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爲霜。
翌日清晨,一輪欲隱乍現的紅日剛剛露了個頭,氤氳的晨霧尚未散去,微有零星的朦朧。
露珠輕點在枝葉上,帶着珍珠晶瑩的光華。
鳳卿一襲鵝黃色玉錦長袍逶迤在地上的絨毯上,與如瀑流下的墨色長髮交相輝映,倚在窗邊,半晌才發現門口多了個熟悉的身影,卻是多日不見的清容。
昨天傍晚寧王幾乎是強制性拖着她回來,讓她繼續入住先前這個禁錮她的地方。
她根本連個說“不”的權利也沒有,她現在是一個被抓的籌碼,而且若寧王說的那番驚人的言語是真實的,那她無論如何努力,也逃脫不了這迷迭香的追蹤。
她恍惚間,聽到清容的激動的一聲呼喚,“姐姐。”這才從悶愣中驚醒過來。
昨晚睡得很遲,早上卻是很早醒來,輾轉反側思慮這場戰爭若真打起來,誰會勝利。兵力懸殊上而言,皇帝跟瑾王明顯多了贏的籌碼,而寧王卻勝在狡猾跟詭譎的點子上,他喜歡用出奇制勝、不擇手段來逼退敵人。
她衡量再三,卻終究還是判定不出。
“清容,你怎麼來了?”
昨晚回到這裡時,寧王是抱着她翻牆而入的,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
爲何此刻,清容會出現於此,鳳卿想不通。
“姐姐,該是清容先問,姐姐怎麼回來了也不告訴清容一聲,害清容擔驚受怕好久。”
清容抱怨道,晶亮的雙眸卻是充盈着狂喜,一點也沒有責怪的意思。
“是姐姐疏忽了。”
鳳卿眉頭輕蹙,很快就舒緩了。原來清容只是恰好看到自己,怪不得遲遲站在門口沒有入內的,敢情以爲自己只是一個幻影。
清容心思單純,鳳卿當然不會告訴她這些日子以來自己落魄跟驚險的離開之旅,便只是輕描淡寫、三兩句帶過這幾天被黑衣人帶走了,卻不知道黑衣人是誰,最後黑衣人又給她送回了這裡。所以纔會出現在她面前。
清容從來沒有懷疑過鳳卿話語中的真實,鳳卿講話時言語鎮定,清容便絲毫不懷疑相信了。
鳳卿跟清容談話間,寧王卻在門檻邊遲遲沒有跨入。
他發現門內那抹淡然的身影,跟清容在一起時,總是表情有了人氣,而面對自己時,即使是笑,也是譏笑跟嘲諷。
他知道他很不喜歡她這樣對自己,卻又拿她沒有辦法。將她吊起來鞭打,那是對待奸細,他不忍,也明白這一殘酷的刑罰,就算他能夠對全世界的女人下得了手,卻對裡面的那位下不了手。
情動?
他昨晚將這個女人送回這裡後,便揚長而去。一個晚上被情動兩個字折磨得睡不着,她情動?
但是情動的對象卻是自己的死敵,明明曾經對她揚言要征服她,要她當自己的女人,在這一刻,卻顯得很荒謬。這一切,就像是自己給自己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銀蝶是自己描繪上去的,描繪在那具玲瓏有致的嬌軀上,他從來沒有給女人畫過銀蝶。
那一次是例外,本來以爲那是對那個女人少得可憐的歉疚,卻沒有想到那銀蝶雖然在她身上,卻慢慢在自己的心頭紮了根,每次想要拔出來,卻是生疼的不忍。
他每次不想承認,卻每次都偏偏受她吸引,倔強地當她是自己的籌碼,試問那次他真的將她當過自己的籌碼?
