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他先前的話頭, 兀自說下去道:“原是誤撿了沉香,怪不得我睡得極熟,方纔還做了夢。”
“做了什麼夢?”林述笑着問。
“我極其歡喜做有故事情節的夢, 也老總覺得平日裡發生的事情, 好似在夢裡見到過。”我低眉, 輕輕依着他的肩膀說。
“所以今天這夢, 也是有情節的?”
“嗯, ”我望着墨色之下的白雪敗草,“少年少女的故事,倒似話本子裡一般。如今年紀亦是大了, 可一顆心未泯,做了這般‘心似雙絲網, 中有千千結’的夢, 倒也是心裡甘樂。怕只怕‘往事已成空, 還如一夢中’。”
“夫人一連用了兩首詞,是對我說的話不滿?以顯示你確爲文人雅士?”林述笑了幾聲, 卻是咳了起來,我怕他牽動傷口,卻也不知如何照顧他。
我抿嘴,瞅這林述寬大的袖子以及他微微露出的指尖,揮之不去的夢依舊縈繞在我心口, 貼着他的手臂, 轉而繼續斟酌道:“我可曾是見過你的, 在我倆同考秋試之前?”
林述聞言低下頭來看我, 我對上他的眼, 而他垂着的眼底恍動有光,星星雪雪, 聽他言:“見過幾次,但都是許久之前了。我曉得你記性差,也就沒與你提過。”
我看着他,聞他道:“彼時大概是一個元夜,那時雋如她方來京,”林述看了我一眼,察覺我神色無異繼續說,“她剛來京,母親便讓我陪她出去逛燈會。她一時興起,我便由她去。那時未央河上放了許許多多的蓮花燈,雋如見到了自然也想放一個。走到橋下,方是見着了你。”
“表妹來京不過四年,那怎算的上許久之前?”我笑,卻是納悶恐是我夢裡夢外地想多了。
“那怎的知道是我?”我腦子一開始糊塗,後來一下子便是清楚了過來,抓到了重點,笑嘻嘻地問他。
林述淺笑,似是寵溺拗不過我,“那時你立在橋下,其他的姑娘們都提起裙邊,伸手放蓮花燈,而你卻是眯着眼發愣。”卻是若有似無的落寞。
“我向來不喜歡熱鬧,出門也怪是無聊,費勁兒。”
好像喚回了一些思緒,那時的情景彷彿我還能記起,那個人兒硬要我放燈,我卻不願和姑娘們一起湊這個熱鬧。他便是從岸邊起來,拉了我的手,帶我到了其他的地方,眉眼笑意都暈開,對我說着從未有過的細語。
往事如煙,風吹就散,忍住過去的追念,而今留在我眼底的卻是我與他相執的手。
“那還有呢?”我成了心地要做一回小女子,腆着臉盤問他。
“大概是在乞巧節上,夫人說的搬書祭魁星,我也是瞧見了的。”
我隱不住笑意。“後來呢?”心想他說不定那時就對我青眼相加了。
“因你這舉動同其他女子大相徑庭,倒也讓我另眼相待了幾分。”他笑着將頭輕靠在我頭上。
“那你何時歡喜上我的?”我乾脆來個不依不饒,在這等分明是生死攸關的時候卻是燙着臉要問這些個恬不知恥的事兒。
林述吸了一口氣,道,“說不清什麼是喜歡,更不能確定何時歡喜上你,起初是出於嘗試,之後是出於責任。”
“而今呢?”我問。
林述素白的臉上染上一層紅暈,好似從來未曾見過他如此,想來泰然的他竟也因此靦腆起來。我心裡不禁又驚又喜,膽子也大了起來。因他不願再說,我便是捁緊了他的手臂,說起了我自己的那個夢。
“這是夢還是真?”我撇着嘴問他,心裡莫名的感受越發得強烈,而已經漸漸篤定夢裡頭的少年就是林述。
因那首“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爲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見林述無甚反應,我氣惱地說:“你騙人。”
林述淡言,失笑:“我並沒說什麼。”
“那我問你你便要如實說,不準搪塞。”
“好。”
“我小時候便見過你?”
“是。”
“何時?”
“我父親方當上京官,特地去見你外祖時,估摸那時你十歲左右。”
“你這衣冠禽獸可是對我這才方十歲的小女孩兒動了心?!”
林述笑,“夫人莫要錯怪了。”
“之後呢?爲何成婚那日會叫我表字?”
“因爲我起初先是知曉你的表字。”
“爲何剛纔不同我承認那個夢裡的故事。”
“怪羞人的。”
“你也知羞?”
“嗯,爲夫知羞。”
“知羞因而你才挪到洞口外頭,是因爲覺着我與你男女有別,不能獨處一室麼?”
“夫人說的是。”
“你怎的漏洞百出,方纔還說是爲了看這夜色。”
“是知羞,也是爲了看這夜色。”
“胡攪蠻纏。”
他清雅一笑,嘴脣卻是乾白乾白的。我想他定是累着,或許是因爲我睡着了,便想要出洞口守着我,以防追捕的人搜到這裡。若真是如此,那他定也是作出了“犧牲”這個念頭,萬不想讓我再受牽連,而我還想着什麼單純的“與子同當”。
“生老病死,我最怕的莫過於‘死’。”我嘆了口氣說,“還好我是女子,如今也不用有何擔當。我就是這等宵小之輩,貪生怕死,好死不如賴活。那你呢?”
