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明明已經去了外頭看門望風,這又是在自己剛剛喬遷新居的時候,左鄰右舍距離這書房也相當遙遠,此時外間卻傳來分明有人的動靜,張壽哪裡還會不知道是誰?算來算去,來的也只有他默許了阿六在大多數時候可以放進來的朱瑩。
他略一思忖,到底還是沒裝做不曾聽見這聲音,大步來到門前。果然,才一開門,他就只見門前那個滿臉驚異莫名的俏佳人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瑩瑩,什麼時候來的?”
“瑩……瑩瑩?”同樣結結巴巴叫出聲的,還有朱二。
而朱瑩瞥了張壽一眼,隨即又瞧了瞧自家二哥,這纔沒好氣地說:“我本來纔不想偷聽你們說話,是阿六說不妨事,攛掇我來的,沒想到你們竟然在說這個!二哥,沒想到啊,你從小做什麼事情都沒個長性,而且前怕狼後怕虎的,這次竟然這麼大膽!”
朱二被朱瑩說得臉上發燒,可正想爲自己爭辯一二,他就看到朱瑩竟是笑了起來:“但這次你的決心下得不錯,再說阿壽又信得過你,那我也幫你一次!爹孃祖母那邊,我會去想辦法,不過你護衛得帶足,否則勢單力薄打得過誰?關鍵時刻,說不定你還得拼拼大皇子!”
關鍵時刻得拼拼大皇子……妹妹,我是去滄州查訪那幾樣太祖皇帝做夢夢見,我在大明卻從來沒聽說過的東西,同時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找到太祖皇帝的下落,可不是去打架啊!我這小身板又不是你和大哥,碰到大皇子我肯定有多遠躲多遠!
一直到被朱瑩拽上騎馬回家,朱二腦子裡都還在轉着朱瑩說的這幾個字。在自家門口下馬時,他渾渾噩噩地正要往裡走,卻突然被門房攔了下來。
“二少爺,您這匹馬好像不是咱家的?”
“不是咱家的是哪家的?難道二哥還能去偷馬不成?”朱瑩隨口說笑了一句,可當回頭再看了兩眼時,她就發現,這匹坐騎確實蔫頭蔫腦,一點都不像自家馬廄裡那些馬的神駿,她當即訝異地轉身攔住了走神的朱二,指着那匹馬問道,“二哥,你是不是和誰調錯了馬?”
朱二這才如夢初醒,等瞅了一眼那匹馬,他立刻一拍腦門道:“我大中午的想着去集市上逛逛,就到國子監附近的車馬行去借了一匹馬,後來逛着碰到了阿六,又去了妹夫的……咳咳,去了張園一趟,我就完全忘了這檔子事了。”
得知是這麼一回事,朱瑩這才釋然,當下就吩咐了一個下人幫朱二去那車馬行還馬,隨即一把拖起他就往裡走。朱家的下人都知道這對兄妹從小就是這般相處的,因此大多用同情的目光去看朱二,只以爲是二少爺又犯渾得罪了大小姐。
而朱二也確實不敢得罪朱瑩——他那離家出走的由頭都被朱瑩知道了,哪怕是有一個很冠冕堂皇的藉口,可萬一讓她在父兄和祖母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他絕對逃不了那場好打,就算是一貫對他還不錯的繼母也未必出面爲他再求情。
於是,他見朱瑩過他的紫煙閣而不入,竟然徑直拽着他進了她的閨閣流霜館,他頓時暗自叫苦——雖說什麼兄弟不進姐妹屋的規矩,因爲太祖當年嗤之以鼻,斥之爲隔絕親情天性,這些年尤其是在武門勳貴人家中不太流行,但因爲他的某些前科,被他的祖母禁入流霜館。
至於原因嘛……因爲他曾經偷偷賣掉過朱瑩梳妝匣子底層從來沒碰過的幾件首飾。
因爲那禁令還沒過去,因此朱二不免東張西望,生怕祖母身邊那幾位厲害的媽媽突然神兵天降,皮笑肉不笑地請他去慶安堂。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朱瑩竟是直接對迎出來的湛金吩咐道:“你去祖母那兒通風報信一聲,就說我拎了二哥回來和他說說他日後的婚事。”
