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第一批進去面試,還不是一個人,而是和另外五個年歲比他大不止一倍,又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緊緊捏着這紙條,他只覺得手足冰涼,甚至有直接逃走的衝動。
而看到兄長這幅臉色發白的樣子,四皇子立刻就衝到三皇子面前,毫不猶豫地拿出手中那張紙就要與其交換。可就在這時候,旁邊一隻手卻猛地伸了出來,一把鉗制住了他的手腕。側頭看見那是阿六,四皇子頓時大聲叫道:“就分組這點小事,我和三哥換一換也不行嗎?”
“不行。”阿六不閃不避地直視着有些發急的四皇子,見人不像是那些在他眼神下須臾就敗退的人,包括朱二和陸三郎,而是猶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獅子一般怒瞪自己,一點都沒有往日和他說話時的調皮鄰家頑童,他卻依舊沒有退讓。
“抽籤就是爲了公平公正,要是人人都和四皇子你這樣與人去換組,那抽籤也就沒有意思了。”隨着這聲音,張壽已然從九章堂中出來,見四皇子頓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低着頭只不吭聲,而三皇子那一張臉更是一陣青一陣白,他就溫和地笑了笑。
“你們兄弟情深,這是好事。但就算你們感情再好,日後也有的是事情需要獨自面對,那時候難道你們還要去尋找彼此來互相依靠?三皇子,你之前能夠在解一道簡簡單單的題目時用了三種解法,現在居然還擔心一次小小的面試嗎?”
三皇子沒想到張壽竟然誇了他,頓時有些臉紅。這樣明顯的激將法,對於四皇子來說那是百試不爽,可對於他來說卻沒用,因爲他從來缺乏信心。再者,他那道用了三種解法的題,其實是和四皇子一同解開的,其中三種都是四皇子做的貢獻,他不過勉爲其難想出了兩種。
而四皇子那時候毫不猶豫地讓了三種給他,還振振有詞說當弟弟的應該讓哥哥,他也只好照樣寫了上去。所以,如今想到這一點,他此時非但沒能振作,反而更多了幾分畏怯。
猶豫片刻,他卻看到張壽招手把第一組的其他人給叫進了九章堂,這下子,他就更加腦袋一片空白了。恰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覺得有人從後頭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遇事不決,那就向前看,向前衝!”
微微一愣的三皇子扭頭一看,見摸他腦袋的赫然是阿六,他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非但沒有生出被冒犯的心思,反而有些感激。他一向知道阿六對外人話不多,此時毫無疑問是在安慰他,因而,他就一如既往地按照從前的稱呼小聲說道:“謝謝六哥,可我就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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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三皇子說出就怕之後的話,阿六就直接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把,這才淡淡地說:“怕的話,那就先做後想!”他頓了一頓,隨即又補充道,“少爺說,這叫莽一波。”
雖說從來沒聽到莽一波這個新鮮的名詞,但這三個字也算是簡單易懂,三皇子登時恍然大悟。扭頭看見阿六沖自己點了點頭,他反反覆覆咀嚼着先做後想四個字,遲疑了一下,最後自己伸出雙手,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隨着啪啪兩下,他終於稍微清醒了過來。
只不過,三皇子理解的莽一波,卻實在是和阿六的弦外之音有所偏差。
當他昂首闊步走進九章堂的時候,旁人竟能感覺到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尤其是四皇子,感同身受的他甚至不由得擦了擦眼睛,隨即握着拳頭給人鼓勁。
“三哥你一定行的,要相信自己!”
剛剛發生的這一幕一幕,嶽山長全都看在眼裡,卻只覺得這情形怎麼看怎麼荒謬。上下尊卑的分際似乎在這裡早已失效,張壽對待三皇子和四皇子彷彿就只像對普通學生,而那個不知道是何方神聖,督促抓鬮的冷漠少年,竟然敢用這樣親狎的態度對待三皇子?
他知不知道在大皇子被囚,二皇子一度見罪之際,三皇子這個序齒之後排行在前的皇子,其實是太子之位的最有力競爭者?
