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只覺得渾身是勁,平生都沒有這麼精神煥發的時候。
而被他強行從課堂拉出來的蕭成滿臉不高興,小花生倒是因爲不再被人強逼着學習而如釋重負。不過,當兩人聽張壽簡略解釋了一下事情緣由就先回了九章堂授課,然後四皇子噼裡啪啦大爆嘴速,把各種細節那麼一說,他們的臉色就一塊變了,最初的那點不滿一掃而空。
蕭成曾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好日子,但也曾經窘迫過,尤其是沒爹沒孃之後,劉志沅和朱廷芳又先後離京,哪怕有花七這樣的人悄悄給他投喂飲食,但他還是過得和鬼似的——真正意義上的鬼!
而小花生就更不用說了,無論老鹹魚還是冼雲河,全都是一天不幹就捱餓的人,所以他也是從小就幫忙做各種活計。因此,聽完這番話之後,小花生就首先問道:“那我們要查什麼?是去姑蘇小館那邊打探,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收學徒?”
“不,直接去姑蘇小館,很容易打草驚蛇。我琢磨着,我們可以先悄悄上這三個人家裡去,嗯,先別用老師的名義,就用同學的名義登門探望,然後最好再送點東西。”
四皇子人小鬼大,此時眼珠子一轉,那主意簡直是張口就來:“咱們穿得平常一點,這樣去到那裡就不會太顯眼。到時候我們就說,老師給中級班定了齋長,咱們是去慰問同學的。買一點雞蛋豆腐什麼的,這樣登門就很體面了。”
小花生這幾日全程旁觀了四皇子絞盡腦汁和那些同班孩子兜搭的過程——鑑於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中級班總共七個班,每天一換,就連他呆了這麼久也沒能記住所有一百二十個同學,四皇子三天下來卻能叫出三個班大多數人的名字,他實在不得不佩服。
比如此時,四皇子竟然還能想到,去探望同學家裡時,應該買雞蛋豆腐這種平常人家改善伙食的東西,而不是燒雞羊肉之類的肉食……當然最絕的是,四皇子竟然還自封齋長!
他看了一眼蕭成,見人竟然在那使勁點頭,就意識到這小子已經被四皇子給糊弄住了。可他絞盡腦汁想了想,認識到自己是張壽特意派給四皇子的輔助,他就知道唱對臺戲那是行不通的,於是只能無奈地問道:“那真的要現在去?現在還是上課的時候吧?”
“當然要趁着他們還在公學回不去的時候去,否則要是他們看到我們,不是就穿幫了?再說,中級班的那些東西,對於小花生你來說,應該很簡單的,真要錯過了課程,回頭你不明白的那些,我給你補課就行了!你要相信我,我很在行的!”
四皇子不由分說地一拍巴掌,大聲說道,“好了好了,就這麼說定了,我們這就去找六哥,讓他護送我們過去!對了,他們家住哪兒,這也得靠六哥指路,都說他一跺腳,外城也要抖三抖,有他這個地頭蛇在就好!”
三個小傢伙說服阿六並不是一件難事,畢竟,四皇子理直氣壯那是張壽的吩咐,再加上有小花生和蕭成作證,阿六怎麼也不至於認爲他們那是拿着雞毛當令箭。
於是,阿六親自去公廳查詢了那三個學生的學籍信息卡——這是仿照國子監監生花名冊的制度,除了學生們的名字,父母名字職業以及籍貫住址之外,還有實地調查此戶屬實的結論,最後一項是陸綰直接利用自家那些隨從高效完成,可以說堵上了最後一個缺口。
而湊在一旁偷看的四皇子忍不住大爲敬服,等到上車之後,他和小花生以及蕭成說起此事的時候,少不得就大拍張壽和陸綰的馬屁。什麼先見之明,見微知著,各種各樣的成語一個個從他嘴裡蹦了出來,最後連在外頭駕車的阿六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有話留着一會兒再說!”雖然聽着很高興,但他哪裡不知道,四皇子是故意討好他!
滔滔不絕的四皇子頓時歇菜了。而小花生則長舒一口氣——他算是很喜歡說話的人了,所以老是嫌棄蕭成太悶,可現在才體會到蕭成往日面對他時的無奈,因爲四皇子那才叫真的好奇寶寶加話癆,問題多到無以復加,話也多到無以復加!
