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之光輕輕打了下來,洶洶鬼氣非但沒有半分示弱,反倒如風雷霹靂一般烈烈,幻化爲天蛇之相,於雲界之中蜿蜒扭曲,將天風攪得猶如浪卷濤飛。
於北疆無垠的大地上空,一道絳紫長虹煌煌破空而去,便是千百里之外,仍可明見。
不知過了多久,浩大金柱之前,絳紫鬼霧驟然停了下來,隨後便現出了一個身影,而此時金柱那方,也有人當即迎了過來。
“聞行走,遠來辛苦了。”鄭屠解正色拱手一禮。
“有勞陰解真人相迎,倒是也說不上辛苦。”聞來富同樣還了一禮,都說鄭家金丹之中,此人最是憊懶,如今一見,卻是沒有半分圓滑之意,倒是有些奇怪。
旋即,聞來富幽幽一嘆,淵劫之中,無數的人或事早已面目全非,別說眼前的陰解真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眼前這億萬裡的北疆又何曾還是當年舊模樣。
浩瀚天地,芸芸衆生,誰又是停留在原地呢,似北疆的風雪覆白了頭,似南域的碧波悠悠洗了憂,似西極的長風不欲等候,似東界的落花靜靜添了愁……
世如火宅,幸有佛母慈悲,善哉!善哉!
“我家仙尊已然相候於金柱之中,聞行走還請隨我來。”鄭屠解作了一個虛引的動作。
不多時兩人已然出現在昂陰仙尊的面前,昂陰仙尊隨意穿着一件普通的道袍,少了往日裡羽衣星冠的富貴作派,倒是顯出一絲返璞歸真的味道。
甚至,鄭家元神的眸子中靜靜幽幽,有着一抹空明之意。
“見過昂陰仙尊!”聞來富微微垂首一禮,旋即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
昂陰仙尊沒有說話,倒是細細看了看聞來富,直到過了良久,方纔呵呵一笑,“聞行走是有大氣運的,方纔能遇到你家佛母,倒是着實令人羨慕。”
聽到仙尊如此說來,聞來富當即正色開口,“仙尊說笑了,這北疆億萬的凡胎,哪個不是得了佛母的垂憐!
至於我,不過是因爲機緣巧合,方纔能爲佛母做些跑腿之事,何來什麼氣運可言。”
鄭家元神淡淡笑了笑,卻是沒有繼續糾結,能遇到那絕世的道子,能以凡胎之身走到無間行走的位置,又豈會沒有半分氣運。
來富,當真是召來了潑天的富貴,便是與鄭家的際遇相比,亦是不輸分毫了。
“既然你家佛母有話對我說,還請聞行走打開地獄門!”昂陰仙尊輕輕出言。
聞來富點點頭,旋即神色變得極爲莊嚴肅穆,面容上已然多出一抹盈盈明光,亦有一種安詳的味道,宛若禮敬浩渺天地和芸芸衆生。
“無間行走聞來富,請開地獄門!”
清冽激揚的召請聲在偌大金柱內迴盪,似亂石穿空,盡顯烈烈崢嶸。
金柱上空,幽幽鬼氣赫然暴漲,氤氳佛性也隨之幻生而出,鬼氣森森,佛光如海,襯着金柱散發出的盈盈金光,驟然生出一片奇光妙景,絢麗幻美!
神通者,映心隨身,玄奇曼妙一至於斯。
金柱的上方,當即裂開一個巨大的裂縫,其中顯出諸多地獄恐怖,更有灼灼的紅蓮業火流淌在森寒鐵峰之間,忽而激盪如潮,忽而爆發怒卷,竟成一幅森然景象。
佛光與鬼性糾纏而成的明光中,一位玉人款款踏出,就如一幅緩緩展開的絕美畫卷,明王佛性與森然鬼氣彼此糾纏,邊界雖是清晰卻又不停地自在變化,若幽若明,若有若無。
赤血的宮裝雖是風情動人,玉人的面容卻是無風無浪,自有一種淡然之意,恍若即使太古神山壓身,也如輕巧的白羽置於掌中。
無論昂陰仙尊還是聞來富,又或是靜靜等在邊上的鄭屠解,皆不是第一次見到沈採顏的真容,不過各人的面容心緒卻是各有不同。
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鄭屠解回憶起自己曾經目瞪口呆的樣子——見了煌煌鬼軍,見了明豔天蛇,還有靜靜站在姜默舒身後,巧笑嫣然的鬼母,誰能不驚?!
