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讀者們,從之前的描述裡,對我與娜奧密不久後會破鏡重圓之事,那並非不可思議、什麼都不是,是順理成章之事,你們已經預料到了吧!而事實上,結果如大家預料的那樣。然而,到這樣爲止意外地費事,我也嚐到各種苦頭,無謂的辛苦。

我和娜奧密在那之後馬上就很熱絡地交談。怎麼說呢?因爲第二晚、第三晚,那之後娜奧密一直每晚都來拿一些東西。來了一定上二樓,拿着包包下來,那是以絲綢的帛紗包得了的小東西。

“今晚來拿什麼東西呢?”我問。

“這個?這是些小東西,沒什麼。”她回答得模糊。

“我口渴,可以給我一杯茶嗎?”她邊說邊走到我旁邊坐下,聊了二三十分之後離開。

“你是住在這附近嗎?”我某晚和她同桌對面而坐,喝紅茶時這麼問。

“爲什麼想問這個?”

“問問也沒什麼,不是嗎?”

“可是,爲什麼呢?問了想做什麼?”

“沒有要做什麼,出自好奇心問看看。嗯……住哪裡呢?跟我說有什麼關係?”

“不,我不說。”

“爲什麼不說?”

“我沒什麼讓讓治滿足好奇心的義務呀!那麼想知道就跟蹤我好了,當秘密偵探是讓治先生拿手的。”

“我不想做那樣的事,只覺得你住的地方應該是附近某處。”

“怎麼說?”

“每晚不是來拿行李嗎?”

“每晚來也不一定就在附近呀,有電車也有車子呀!”

“那是特別從遠地方來的?”

“怎麼……”她說,岔開話題,“你是說每晚來不好?”她巧妙地轉變話題。

“不是不好,我說過不要來,你也不理會還硬要來,現在說什麼也沒意義。”

“是嘛!是我心地不好,說不要來還是來。或者是,我來這兒你感到害怕?”

“是的,多少有點害怕。”

她向後仰,露出純白的下顎,紅紅的嘴張得大大的,突然咯咯大笑。

“放心好了,我不會做什麼壞事呀,更重要的,從前的事我都忘了,今後希望以朋友身份和讓治先生交往。怎麼樣,可以吧?那樣的話就不會有問題吧?”

“這也總覺得怪怪的!”

“什麼怪怪的?以前是夫婦的人,變成朋友爲什麼奇怪?那是舊式的、落伍的想法,不是嗎?說真的,我不會老是想以前的事。即使現在,如果我想引誘讓治,就在這兒輕而易舉馬上可以做到,不過,我發誓絕不會做那樣的事。好不容易讓治下了決心,又產生動搖也於心不忍。”

“那麼是於心不忍而同情,才說想當朋友?”

“也不是這意思啦!讓治不要讓人家同情,好好做就行了不是嗎?”

“可是這也奇怪呀!現在是想好好做,要是和你交往說不定又漸漸動搖了呀!”

“笨蛋啦,讓治。那是不想當朋友?”

“是,我不喜歡哦!”

“不喜歡的話,我就引誘你。踐踏讓治的決心,讓你着魔發狂!”娜奧密這麼說,分不清是開玩笑或認真的,奇妙的眼神,哧哧地笑。

“以朋友單純交往,或被引誘又遭到打擊,哪樣較好?我今晚脅迫讓治喲!”

我那時心想,這個女的,究竟打什麼主意說要跟我當朋友呢?她每晚來訪,應該不只是來諷刺我,一定還有什麼企圖。是否先當朋友,之後再逐漸拉攏,莫不是自己不承認錯誤就想再成爲夫婦?如果她的真意是這樣子的話,即使不玩那麼麻煩的策略,我會毫無理由地同意吧!爲什麼呢?因爲不知何時我心中已熾烈燃燒着如果能跟她結爲夫婦絕不說不的情緒。

“娜奧密只是普通朋友,沒什麼意義不是嗎?不如恢復原本的夫婦關係怎麼樣?”

依時間、場合,由自己提出來。不過,從今晚娜奧密的樣子看來,我真心誠意地告白、拜託,似乎不會輕言“好”。

“那樣的事就免了吧!除非普通朋友,否則不要!”

一旦看穿我的底細,她會更得意忘形地嘲弄我也說不定。我一片好意受到這樣的對待覺得很無趣,而且,娜奧密的真意不是結爲夫婦,她想讓自己是百分之百的自由身,可以玩弄各種男人,把我也算入玩弄的對象之一,既然有這樣的陰謀,更不能隨便說。事實她連住址都不願意說,讓人覺得她現在一定有男人,如果這樣拖拖拉拉當妻子的話,我一定又會碰到麻煩。

因此剎那間我思索之後,說:“那麼當朋友也可以喲!因爲受不了被脅迫。”

我也哧哧地笑。這麼說是因爲我心裡有所打算。先當朋友交往慢慢地會了解她的真意吧

!而且,如果她還有一點真意的話,那時再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有說服她當夫婦的機會,能在比現在更有利的條件下娶她爲妻吧!