陸三郎雖然也驚訝於三皇子和四皇子竟然被分配在一頭一尾,可事情都發生了,三皇子也認了命,他就算再擔憂也只能接受。至於懷疑這分組有沒有什麼貓膩,別說懷疑,就算確定,他還能怎麼着?因爲那必定是張壽暗示,阿六執行的!
他早就見慣了張壽和阿六主僕不把皇子當成人物的淡然——有句話說得好,有其主必有其僕——於是,此刻他只能拍了拍手,眼見旁觀人羣以及其他分組面試者漸漸安靜了下來,這才擠出笑容再次開了口。
“一會兒各位按照抓鬮分組的號碼進去面試,一切記得聽老師分派。對了,之前筆試是順天府衙宋推官評判,國子監繩愆廳的徐黑子……徐黑逹徐監丞輔佐,之前你們的筆試卷子,就是他們一塊對着老師的答案批閱的……至於今天,是我這個齋長給老師幫把手。”
眼見陸三郎交待完這番話,也沒有對其他的旁觀者聚集有什麼異議,竟是自顧自直接進了九章堂中,嶽山長就衝幾個學生打了個眼色,見他們都混入了人羣中,他就不慌不忙地落在了最後。
雖然他並不忌諱讓人知道剛剛進京就來國子監看九章堂第二期招生,但身爲召明書院山長,他到底還是自矜身份,不願意和一羣尋常士人廝混在一起。然而很快,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大司成和少司成來了!”
嶽山長還沒抵達京城就已經聽說過張壽升官的事,再加上之前國子博士楊一鳴和張壽扛上以至於被學生背叛,最終身敗名裂的往事,在他看來,國子監其他學官和張壽就等同於絕對不可能融合的兩方。
所以,剛剛看到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竟然只有張壽書生坐鎮,連之前的筆試也是宋推官一個外人幫忙,頂了天只有一個繩愆廳監丞搭手,他就越發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
然而,現在周祭酒和羅司業竟然一塊來了,他不禁有些疑惑,可等人羣讓開一條通路,而匆匆現身的周祭酒和羅司業赫然是直接走向了四皇子,他就暗自哂然一笑。
他還以爲是這兩位是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個國子監學官安定團結和睦的假象,現如今看來,這兩位絕對連這點裝樣子都懶得去做,僅僅是衝着三皇子和四皇子今日應考而來的。
果然,接下來他就只見周祭酒和羅司業上前之後,和藹慈祥很有師者風範地和四皇子攀談了起來。只不過,與其說是攀談,還不如說是周祭酒和羅司業在單方面說話,而四皇子只是心不在焉地間或嗯上一聲,目光始終都在往九章堂裡張望。
鑑於已經有幾個學生在那邊關注九章堂的面試到底是什麼光景,嶽山長乾脆不動聲色地在旁邊觀察着四皇子。就只見這位年幼皇子幾次都露出了很不耐煩的表情,但每到似乎想要發火的時候,都會硬生生忍住,只是那遊移的目光卻顯示出,他這時候非常不高興的心情。
大概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嶽山長髮現周祭酒和羅司業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因爲兩人仍然在那嘮嘮叨叨,笑容可掬地和四皇子說話。見此情景,終於看夠了的他就客客氣氣向周邊衆人說道:“能否勞駕讓個路?我有話想要對周大司成說。”
能在國子監開放日拿着憑條進國子監參觀的,多數是或求學若渴,或雄心勃勃的士人,總之他們的年紀或許天差地別,但傻子很少。因而,聽到嶽山長如此說,大多數人再端詳一番他的衣着相貌氣度,大多趕緊讓路。
可看到嶽山長突然要上前,剛剛領人過來的那個隊長卻吃了一驚,連忙追了上去問道:“嶽山長,你這是……”
“呵呵,我和周大司成昔日也是舊識,今日既然來了,總得拜會一番。”嶽山長對這個過分機靈的隊長自然相當有疑慮,隨口解釋的同時,腳下卻更快了幾步,須臾就穿過人羣來到了周祭酒和羅司業以及四皇子的面前。