見湛金一點都沒有做內鬼的自覺,笑眯眯地去了,而後出來一步的流銀則是衝他做了個鬼臉,隨即悄悄閃到了院門口,分明是去望風,朱二頓時如釋重負,等朱瑩拽着他進屋,他就滿臉堆笑地說:“瑩瑩,你能幫我,我很感激,只要你在祖母爹孃和大哥面前替我瞞……”
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朱瑩就鬆開了手,徑直到梳妝檯前蹲下,打開了面前一個整整五個抽屜的紫檀木落地梳妝匣子。那裡頭裝着無數千金大小姐羨慕嫉妒恨的各種首飾。
其中,一部分是九娘離家時留給女兒的,不是當年陪嫁,就是宮裡和太夫人賞的,再有就是朱涇和她最情投意合的那兩三年送的,即便如今回家也不肯收回去。另一部分,是太夫人自己的陪嫁和多年所得,藉口年紀大了不喜歡戴金玉寶石,一股腦兒都送了朱瑩。
至於另外很大一部分,則是宮中太后、皇帝、裕妃的賞賜——當然,素來看不慣朱瑩的皇后,那是除卻不得不送的壓勝錢,連根金簪都不願意給。
而朱瑩每年過生辰時,各家以及下人孝敬的所謂壽禮,只有寥寥一些樣式好看的,會被她挑中,其餘多半賞了出去,但留下的大多數也只是壓箱底,從來就沒有得見天日的機會。因爲她能戴的首飾,實在是多到一年到頭每次外出都可以不重樣。
所以,此時此刻,朱瑩直接開了底下第一層抽屜,隨手抓了一大把東西出來,繼而就站起身叮叮噹噹在梳妝檯上灑了一層。一轉身見朱二那簡直是震驚到極點的目光,她就笑吟吟地說:“二哥你當初不是拿過我的首飾去換錢嗎?怎麼還看直了眼?”
“我哪敢拿那麼多。就挑了兩支素金簪。”朱二強行別開目光不去看那金燦燦的一堆東西,隨即小聲說道,“我一個月……我一年的月錢都未必買得起一件……”
“那是因爲祖母和爹都說,男孩子要窮養,姑娘家要富養。”朱瑩理直氣壯地微微一擡下巴,隨即把梳妝檯上那些頭子尖銳的簪子特意挑選了出來,隨即又蹲下到那抽屜裡抓了一把東西。等到如是再三,她方纔找了塊絹帕,把那十幾件沉甸甸的赤金首飾一股腦兒包好。
“都是些做工尋常的指環、耳環、手鐲之類的東西,上頭也沒有鑲嵌珠玉,帶出去當盤纏正好。”
轉身走到朱二跟前,朱瑩笑吟吟地將這一包首飾塞到了朱二懷裡,這才退後了兩步,“從前你問我借錢,我問清楚你借去幹什麼,大多數都沒讓你空過手,這次你要去做那麼大的事情,當然也是一樣。而回頭萬一事發,我會說是我給你錢的,到時候責任我也幫你擔一半。”
朱二頓時又是感動,又是震驚:“瑩瑩,可你不是說可以說服祖母和爹孃大哥……”
苦惱地嘆了一口氣,朱瑩回到梳妝檯前坐下,託着腮幫子看着銅鏡中自己那張臉,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那是在阿壽麪前說出來讓他寬寬心的,否則萬一他聽說祖母和爹還有大哥可能不同意,於是改口讓其他人去呢?畢竟,你是半山堂代齋長,不戰而退很丟人的。”
“二哥,我知道你一向很羨慕大哥文武全才,也一向知道自己不如大哥,但卻又不知道往哪努力。”
朱二被朱瑩說得面上通紅,但那卻不是被妹妹戳穿軟肋而羞惱的通紅,而是得到妹妹理解和認同時,那種五味雜陳心情激盪的通紅。
他死死攥着那一包首飾,低聲說道:“沒錯,我一向都不知道,自己擅長什麼,再加上橫豎有大哥在,所以我就姑且得過且過,反正少不得一個富貴……爹和大哥再怎麼嚴苛,至少是不會讓我受窮的。可之前爹和大哥那連番壞消息的一次……我真的嚇壞了,真的……”
“我那時候想的不是這偌大一個家,從今往後就是我的了……我想的是我今後怎麼撐得起這個家?我有的只有那個死胖子似的狐朋狗友,有的只有滿京城都知道的庸碌名聲……所以我纔會昏了頭……”說到這裡,朱二的話戛然而止,因爲再說這些也沒有太大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這才繼續說道:“其實,我從來都沒種過地,這好農兩個字要真的讓人相信,真的很難。但這次妹夫說的話你也聽到了,萬一……萬一真的有那麼一線可能呢?”