昨天容蓉來這,自己對她不假辭色,什麼難聽的話都出口了,這不像往日那個冷眼旁觀、邪佞的自己。
寧王思及此,心中莫名涌現一抹彷徨,他不由後退了三步,卻不慎踢到了一邊的花盆。花盆轉了個圈,碎成了兩半,驚動了屋內相對地鳳卿跟清容。
她們擡頭望過來,兩個人神色各異,清容是吃驚地瞠大了雙眸,鳳卿則是冷淡地睨着他,仿若這是他自己的事,跟自己無關。即使他摔個四腳朝天,她也不會施捨一個笑容。
寧王瞧着她這個態度,一下子怒火中燒,猛地衝着清容大吼,“清容,你給本王出去。”
鳳卿握着清容的手,清容加上被寧王這麼大力一喝,還真忘記了自己該怎麼做?只有怔然地望着寧王。
鳳卿思忖了片刻,瞧着寧王一身玄色錦袍,衣袖飄飄,任秋風吹拂在臉上,那五官,若是在他人臉上,便是俊眉朗目,神采飛揚,在他臉上,卻是攏上一層邪魅。
他怎麼來了?
鳳卿心跳倏然鈍了鈍,今日不是天朝軍隊對峙寧軍的麼?爲何出了意外,寧王恣意出現於此,而非率領大軍迎戰。大敵當前,以寧王的計劃周密,容不下半點疏忽,定要親力親爲,畢竟是十幾萬大軍壓境的緊張氛圍。
“出去。”
寧王黑眸中的慍色落在鳳卿跟清容相握的皓腕上,清容身子忍不住一顫,她怎麼覺得寧王那視線似乎要殺了自己似的,比上次被鞭打還痛,手不由哆嗦了兩下。
鳳卿本來下意識要抗拒寧王,她卻偏偏忘記了清容一向對這個魔頭心生畏懼,留她下來反而讓她心生恐懼,便放開了手,輕聲道,“清容,你先出去,我們下午聊。”
清容偷覷了寧王一眼,接觸到寧王凌厲的目光,本來仗義的心鬆了三分,最後還是退了下去,還丟給了鳳卿一個保重的眼光。她臨走的時候,瞧到鳳卿坦然的神色,不由心生敬佩,姐姐真是太厲害了,也許只有姐姐,才能無懼地迎上王爺冷冽的眸光。要知道王爺手下好多人,都不敢與王爺對視超過半柱香時間。
清容走後,房內的空氣似乎也停滯了,寧王除了那一聲怒吼,便沒有多餘的表情,面色沒有波瀾,黑眸琢磨不透。
鳳卿卻感覺到他依舊在生氣,他生氣關自己什麼事?
她現在一顆心七上八下,對眼前的人事物都能做到視若未睹。心思還在遊離之外,爲何應當大戰的今日,在寧王身上看不到絲毫大戰在即的緊張跟迫人。
寧王心生不悅,卻斂起外露的情緒,他狹長的鳳眸眯起,覷着鳳卿淡然的模樣,更加沉鬱,爲何她總是這一副淡淡的表情。曾經對此的欣賞,如今卻越來越看不慣了。
他的手指習慣性地撫摸着腰際繫着的玉佩,冰冰涼涼,一如她那顆冷硬的心,心裡倒是寧可她發怒。
寧王知道鳳卿一向不多言語,被氣得失態他也沒瞧見過,只道她天性淡如輕煙,反而不好捉摸,閒時如霧裡看花,散時輕煙嫋嫋。
鳳卿發呆良久,才望向寧王,只覺得眼前這男人瞬間百變,態度飄忽,總也琢磨不清,不禁微微蹙起眉頭。
“怎麼,見到本王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長久的靜默,被她的清冷的目光盯得差點透不過起來,寧王還是開了口。
今日他明明跟衆將約好談論迎戰的佈局,卻偏偏鬼使神差出了房門直接往這邊走來。鳳卿是昨晚自己帶入這裡的,連一個人也沒有透露,甚至包括天雷。
他昨天甚至親自去抓人,就是爲了不引人注意。他不想讓下屬知曉,進而談論她的可利用性。
她到底悄然無聲給自己下了什麼蝕心蠱,讓自己每每因她而動怒。他明明是那麼討厭女人,因爲母親的背叛,徹底顛覆了他對天下女人的觀感,對他們一視同仁,都認定是下等動物。
鳳卿勾了勾脣,聲音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臉色平靜無波,“皇叔若是想告訴鳳卿,自當會告訴。”他分明是想要勾起自己的好奇心,加以要挾。
她鳳卿對他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但是他這點喜歡跟人對着幹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
“女人不應該這麼聰明。”
寧王眯起雙眼,細細盯着鳳卿的雙眼,似在思考,半晌,嘴角忽然微微上揚,道。
“女人?”