見周祭酒和羅司業立時有所察覺,羅司業甚至立刻一個箭步擋在了四皇子跟前,彷彿他就是什麼圖謀不軌的刺客,嶽山長就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召明書院嶽不凡,見過大司成,少司成。”
召明書院四個字,對於京城的普通百姓來說,絕對不算如雷貫耳,但是,如今國子監開放日雲集的是各方士人,哪怕年紀不一,但見識卻遠勝過尋常百姓,當然知道這四個字意味着什麼,那是廣東赫赫有名的書院,哪怕規模並不算最大,學生質量卻極高。
這家書院並不是從本朝初年建立的,卻在這四十年間聲名鵲起,尤其是接連三位山長都號稱精通雜科,博學多才,雖說對科舉都是淺嘗輒止,考到舉人就開始專心進入書院教書育人,積累經驗之後接掌山長,但閩粵出身的進士,出身召明書院的很不少。
而此時這些士人當中,就有召明書院的學生,剛剛因爲嶽不凡在後面沒看見,如今人既然現身,當然就有人趕緊上前施禮。而嶽不凡笑着擡手示意免禮之後,見周祭酒和羅司成那臉色都變得相當熱情,他就知道,他們明白自己此番應召上京,也許是給皇子做老師的。
儘管他們並不一定樂於見到一個外人卻搖身一變成爲皇子師,但是,能夠有一個人甚至幾個人來制衡一下張壽,他們一定樂見其成。
周祭酒和羅司業號稱全天下學界最大人物,國子監正副學官,此時也確實覺得委屈。國子監從前那是形同雞肋,生源爛,學官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學制等於沒有,學風散漫,所謂最高學府不過是好聽的,各種制度若非還有徐黑逹這樣的死心眼撐着,恐怕早已名存實亡。
可如今這所謂的復興,全都是張壽一手推動,他們就如同拉車的馬一樣,被一條鞭子在後頭趕着走,看似品級提高,可卻實在是沒存在感,哪能不苦?
所以,此時周祭酒羅司業和嶽山長寒暄過後,立時就想把人引薦給四皇子,卻不料四皇子突然邁開兩條小短腿,一溜煙跑到了九章堂門前。恰是在這時候,其他雖見嶽山長現身,卻依舊分心二用留意九章堂內情況的那些士人當中,就有人嚷嚷了開來。
“張博士剛剛吩咐,第一組面試的考生,每人可以現場出題兩道,讓其他人解答。無需最後答案,只要有正確思路就好。最後以誰答出的題目多爲勝!”
“面試我從前聽說過,但這樣別開生面的面試,我還是第一次見!應試者互相出題考人,這可比從前那些考官出題的情況要公平公正多了!我還以爲張博士肯定會偏袒三皇子呢!”
嶽山長和周祭酒羅司業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門前探頭張望,彷彿似乎打算衝進去幫忙的四皇子,臉色一時各有不同。都是胸有城府的成年人了,誰都不會如騷動的人羣那樣亂說話。尤其是剛剛還因爲說張壽獨樹一幟,而被那個隊長暗諷了一句的嶽山長,那就更緘默是金了。
而九章堂中的三皇子此時卻再次腦袋一片空白,之前阿六鼓勵他時,他好不容易鼓起的那點勇氣,已經完全無影無蹤。而讓他更加預料不到的是,張壽掃視了他和其他人一眼之後,竟是又開口說道:“有道是尊老愛幼,就從最小的人開始出題吧。三皇子,你先開始。”
我?三皇子險些伸出手指向自己的鼻子,那臉上既惶惑,又驚懼。而他這幅猶如受驚小鹿似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中,原本還對自己和這位皇子分在一組的五個人不禁心情微妙。
難不成這次面試……真不是內定的?
眼見張壽對自己點了點頭,三皇子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什麼都想不出來。昏昏沉沉的他張了張嘴,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突然,他腦際靈光一閃,想起了自己離開半山堂時張壽提過的一道難題,立刻如獲至寶地大聲說道:“有四個數字,它們加在一起是四十,而其中的單個、兩個、三個或四個之和,能夠組成四十以內的任何一個數字,問這四個數字分別是哪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