儘管是在理應不可能有竊聽者的趙國公府,門外又有流銀望風,但朱二還是謹慎地略過了太祖皇帝這個稱呼,隨即就低聲說道:“所以,瑩瑩,謝謝你。要是我這次真的能有所收穫,那麼都是你的功勞……嗯,還有妹夫的功勞。要是一無所獲……那就是我的命。”
“呸呸呸!”朱瑩頓時怒了,霍然起身上前就衝着朱二踢了一腳。可當發現自己一腳蹬在他的小腿上,他卻依舊紋絲不動時,她便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衣領。
“二哥你給我聽好,凡事都要相信自己,不要相信什麼命!豁出去往前衝,衝過頭了大不了倒過來繼續,就是不能認輸!”
她說着就氣呼呼地鬆開了手,隨即輕哼一聲道:“之所以給你首飾,那是因爲我之前的錢全都拿出去和阿壽一塊做其他事情了,一時不湊手。我那點金瓜子,大哥沒事就要來點個數,但他可不會來查我的首飾,他也數不過來……對了,這個也給你。”
朱瑩突然轉身來到梳妝檯前,從第一層抽屜裡隨手拿出一枚玉墜,繼而隨手遞給了朱二:“阿壽年前支使半山堂一個傢伙去那邊……悄悄收了一家專收棉紗的老店。你拿着這個墜子,然後把首飾丟給那邊,人家會想辦法給你換錢。否則你冒冒失失去典當,肯定被當成賊。”
原來張壽和朱瑩早早就在滄州有所預備了!
朱二心中倒吸一口氣,心裡忍不住再次想起了朱瑩那句話。難道他此去滄州,真的可能和那位大皇子拼一拼?他拼不過啊!
見朱二一愣之後默默點頭,朱瑩就低聲說道:“至於時間,便是我和阿壽帶着三皇子四皇子出城去趙園小住的時候,到時候,我給你多少人,你一個不拉都給我帶走。別以爲你不去找人家的茬,人家就會當你不存在。只要發現你,我敢打賭,他一定會要你好看!”
“瑩瑩,你能不嚇我嗎?”一聽大皇子認出自己肯定會找茬,朱二簡直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你再這樣說下去,我也許都要後悔了。”
“我二哥纔不會那麼沒出息!”朱瑩後退幾步,擡起頭來笑眯眯地打量着朱二,這才輕聲說道,“二哥,你可得爭口氣,否則回頭我和你一塊被罰去跪祠堂,多沒面子!”
朱二終於差點沒笑出聲來。可接下來朱瑩說出下一句話時,他就笑不出來了。
“而且,我保證你要是辦成了這件事,回來之後,就能有媳婦了,而且絕對是你要的賢良淑德,出身名門的那種!”不等朱二說話,朱瑩就輕盈地躍上前去,竟是如同小時候似的,抓住朱二的手輕輕一握,隨即又快速鬆開,“可別辜負我資助你的私房錢!”
朱二唯有苦笑。誰家女孩兒的私房錢隨便一抓一把首飾,至少價值幾百貫錢?如果統統拿出去,也許能買一條街?
真的,那五層梳妝匣子只是朱瑩財產的九牛一毛,最值錢的是各種地契,房契……張壽能娶到朱瑩,那真的是發了一注大財,只是他那個未來妹夫憑藉劍走偏鋒,讓別人嫉妒不來!
湛金的通風報信,只是給慶安堂的太夫人和九娘帶去一點談資,頂多只是笑言朱瑩自己定下了婚事,給人做媒的興趣卻越發大了,一點都沒有想到別的地方。
而今天去爲恩師劉志沅的事奔走了一趟的朱廷芳,回到家聽說朱二跟着朱瑩從張園回來後,在朱瑩閨閣盤桓了許久,他也沒太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別看朱瑩平日裡對朱二兇巴巴的毫不客氣,但實際上卻常常偏向朱二。打聽到張園喬遷並沒有什麼波折,他就放下心來。
陸綰請辭,又有人舉薦趙國公朱涇提督銳騎、神武、威遠三大營,江閣老連同門生故舊羣起而攻之,一連兩三日,朝中都是黑雲壓城城欲摧。而在這一片說不得的氛圍當中,張壽終於迎來了自己的又一個休沐日,悄悄和朱瑩朱二帶上三皇子和四皇子出京前往趙園。
而對於極少數知情者來說,這趟出行,頂多只能算是皇帝任性,龍子鳳孫貴介子弟們的一次胡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