他忽而又扯起嘴角,好似譏笑玩味着這個詞。
鳳卿發愣間,他忽然扔過來一枚精巧的金色龍形玉佩,落在她站着的腳邊。
隨即,似笑非笑睨着鳳卿,目光變得慵懶,看到她發愣,心情驀然大好,明顯開始期待起她的舉動來。
這靜默下是風起雲涌的暗動,鳳卿還能這般不動聲色,漠然安靜,不是真的不在乎那就是她真是一個不一般的女子。
這兩者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
寧王面色仍是往日的沉鬱內斂,心頭卻似衍生出一絲不同以往的情緒,偏偏面對一個緘默不語的女人。
他緩步卻抑制不住心裡的怒意,他不喜歡被忽略,不喜歡被人影響,不是如此,不該如此,他應該泰然自若的面對她。
上前,靠近一點,想要給她製造點壓力,他向來對自身的氣勢震懾場面很有把握,偏偏眼前這個人不爲所動。
他步步緊逼,鳳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若是自己保持着雲淡風輕,他又要做出什麼驚人的事來,到時反而由不得自己。現在主動權在自己手中,一氣之下,先是看了一眼腳邊,咬了咬脣,終是踏了上去。
寧王從沒料到會有這行爲,他本以爲她會蹲下撿起地上的金色龍形玉佩,或者扔向自己,或者扔向他方,就是沒料到她會踏上去。
她此刻的行爲,他忍不住蹙起眉頭,半天想不通她如此做的動機是什麼,他哪裡知道鳳卿也是一時衝動,沒想那麼多,既然踩上去了,她也就沒有退路,硬着頭皮繼續站在這風端浪口,迎擊下一輪狂風暴雨出其不意的襲擊。
面面相覷一小會,寧王終於笑出聲,這女人,總是給自己意外,不是嗎?
院內,清容躲在一株樹下,並沒有走遠,她總覺得寧王來勢洶洶,萬一因爲黑衣人劫走鳳卿,反而將怒氣轉移到鳳卿身上,本來走到院門口了又還是終究抵不過心頭縈繞的心魔,往回走。爲了不被發現,她只好屏住呼吸,藏身樹後,靜待裡頭的動靜。
他們的談話,她聽不到,這一刻,她突然聽到寧王肆意的狂笑,絲毫沒有收斂的跡象,而且那狂笑聽不出怒氣,她一顆不安的心終於放下了。
這才準備離開,在門口,不經意間差點撞到一個人,愣了愣,原來是天雷,天雷的身邊還跟着容蓉。容蓉是王爺的未婚妻,這還是天雷告訴清容的。
天雷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差點跌個趔趄的清容,輕聲叱責道,“清容,你這傢伙怎麼走路不看前面的,又低着頭看地上。”
他雖然是叱責,但是還是掩不去語氣中淡淡的關懷跟眸中濃濃的關切。
容蓉冷眼旁觀,沒有多語。
待清容站定之後,天雷才放開她,臉上還不自然閃過一絲紅暈。
尷尬地咳嗽了三聲,問道,“清容,你剛纔是從裡面出來了,爺在裡頭嗎?”