昂陰仙尊則是輕輕一聲嘆息,眸子中似有感激之色。
三次淵劫以來,諸多劫爭的經過只要傳到南域,哪一次他不是拍案叫絕!固然姜默舒絕代無雙,但眼前這位無間佛母亦是超凡脫俗,如此方纔令得這天地至謊近乎天衣無縫。
聞來富則是目光灼灼,心中盡是赤誠,若是沒有佛母,身爲凡胎的他,不過是狂風中的一株弱草,風往哪邊吹,便會往哪邊倒,甚至沒有風,也會自己倒在泥濘之中,腐敗,消失……
若是沒有佛母,不只是他,北疆億萬的凡胎都會是如此一般的命運,不得掙脫,不得解脫。
“屠解,還請送聞行走先去休息,我有些話要和佛母談談。”這本是應有之義,鄭屠解和聞來富執禮之後,告退而去。
待得旁人離開,沈採顏的面容上當即露出微微笑意,再無半分冰清凜凜,倒像是晨間晶瑩的露珠,映出了七色的虹光。
“見過鄭家仙尊,老爺爲斬斷萬妖叢林的因果,免得將來再起風`波,所以拼着道體受傷,也要將韞巖妖聖斬於虛天之中!
眼下還在養傷,又要掩着前來北疆的因果,唯有晚些時候方纔能到此相助。
所以,讓我先來向仙尊告個罪!”
“默舒受傷了?!可還嚴重?那韞巖的鬥心居然如此明銳?”昂陰仙尊赫然一驚,眸子中已然多出一抹關切之意。
沈採顏神情一黯,有些懊惱地開口,“仙尊也知道,我家老爺是個斬草除根的性子,若是被那韞巖給逃了,萬妖叢林的因果怕是會再起變數……
所以,偏偏就被這妖聖給抓`住了機會,險些便得了手去!
只恨我不在元屠金柱,否則豈能讓那韞巖如此囂張!
所幸,便是這位豬聖的鬥心不輸當年的風虎,但終歸還是老爺勝了一籌,也算是將當年鎮滅一衆妖王子弟的因果盡數了結。”
如此還好——昂陰仙尊一顆懸着的心,這才落到了實處,若是姜默舒被那魯莽之妖給拼了個同歸於盡,怕是各大妖廷做夢都要笑醒。
“明白了,能了結萬妖叢林的因果倒也是好事,不然就會如我鄭家一般,不知何時便會被因果找上門來!
還請採顏告知默舒,還請他放心養傷,流明妖廷的因果倒也不算什麼,我自會了結。”昂陰仙尊緩緩點頭,眸子中已然多出一抹慶幸,更有一縷決然心意。
“老爺的意思,是請仙尊多加考慮,鄭家實在不必爭一時的意氣,中了迦雲真的圈套……”
沈採顏秀眉微蹙,玉顏上露出一抹爲難之意,卻見她玉手攏在腰間,向着鄭家元神傾身福了一禮,“老爺讓我帶一句話給仙尊,少則三十載,多則百年間,他便能將本體神魔煉成!人族天宗也必然能積蓄出足以反攻妖廷的力量!”
昂陰仙尊長長嘆了一口氣,神情中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似賞了未來一場期許煙雨,似許了明花開於春秋各季,醉了一曲,淨了天地,終是有夢堪堪來續。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默舒既然敢說,便一定不會負了我……”
昂陰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看着無間佛母,悠然笑了笑,“就像他不會負了你一般,也如你不會負了他一般。
所以,我也一樣!鄭家也一樣!”
仙尊語氣平靜,彷彿投桃報李,彷彿理所當然,卻是令得沈採顏不由得一怔,鳳目微微眯起。
昂陰仙尊眸光變得微迷,輕輕呢喃出聲,“當年一見默舒和你,我便知道定然是明珠一對,只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光耀天地居然來得如此之快,甚至扯着我鄭家共同化爲了天地中絕豔的一景。
我鄭家的出身並不光彩,不想卻是得了麒麟之名,這是我鄭家之幸!
這份源自景星的明光,已然是所有鄭家人的支柱,也是我鄭家呈誠於天地的誓言,會永遠傳遞下去,流傳於鄭家之內,流傳於人道之中。
絕不容絲毫玷污!”