“那可以同意了吧?”娜奧密這麼說,逗笑似的瞄我的臉,“不過讓治,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喲!”

“那當然!”

“下流事什麼的,彼此都不能想喲!”

“瞭解。不這樣做我也麻煩。”

“嗯!”娜奧密如往常以鼻尖笑。

有這樣的事之後,她出入得更頻繁。有一日傍晚,我從公司回來,“讓治!”她突然像燕子一樣跑過來,“今晚請我吃晚飯?朋友的話也可以做這樣的事吧!”

我請她吃西餐,飽餐一頓之後回去。因爲是下雨的夜晚,回來得慢,咚!咚!咚!她敲寢室的門:“晚安,已經就寢了?要是睡了就不要起來,我今晚想在這裡過夜。”

她自行進入隔壁的房間,鋪好牀就睡了,也有過曾經早上起來一看,她在那裡正睡得香甜呢。她的口頭禪是:“誰叫咱們是朋友呢!”

我那時深刻地感受到她是天賦異稟的淫婦,那是哪一點呢?她本來就是多情種,儘管讓多數男人看身體也不當一回事,可是,平常又瞭解身體的秘密,即使是些許部分也絕不無意義地讓男人的眼睛接觸到。誰都可以給的身體,平常卻遮掩得緊。在我看來,確實是淫婦本能地保護自己的心理。爲什麼呢?因爲淫婦的身體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貨物”“商品”,因此,依情況非比貞女保護身體更嚴格保護不可,不如此,“貨物”的價值會逐漸下滑。娜奧密深諳此間的微妙關係,在曾經是她丈夫的我面前,更是把身體包得密不透風。可是,她是時時處處絕對嚴謹慎密嗎?似乎又不是那樣,我在的時候娜奧密故意換衣服,更換衣服的間隙讓貼身汗衫咻地滑落下來。“哎呀!”

說着,兩手遮着裸露的肩逃到隔壁房間,洗過澡後再回來,在鏡臺前露出肩膀,才恍如大悟似的趕我,說:“哎呀,讓治不能在那裡,到那邊去吧!”

娜奧密像這樣子不是故意讓我看,偶爾露出些許部分,例如頸子四周、手肘、小腿、腳踝,真的只是一點點而已。不過,她的身體比以前更豐潤,美得讓人嫉妒,絕對逃不過我的眼睛。在我的想象世界裡,我剝光她全身的衣服,百看不厭地欣賞她的曲線。

“讓治,看什麼看成那樣子呢?”她有時背對着我換衣服時說。

“看你的身材呀!總覺得似乎比以前更圓潤呀!”

“討厭!不該看女人的身體呀!”

“我不看,不過,從衣服上大概也瞭解。先前臀部就很翹,這陣子翹得更厲害。”

“是呀,臀部變大了呀。不過,腳纖細,沒像蘿蔔腿。”

“嗯!腳從小孩時代起就很直。站着的話,就貼得緊緊的,現在也還是這樣子嗎?”

“是呀,貼得緊緊的!”她這麼說着,用衣服圍着身體站起來看看,“看!貼得緊緊的呀!”

那時我腦中浮現的是記得在某照片上看過的羅丹的雕刻。

“讓治,你想看我的身體?”

“想看呀,讓我看嗎?”

“那可不行呀!你跟我不是朋友嗎?直到我換好爲止,請到那邊去!”

接着她有如拍我的背部似的,砰的一聲關上門。

像這調調,娜奧密常故意做出挑動我情慾的動作,然後引誘到緊要關頭,之後就設定嚴厲的關卡,不讓我越雷池一步。我與娜奧密間隔着玻璃的牆壁,看來無比接近,其實是無論如何都逾越不了的距離。不小心出手一定會碰壁,再怎麼急躁也碰不到她的身體。有時娜奧密似乎想撤掉那道牆壁,我心想“哦,可以了吧”,一靠近還是跟原來一樣關着。

“讓治,你是好孩子,送你一個吻!”

她常半開玩笑地這麼說。儘管是在諷刺我,她嘴脣靠過來時,我也伸出嘴脣做出吮吸的樣子,但當兩張嘴脣即將接觸的瞬間,她又立即收回去,在兩三寸之外往我口中吹氣。

“這是朋友的接吻呀!”她這麼說着,哧哧地笑。

這個“朋友的接吻”,奇怪的打招呼方式。男的不能吮吸女的嘴脣,只能滿足於吸入她從嘴裡呼出的氣,這種奇怪的接吻後來變成習慣,在每次我們分別之際。

“那再見,我還會再來喲!”

