻略顯小的青色書生服,端端正正地把頭髮紮了起來,把臉上青蔥的鬍渣細細地颳了個乾淨,原本清秀的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在京畿鐵律衙內收到了消息,她會來。蔡知常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頭一緊,若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她身子弱,可經不起折騰,心中擔心和焦急充滿了蔡知常的心,於是留了下封書信便啓程快馬回了廣陵。
蔡知常起了身,在屋內來回踱着步,搓着手,時不時地擡眼望着大開的門外。
時間漸漸過着,流逝着,蔡知常飽受煎熬,時間過得緩慢快要把他逼瘋掉,心中思念如同有一把烈火在心頭煎熬着,自己無時無刻不翹首以盼的人,今日總算要來了,心中那份複雜的情感,讓蔡知常無所適從,又是希冀又是擔心又是焦急,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看着門外,蔡知常腦中幻想着各種各樣的再會場景。她是瘦了?還是胖了?是更加憔悴了,還是身子好轉過來了?不到再相逢的那一霎那,這一切都像是鏡花水月,讓蔡知常心煩意亂,而卻又不能剋制住自己不去思念。
廣陵之春,原先略微放晴的天空,現在卻是飄起了綿綿細雨,一絲絲地輕柔地落在這片大地上,激起一番雨霧,白色的牆黑色的瓦,河邊的小石橋,與那一把把紙傘下的伊人都欲掩欲現在這場雨霧中,如夢如幻地撩着人的心魄,讓人想撕破這令人擾人的雨霧,一探這一場雨下,那些伊人是否還是嬌嫩如水,紅顏是否還動人心魄,是否仍思念牽掛着自己。
世上最令人困擾和心煩的問題便是我思君天涯海角尋斷腸,卻不知君心仍向我。雨中的絲絲哀怨,點點滴入蔡知常的心中,蔡知常如今像是一個久未見自己夫君的小媳婦一般, 心中充滿着矛盾,自己想着她念着她,她可知道?
若是她知道,她可仍是念着自己?
那一絲絲酸、癢、痛、麻、甜在自己心中攪動着、翻滾着、融合着。
蔡知常的嘴角一時泛起微笑,又一時皺起了眉頭。
路的那頭,青草在雨中仍是挺立着,白色的牆面被沁溼了顯出一種綿長的灰色,襯着微微泛青的黑瓦,融化在這雨霧中,遠處兩把紙傘,一把是鵝黃色,一把則是青色,在雨中緩慢地向朱伯的屋子走來。
傘下依稀可見着兩個人,一位書生打扮,身着青色長衫,另一把傘下則是一位女子,身材高挑,略顯消瘦和憔悴,身着一席淡紫色百褶裙,邁着小步一步步緩緩走來。
蔡知常瞳孔一縮,這江南煙雨中的世界彷彿全部是空白,唯有這淡紫色的消瘦身影纔是世間的全部,自己這輩子或許永遠都忘不了,這場雨霧中的那個熟悉身影。
蔡知常身體開始顫抖起來,手足無措,呆呆地站在屋子門口,依靠着門框,靜靜地看着,腦子卻是一片空白,此時蔡知常的身體代替了自己的思考,先一步行動起來,邁着大步,不顧一切的衝向雨中,心中的念頭慢慢浮現出一個念頭。
我要去見她!
雨漸漸變得有些大了,略帶涼意的雨絲落在蔡知常的身上、臉上、眼眶中,或許是溫溫的淚水,又或是寒寒的雨滴,漸漸模糊了蔡知常的視線,讓他的眼前變得一片恍惚,唯有那一抹淡紫色,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美得動人心魄。
這十幾步的距離,那點滴的時間彷彿間隔了千百年,傘下的那張臉,會是怎麼樣的表情,是驚愕或是冷漠?