沈採顏輕輕嘆了一口氣,已然明白了鄭家元神的選擇,也明白了便是姜默舒親身在此,怕是也無法改變對方的決定。
金玉麒麟生於鄭家之中,明豔於麒麟天之內,掣雷擎電,傲如日月,煌煌垂憐芸芸衆生——這樣的榮耀已然融入了人道之中,也融入了鄭家所有人的心裡。
如此天地至謊,早已將所有人都編織到其中,至深至陷,不得掙脫,不願掙脫。
鄭家願意付出代價,昂陰也願意付出代價,令鄭家得麒麟明光永照,鄭家後人會敬之向之,也會有源源不斷的鄭家道子,踏上追隨麒麟的道路。
如此,麒麟光輝不朽,鄭家後輩可期。
沈採顏本想再勸幾句,想了想,卻是輕搖螓首,玉顏上露出一絲苦笑。便是老爺有令,她也沒有辦法改變昂陰仙尊的心意,總不能她先行出手,將之捆到無間地獄中吧。
各家天宗既然已經誠誓於麒麟妙相,當是無怨無悔,眼下昂陰仙尊的決定,便是鄭家的決然意志——不是眼下的鄭家,而是從第一個選擇鄭姓的人開始,直至無盡春秋中的未來,所有鄭家人統一的意志。
“仙尊,當年鄭家與流明妖廷究竟是什麼因果?”沈採顏輕輕嘆息一聲。
“當年啊……”
昂陰仙尊沉沉嘆息一聲,祖上的訓誡、南域的回憶、淵劫的逼`迫……快速的掠過他的靈臺,痛快與痛楚同時閃過心間,令他不由得神色喟然。
“我鄭家其實來自流明妖廷,受命潛伏在人族之域,曾是妖廷暗子。”
沉默了數息,鄭家元神輕輕嘆息,緩緩道出了當年的至秘,“我鄭家先祖,本是流明妖廷派出的暗子,後來雖然機緣巧合破開了禁制,卻是一直沒有脫離流明妖廷,依舊暗中傳遞消息。
直到二代先祖無意之中發現了真`相……
隨後發生了什麼,沒有流傳下來,只知道兩代先祖同時去了流明妖廷,沒有再回來。從那以後,我鄭家便離開了西極所在,移居南域,而流明妖廷那邊也再沒有任何追究。
這段因果只在我鄭家族長之間口口相傳,以示警醒……”
“原來如此,怪不得迦雲真要藉此因果,盛邀天宗元神,看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沈採顏鳳目輕輕凝起,似是揣測着迦雲真的計劃。
昂陰仙尊淡然笑了笑,似是同意沈採顏的看法,“看似針對我鄭家,其實真正的目標是景星,這一點我早就想明白了!”
不過正合我意,這樁因果也是我鄭家歷代族長的心結,能於此了結倒也是好事!
如此一來,景星或冰塵接過族長之位,倒也清爽。”
說到這裡,昂陰仙尊想到當年其它三姓元神羨慕嫉妒的目光,不禁啞然失笑。
本是一個臨時讓默舒前往戮地的僞身,不想卻是越來越真實,億萬凡胎翹首以待,諸多修士以之明心見性,元神撫掌讚許,魔母傾心仰慕,便是諸脈天子和各廷妖聖,亦要承認天地中有麒麟之性……
最後居然真的凝出了麒麟妙相,簡直匪夷所思!
甚至就連他自己,有時候都忍不住懷疑,鄭家是不是真有一個叫鄭景星的道子,爲鄭冰塵的兄長,和刑天之主相交莫逆。
這個天地至謊是如此地真實,更是已然和鄭家融爲了一體,值得他以性命來守護。
敢來戳破者,敢來玷污者,鄭家自有元神敢於拼命!
鄭家元神的心境變化,自然逃不出沈採顏的細細觀察,這樣決然無悔的心意,她也曾有過,前來北疆之時,與妖聖爭鋒之時,與天子鬥妙之時,靜靜等待那人之時……
老爺有老爺的執念,她有她的心意,鄭家元神也有其想要守護的東西……
劫有裁,心可待,流水白雲當自在,
一俯一仰一縈懷,一江明月一命埋。
金玉麒麟的煌煌榮光,不容半點玷污,若有,鄭家人可以拿血來將之洗淨,決然無悔……
昂陰仙尊已然表明了態度,沈採顏卻是有些沉默。
過了幾息,玉人神色肅穆,再度向着鄭家元神福了一禮,至誠至敬。
面對流明妖皇的絕強血脈,昂陰仙尊的勝機並不算多,但修行的目的是爲了什麼?僅僅是長生久視麼?
誰都有不肯放棄的物與事!
誰都有心中純淨的那縷光!
所以,當以殺伐敬友敵,邀長風萬里,取心中快意,生生撞一個劫中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