然而,阿六卻並沒有直接駕着馬車把三個小傢伙帶到人家門口,而是帶着他們先去買了四皇子提到的雞蛋豆腐之類慰問品,小花生還特意買了一包飴糖。最後,阿六熟門熟路駕車在一家小酒館門前停下,寄存了馬車之後,就領着三人往一條狹窄的小巷中走。
跟在後頭的四皇子最初還興致勃勃,可走着走着,發現地上凹凸不平,他幾次都差點趔趄跌倒,於是就不敢再東張西望,而是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查看那慘不忍睹的地面。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問道:“六哥,這還要走多久?”
阿六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地說:“至少一刻鐘吧。”
聽到身後傳來了誇張的吸氣聲,阿六這才扭頭看了一眼四皇子,見人一副苦相,蕭成和小花生倒是一臉如常,他就淡淡地解釋道:“很多當官的人家也養不起馬車,需要的時候就去車馬行借用。要是你們坐車去,穿得再普通也枉然,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們不普通。”
“還有,我不和你們一塊進去,外城認識我的人太多。”
四皇子頓時恍然大悟,可聽到阿六居然不送他們進去,他不禁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問道:“那我們怎麼能找到那地方?”
在京城進進出出,他已經發現了很令人頭疼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到處都是鱗次櫛比的房子,而且不像宮中每一處宮殿都有院門,進去之後,無論是偏殿還是正殿,往往都會懸掛匾額,寫明這是什麼地方;在內城外城,除卻那些當官的宅邸會有個匾額,其他根本就沒有!
尤其是小民百姓之家扎堆的那種小巷,很多房子連圍牆都沒有,籬笆爛了的也很不少!除非是熟人,否則就是走到門前也不知道自己到了誰家門外!
見四皇子明顯露出了苦色,小花生終於明白,張壽爲什麼要他和蕭成跟着了。因爲眼前這位出身皇宮的龍子鳳孫,根本就缺乏常識!當然,人比生長在深宮的大多數金枝玉葉已經要好得多了,畢竟也常常出宮,但具體到辦事時,人就抓瞎了。
因此,見原本滿腔鬥志的四皇子瞬間蔫菜,他只能插嘴說道:“好了,你不用擔心,我和蕭成都會幫忙去問路的!你不覺得,一路問了找上門去,那才顯得比較正常嗎?”
四皇子倒是想駁斥,這樣一路找過去,三家人他們得找到什麼時候,可在阿六那目光注視下,他最終什麼都不敢說。等穿過這條骯髒昏暗同時也沒什麼人的小巷,他就看到面前是一片亂七八糟的低矮房子,和內城那一片片橫平豎直的整齊衚衕截然不同。
他頓時頭皮發麻,這要怎麼找人?
而阿六卻沒出巷子,而是就此止步了。他朝那片房子努了努嘴,淡淡地說道:“看學籍信息,他們三個的家裡都住在這一片,你們自己去找人吧。”
不同於完全傻眼的四皇子,好奇到四處瞅的蕭成,小花生卻顯得遊刃有餘。見有幾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正在追追打打,他就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而之前買雞蛋豆腐時,買的那包飴糖,立刻派上了用場。
在外城這種地方,父母長輩沒工夫教自家孩子不能吃外來的東西,再加上飴糖對於普通小孩子來說着實是奢侈品,甜美輕而易舉蓋過了疑心。而當小花生指着四皇子和蕭成,告訴幾個孩子,自己是陳三的同學,此行是訪查探望,幾個小孩子更興奮了,主動答應帶路。
當然,他們也理直氣壯地索要帶路的報酬!
於是,四皇子就瞠目結舌地看見,小花生輕輕鬆鬆以每人兩塊糖作爲報酬,讓他們帶路去三戶人家,而且是先支付一塊,帶路到地方後再支付第二塊,當瞧見幾個孩子含着糖邁開小短腿跑得飛快,還回過頭來對他們招手時,他就忍不住盯着那包飴糖看了又看。
這種糖居然這麼好使?好奇心強的他當即問小花生要了一塊,可含在嘴裡這麼一嘗,他的腮幫子就立刻鼓了起來。這哪裡好吃了,甜膩,就沒有其他滋味!