“好端端的,誰又會選擇死呢?”
“若‘死’是一種別離,我什麼樣的別離也不要。”他緊靠着我,我說,“那你也休想留下我一個人。”
“爲何無故說這等話。”他卻執意裝傻,我分明清清楚楚地瞅見了他膝蓋上沾有草屑與泥壤,清清楚楚地聽見方纔洞外有聲響,若說沒跌倒,我是怎的也不會信的,可他爲何會跌倒,這是擺明了的事實,他要走,要離開,不願拖累我。什麼執意要去看夜色,虧他想得出來,難不成我真的能被騙,真有這麼傻?
“恐是這山頭這雪有些淒涼,觸景生情罷了。”我也不拆穿,兩人心裡如同明鏡,卻是無論怎的也不會捅破那假裝相安無事的薄薄紙張。“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不明白的事情也就剩下這麼幾件:“我問你,那藥囊可還佩着?”
林述聞言也是不驚,語氣如常地說:“早知那藥囊久佩不好,何況夫人也提醒過我,如今怎的還會戴着?”
我倒是忘了自己同他說過此事,卻聞他道:“夫人與趙掣講過。”
這下我也是記起來了,卻是怎麼也開不了口問那道隔閡,解開我心頭的結了。林述見此,便是自己說了出來,也未讓我心頭有半分難堪:“我曉得你定是對六皇子有成見,認定是他做的手腳,可我曉得他從未有過壞心腸,這藥囊背後定是還有人。”
“我自然不追究,聞你這話,我也是極其歡喜。”從而也放下心了,可心涌起的那一陣失落是因爲無論怎麼說這藥囊還是我一針一線縫的。
“可我帶着夫人送的玉玦。”聽此言的我先是一喜,卻又因自己當初那樣不通人情,故意爲難買了玉玦,如今又想到這層的引申義,反倒惹得自己心神不寧了。
甩了甩頭,提及其他,“那麼,那日在宸國,你進宮又做了什麼?”思及他那日對我言語之間頗爲冷淡,心頭依然有些不安。
林述知我眉頭微皺,便先將事情說了出來。
可眼色微黯,言語之間卻多爲隱喻,說了半天,我懂得了他閉口不談,避諱如深的原由在何了。
因我極其念舊,且重感情。即便是與我毫無干系的人,我也在乎他們的感受。更不要說一個與我幾乎是朝夕相處二十餘年的人兒了。何況我執念極深,在婚後長時間之內還是無法放下,如今全心全意地將自己的情感孤注一擲於林述身上,而林述卻是把自己看的太輕了。
其實都怪我,開始時過於遊離,誤會時過於狠絕,而今他曉得我對他的心意,卻不知我這份心意究竟有多重。他以爲我來宸國,不單單是爲了瞧他,他怕若我心裡還歡喜着韓之繁,那他現在同我一道反是對我不好,不如成全。
他太懂得寬容忍讓,從前望我將他放在心上,如今心上有他,他卻希望只有他。人都是這般,未得到時,便僅有一點點的渴望,而得到之時,卻祈求着更多。我也何嘗不是如此呢?知道自己歡喜林述,便也要倚仗着自己的身份,不想聽到他從前與其他女子的事,不願意瞅見他今後與其他女子的事。
尹可便是我小家子心腸裡的一根刺。
“永安郡主名叫殷珂,是當今女皇的阿姊。化名尹可,不過是垂憐雅國的風情,喜琴喜靜罷了。”
“你欣賞她。”我篤定。
“仰其才情。”他解釋。
我信。但我不想繼續詢問了,即便是故人,那也單單是個故人。
卻未見林述眼色深重,我不明眸中含義,因是解決了心頭困惑,倒也忽略了過去。
“赫連冗好似歡喜這位阿珂。”我找到八卦之處,與他分享。林述笑笑說他早年便是知曉了。我氣他也不與我說這趣事,他反倒說我這喜聞樂見的秉性要不得。
之後閒談許久,我卻是愈發心神不寧。
“太傅大人……”我兜兜轉轉終於開口,吐出了這幾個字,不敢去看林述臉色。
林述笑,“夫人莫要擔心我立場不堅定,我是宸國人也好,雅國人也罷,並無什麼意義。”我咬脣睨他,卻聞,“莫要嫌棄爲夫不倫不類便好。”
“聽聞混血之人極爲聰慧,想來正是如此。”我慌忙斂目,想起太傅交代我這事是覺得我能狠絕捨棄他一條性命,而林述不可能捨其性命,試着爲大局着想,試着將傷亡減少到最少,試着將罪名都推到太傅身上,留得我爹孃一家,“你可有公公的消息?”
“雅皇未捉到我,便不會先處死父親。”林述分析,我覺得頗有道理,所以這樣林述纔會自投羅網,是肯定雅皇不會輕易殺他。
只不過可以對外宣稱已故,這樣即便是林氏一族還活着,也形同死亡。就好似將替身殺了,對人說正主已亡,餘下人自然會將這正主當成替身,正主也就沒了存在的意義。一個替身,無法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