她的嘴脣送過來,我的臉往前伸出,有如朝向吸入器似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她往那嘴裡吹氣,我深深地吸入,閉着眼睛,像是甜美似的在心底嚥下。她的呼吸帶有溼氣,暖暖的,不像是從人的肺部發出來的,有花的香甜味。她想迷惑我,聽說會偷偷地在嘴脣上塗香水。這種手法那時我當然不知道。我常這麼認爲:變成像她那樣的

妖婦,或許連內臟都和普通女性不同,因此透過她體內,含在她口腔內的空氣,纔會有冶豔的味道也說不定。

我的頭腦像這樣逐漸被攪亂,任由她擺弄。我現在再也不說“我們倆必須正式結婚”“我不能被你當作玩物”之類的話。不!老實說,會變成這樣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真正害怕她的引誘,不交往就行了。說是爲了探究她的真意啦,爲了找尋有利的機會啦,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的藉口而已。我嘴裡說害怕誘惑,如果說真心話,是期待她的誘惑。然而她一直都玩那無聊的朋友遊戲,絕不做更大幅度的誘惑。這大概是她既不喜歡又要讓我焦躁的計謀吧!焦躁到受不了,等“時機適當”時,她會突然脫下“朋友”的假面,伸出得意的魔手吧!現在她一定會出手,不出手絕不會善罷甘休,而我只要“配合”她的計謀,她說東就東,說西就西,只要依她的要求表演,最後會獲得獵物吧!每天仰她鼻息;然而,我的預料似乎不容易實現,心想今天終於脫下面具,明天會伸出魔爪吧!到了那一天千鈞一髮時,又被她巧妙地溜掉了。

這麼一來,這次我真的焦躁了,只差沒說出:“我已經不能等了,要誘惑的話就儘快!”全身露出空隙,暴露出弱點,最後是我諂媚地誘惑她。可是她完全不接受。

“讓治,怎麼了?那不就違反約定了嗎?”她用像責備小孩的眼神斥責我。

“約定什麼的,無所謂的啦,我已經……”

“不行!不行!我們是朋友呀!”

“喏!娜奧密不要說那樣的話……拜託!拜託……”

“囉唆!說不行就不可……吻你一下好了……”她像往常一樣“吹口氣”。“喏!這樣行了吧!不忍耐不行的,這或許已經超越朋友的界限了,是讓治才特別的。”

可是,這“特別”的安撫手段,反而具有異常刺激我神經的力量,根本無法讓我平靜。

“渾蛋!今天也不行啊!”

我越來越焦躁。她像風一樣走掉了,一下子什麼事也做不了,我自己氣自己,有如被關在籠子裡的猛獸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對所有的東西發脾氣敲敲打打。

我其實爲這有如發瘋,可稱爲男性的歇斯底里的發作所惱,她每天都來,也固定每天發作一遍。加上我的歇斯底里與一般的性質不同,即使停止發作,之後也不會感到輕鬆。一旦情緒穩定下來,反而比發作前更執拗地想起娜奧密肉體的細緻部分。更換衣服時從衣襬露出來的腳,吹氣時靠過來距離兩三釐米的嘴脣,這樣的東西比實際看到時更鮮明地浮現眼前,連嘴脣、腳的曲線都在幻想中逐漸擴大,不可思議的是連實際沒看到的部分也有如底板顯像一樣漸漸看清,最後像大理石的維納斯像,出現在內心黑暗的底部。我的腦中有如被天鵝絨的布幕圍起來的舞臺,在那裡有一個叫“娜奧密”的女明星登場。從四面八方射向舞臺的照明燈,把在漆黑之中搖擺的她的白色的身體,以強烈的圓形光包圍。我專心注視時,她肌膚上燃燒的亮光更爲明亮,有時似乎要燒到我的眉毛。像電影“特寫”,部分擴大到非常鮮明……那幻影與實感威脅我的官能程度,跟真實的東西沒有兩樣,唯一的不足是無法用手觸摸,其他感受甚至比真實的東西更鮮活。注視過久,我最後會覺得暈眩,體內的血液同時往臉部衝上來,自然變成強烈的悸動。於是歇斯底里又再次發作,踢翻椅子,扯破窗簾,打破花瓶。

我的妄想日益狂亂,甚至一閉上眼睛,娜奧密就在黑暗的眼睛後面。我常想起她芳香的氣息,向虛空張開嘴,“哈”地吸那邊的空氣。走在馬路上時、蟄居在房間時,我戀想她的嘴脣,我突然朝天仰望,“哈”地吸氣。我眼睛看到的盡是娜奧密的紅色嘴脣,覺得那裡的空氣都是娜奧密的“呼吸”。亦即充滿天地之間,有如包圍着我,讓我痛苦,聽我的呻吟,望着我笑的惡魔那樣的東西。

“讓治這陣子怪怪的,是怎麼了?”娜奧密某晚來,這麼問。

“嗯,不知爲什麼,這麼被你困擾着……”

“哼……”

“哼什麼?”

“我準備嚴格遵守約定喲!”

“準備維持到什麼時候?”

“永遠。”

“開玩笑!這樣的話我不就發瘋了?”

“我告訴你好方法,用水龍頭的水從頭部淋下去就行了。”

“喂!你真的是……”

“又開始了!讓治那種眼神,我更想捉弄。不要靠這麼近,離得遠一點,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要碰到!”

“沒辦法,朋友的接吻可以吧!”

“乖乖的話就給你,可是之後不會發瘋嗎?”

“發瘋也沒關係。那樣的事管不了那麼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