宮中御膳房從前固然差強人意,但乾清宮小廚房至少還有幾個擅長做點心的,現在就更不用說了。而且,宋舉人時不時會有甜品方子送進宮,然後由皇帝指定的某個御廚親手做,所以他的嘴早就被養刁了,區區飴糖這種東西,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這時候,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蕭成的聲音:“普通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沒怎麼吃過甜的東西。因爲別說糖,就連鹽,也只能做菜時少許放一點點,因爲鹽的價格也不便宜。這還是太祖爺爺的德政,把鹽的價格公諸於天下,寫入會典,號稱大明萬世不變,否則……”
“否則鹽價很容易飛漲。”小花生聽到了蕭成的話,隨口接了一句,在領着四皇子跟了那些孩子前行時,他就低聲給四皇子普及起了這些常識。
“本朝私鹽不算猖獗,因爲官鹽價格本來就不貴,只不過六文一斤。所以,鹽能吃得起,而且鹽是必須吃的,不吃就沒力氣,但糖就不一樣了,不吃也無所謂。如今的市面上,飴糖要二十文一包,紅糖則是十五文一斤,白糖更貴。”
“略顯黃色的那種白糖,得四十文一斤,顏色越是白,價錢就越是貴。最最上好的雪花白糖,晶瑩剔透,裝在精緻的瓷罐子裡,那不是按斤賣,而是按罐來賣。聽說富貴人家最認這種調子,越是貴越是買,五百文一罐都能賣出去,最細的那種甚至要一千文。”
如果張壽人在這兒,他就會告訴這三個孩子,豈止不貴,鹽六文一斤這個價格,放在古往今來任何一個鹽鐵專營的時代,那全都是相當可觀的低價,也就是歷史上的明朝某些時期,有過和此價類似的鹽價。
唐代鹽以鬥來賣,曾經賣過一斗鹽一百一十文的低價,但這只是曇花一現,大多數時候,一斗鹽兩百五十文到三百文,那纔是常態,摺合下來,二十文一斤是至少的。
至於宋朝,大多數情況是四十文一斤,但偶爾也會出現一百文一斤的高昂鹽價,四川的井鹽更是賣到過一百五十文……至於歷史上的明朝,也就到了崇禎時期,鹽價才完全失控,但大約也就是五十幾文一斤。
所以,在歷史上的明朝穿越私鹽販子,混個溫飽小康還行,要想鉅富,除非在明末順勢造反,否則就別想了。因爲私鹽販子也只能把鹽低價賣給官方鹽商,否則難道你還能公然開店叫賣?至於糖,這種奢侈品本來就受衆羣體狹窄,也就是到了清朝糖業發達才降到米價。
總而言之,最初提出實施方案的四皇子,現在卻只能跟在小花生屁股後頭,看着對方發揮。他眼睜睜看着小花生拿了飴糖作爲誘餌,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陳三的家。
當陳母聞訊出來問時,看過學籍信息卡的小花生知道她是在家裡當裁縫做衣裳的,當下一口一個嬸,等見到陳父時,他是又一口一個叔,那叫一個殷勤親切。
幾句家常一過,小花生熱情地介紹四皇子是班上的齋長,奉老師的吩咐來探望同學家裡,隨即奉上了雞蛋豆腐作爲慰問品。陳家父母夫妻明顯是老實人,當孃的見狀立刻誠惶誠恐地說,自家兒子要退學去當學徒,萬萬不敢當,當爹的則是無奈地長吁短嘆。
而這時候,四皇子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他連忙把自己之前在公學裡問過陳三等人的問題再次拋了出來:“可是,當學徒不是也沒有工錢嗎?”
可他正想說偷學也行不通,就被小花生一胳膊肘撞過來,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完全噎住。這下子,他才猛然間想起,自己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過來探望的,而不是知道人家要當學徒退學而來探聽風聲的。於是,他在立刻閉嘴的同時,卻是竭力露出了最關切的表情。
三人之中最大的小花生也纔沒多大,蕭成和四皇子那更是還不到十歲,陳家雙親這樣年紀的人,在這麼一丁點大的孩子面前,自然非常容易放鬆警惕。再加上小花生剛剛口口聲聲說,四皇子那是公學有名的神童,能寫會算,看人穿得又整潔,他們不約而同放鬆了防範。
“這學徒可是和其他學徒不一樣,每個月工錢就有一千貫呢!”陳母說到這,臉上就流露出一絲惘然,“他大哥學木匠快出師了,小三子若再去姑蘇小館,他爹總算能舒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