清容覷了一眼容蓉,那眼神小心翼翼的,這才轉向天雷,輕聲道,“在。”答得有點不甘不願。
清容知曉這輩子離不開天雷,而天雷是要跟在寧王身邊,他早就發誓一輩子跟隨王爺了。鳳卿是她的姐姐,對鳳卿,清容自是服服帖帖的,更加希望鳳卿能夠一輩子跟自己在一起,只是鳳卿嫁給了瑾王,她總覺得寧王若是能夠給鳳卿幸福,這樣兩人就能夠永遠在一起了。
她明白這是自己自私的想法,寧王是鳳卿的皇叔,瑾王是鳳卿的丈夫,即使鳳卿願意離開瑾王,也斷然不會跟寧王在一起。
跟自己的叔叔在一起?那可是要跨越倫理道德的鴻溝,而且就憑她清容的觀測,反倒是寧王對鳳卿較爲有感覺,從鳳卿那裡,並沒有聽出一分對寧王的喜歡。
清容還沒回答鳳卿也在,也未來的及阻止天雷的莽撞,就瞧到容蓉率先丟下天雷進去了,而天雷急急大步跟上。
心沒由來一驚,慌忙也跟着,只是他們都想習武之人,步伐比自己快上幾步,沒幾步,清容就落在了後頭。
她想喊住天雷,一時間,記起兩人在其他人面前要假裝不認識,愣了一會,擡眸猛然瞧到他們已經跨入了門檻,不由在原地捶胸頓足,懊惱起自己的慢吞吞來。
屋內,寧王大笑過後,決定也要出乎她的意料,蹲下身去撿起被她踩的那枚玉佩,就當她不屑,這枚玉佩是自己身份的象徵,由不得他真的任她恣意妄爲。
鳳卿沒有察覺,而寧王一扯拴在玉佩上的紫絡,鳳卿身子一時定不住,往一邊傾倒。
寧王眼中漾起濃濃的興味,長臂一伸,鳳卿被拽進他的懷裡,跌坐在他腿上。
太過親密的動作,讓鳳卿蹙眉,心裡微微有些排斥。但是寧王偏偏就喜歡捉弄她,喜歡她變臉,她只好忍着。
正要站起,頭皮一痛,她又忍不住坐了下去,寧王嘴角抽搐了兩下,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坐的位置是他的小腿上,她即使再纖瘦,但是整個人的重量壓在他微微彎曲的右小腿上,還是剎那根本沒有防備,他還真有點痠疼。
鳳卿這才察覺原來兩人的頭髮纏繞在一起了,微微凌亂。
她恍然憶起清晨起來後就沒有再梳頭,漆黑的長髮披散在背後,想着今日不會有出門的機會,便也懶得梳理了,又不會見誰。
這仔細一瞧,發現寧王及腰的長髮烏黑有光澤,沒有用絲帶或者紫玉冠固定住,兩人跌在一起,坐在地上時,髮絲飛揚,便纏繞在一起了。
鳳卿握了握拳,又拽住了衣襬,呼吸有點緊,靜靜的看着寧王,希望他能夠幫忙解開。
她被纏繞住的那撮髮絲在腦後,她根本就看不到那裡到底是如何糾纏在一起的。
太過貼近的距離,近得他的呼吸、視線竟是煨得她不自在,寧王痛過之後,倒是有了閒情,眼裡有了笑意,這勉強算作是一個投懷送抱的行爲。
他也不急着解開,想要看足她現在略微無措的神情跟舉止。等待她非常有誠意的央求他,他纔會良心大發、考慮要不要幫忙。
天雷跟容蓉進來時,正好瞧到了這幅姿勢曖昧的場面。
只不過兩人神色各異,天雷看到鳳卿出現在屋內,震驚地瞪大眼,睨着似乎憑空現身的鳳卿,而容蓉的目光復雜,盯着寧王俊臉上那滿足的笑意,這笑意,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用察覺。
自己真心期盼良久頓時在眼前一愜意的一幕下,化成了空,心頭似乎有東西,一片一片剝落,很疼,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
房內多出了兩人,寧王下意識擡頭,迎上這兩人的視線,心頭微微生出不悅,“你們怎麼來了?”
“爺說要來大營探討軍情,一直沒有出現,所以將領們等久了,便派天雷回來瞧瞧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天雷覷了一眼臉色茫然的容蓉,便轉而朝着寧王稟報,餘光卻時不時掠向鳳卿。她不是被劫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一向是跟在王爺身邊,對什麼消息都瞭解的比其他人多,最近發現爺好像有很多事瞞着自己,尤其是鳳卿的事。
明明她回來了,爺卻沒有吩咐自己撤銷對她搜尋的人馬。要知道現在敵強我弱,人馬本就是缺少,還要抽出人馬來找人。
現在更誇張的是,人明明就回來了,還要放任那批人馬在外,白白浪費了人力。爺到底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