蔡知常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跑到了那把鵝黃色的傘的面前,呆立在了傘的面前,喘着粗氣聽見的只有自己的瘋狂心跳,眼中緊緊盯着那個紫色身影。
傘下的身影先是一滯,接着開始混身顫抖起來,那把傘緩緩擡起,傘下是一張清秀卻又蒼白的小臉,包含熱淚的一雙丹鳳眼充滿着溫柔,漸漸眯了起來,像是一彎明月,顫抖着伸出消瘦白皙的雙手,顫抖着輕輕抹去了蔡知常臉上的淚水,嘴角輕輕彎了起來,笑着用顫抖的聲音哽咽地說道:“阿常,你怎麼哭了起來……”
那熟悉的聲音和話語像是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很輕卻很用力地擊在蔡知常的心上。
“碧兒,那是我爲你求下的雨水。”
少司命呆呆得看着陽陽不說話,陽陽也靜靜地看着少司命,道衍則是坐在少司命一貫處理事情的案臺前,默默地捋着鬍子,“少司命大人,這樣真的好麼?這蔡知常……明明是月司的人……若是有何瓜葛,被錦衣衛聞得什麼風聲,一口咬住衙子,卻是沒什麼辦法反駁的。”
道衍神情肅穆地看着少司命,右手輕輕敲擊了幾下案面又說道:“朱允炆沒死,根本沒死,有叛衙,朱允炆絕對不會死。皇上知道,錦衣衛也知道,還有廣陵,爲什麼叛司會老盯着廣陵,那個女人肯定知道府主的事情,纔會盯着廣陵。”
少司命轉過頭來,看着道衍,目光炯炯有神,發出犀利的精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蔡知常,義父選中的人。”
語畢從案上尋了一封破舊略微泛黃的密函,遞給了道衍。然後皺着眉,往椅背上一靠,“義母知道孩兒。”低頭又開始繞起了自己幾縷白色的長髮,細細低語着什麼。
陽陽眼神空洞地看着道衍,未發一言。道衍費力地拆開了手中的密函,細細地讀了一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着密函中的文字,長嘆一聲:“府主真乃雄才!”
少司命放開了自己的幾縷白色長髮,正聲接言道:“叛司,不足爲慮……哥哥,北上,大事!”
道衍聞言沉默了:“這個太平局面,叛司和我們都是不願看到的,鐵律騎總算是重組了,二皇子做了漢王之後更加不太平,太子唯唯諾諾,北邊壓力其實不小,皇上也是不願意看到的,錢莊之事,只是個引子,皇上要硬開這個局,把公子頂在了前頭。
漢王之事,叛司絕對會乘機動亂,漢王一動,叛司一動,北邊若是再這麼一動,天下大勢肯定會亂起來,一個不小心,別說衙子,皇上的位子都保不住了,皇上真是鐵了心要借這個勢,將這趟渾水徹底攪渾,之後再全盤收尾,一網打盡,真是好手段。
只是不知,這盤棋下得去,收得回來麼。”
少司命看着案桌上的蠟燭,輕輕地吹了一口氣,燭光在風中開始微微搖動了起來,像是快要熄滅,之後又猛地燃了起來。
“皇上,藏了好幾手。”
這一片大明河山註定不會太平,各方勢力的角力對峙,將會在夏進的錢莊之行中完全打破,高坐在龍椅上的那個偉岸男子,在幕後默默地下着這盤棋,這盤棋是他跟他自己在下,在跟自己鬥。
強烈的自信和殺伐果斷,讓他坐上了如今的位子,如今他要用同樣的手段,保證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也能安穩的坐上他的那個位子。
道衍心中默默地想着。
皇上討厭這一切脫離自己的掌控之中,眼中容不得那些沙子,奪嫡、叛黨和蠻夷,在這看似強大的帝國中慢慢滋生強大着,若是這一切不能以雷霆手段連根剷除,那麼一切都是春風吹又生,留下一點根,馬上又會長出來,保證這個帝國千秋萬代,自己成爲一代雄主的,唯有此策。
但是卻不急於一時啊,如今倉促下手,所有的積蓄可能未到那個地步,引來的只會是毀滅。現在這麼急着剷除這一切,難道……皇上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
皇上兵馬一生,武藝超羣,照理說,應該比常人身子骨健壯得多,他在急什麼?
道衍心中泛起了不少疑問,如今,只有緊緊地站在皇上那一邊,心甘情願地將衙子綁上皇上的戰車,不管將來有什麼劫難,但終可以保得這一脈。
現在獨獨不知道的,便是錦衣衛那邊的事,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姚廣孝在想着什麼?漢王那裡有他的影子,蒙古韃子和女真那邊有他的爪牙,若是他的手沒有伸到叛司和衙子裡,自己是絕對不信的。
這個和尚在玩火,吃齋唸佛一輩子,做出來卻是荼毒生靈,殘害百姓的事,他是皇上養的狗,現在雖是得寵,不怕以後玩得過分了,皇上像屠狗一般真正殺了他?如今能猜透姚廣孝的只有他那個徒弟、府主的義子——少司命了。
想到此處,道衍把目光投向了一頭白髮的少司命,想要把面前這個白髮少年清楚地看透。
少司命沉默了許久,輕輕地笑了起來,埋頭低語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