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吾城至龜茲,再至碎葉,橫艮着一條黃土夯實的馳道。馳道之上,行着數十騎黑甲軍士。
唐時驛站系統極爲發達,理論上每三十里便設一驛,官府又允許民間在兩所驛站正中搭建客棧,因此,如果走的是官道,基本上每十五里便有一站供行人休憩。
不過,因爲久未修復的緣故,龜茲至碎葉這一段的道路顯然不好走。理所當然的,龜茲通往碎葉的驛站也悉數毀於戰火。
秋雨一落,本就不好走的路程更是變得泥濘不堪,胯下坐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陷入泥坑子中。
這十數人許是趕腳程,頻頻打馬揚鞭,只是胯下的畜生卻似較上了勁,再不肯移動分毫。
“哎,秦霖,我們便在這裡下馬歇歇吧。”擡頭望了眼掛在天際正中的旭日,那行在最中的騎手出言道。似乎他便是此行的領頭之人,那喚爲秦霖的騎手只不迭應道:“好,我這便叫弟兄們去準備。白元光將軍,只是這裡距離酒館還有一段距離,您?”
“不用擔心我,正好下馬活動一番,這一路縱騎,把我的老骨頭都快顛的散架了。”
他笑着擺了擺手,顯然心情頗爲輕鬆。
衆人下了馬沿着土路向前走去,不免被路旁的景狀擾了心神。
只見路邊來人衣衫襤褸,上至耄耋之年的老者,下及總角小兒。白元光不禁大生疑惑。他徑直下馬,朝一家難民走去。“老先生,您這是去哪啊?”
微微擡頭,一位髯須盡白的老者悵然道:“孩子啊,你們是去碎葉城的吧?聽我一句勸,不要去了。那裡大食人馬上就要來了,像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戰時如若不被拉去做民夫,便會被棄於城外以減輕城中負擔。誰讓我們命賤,只好託家帶口的逃出來了。安西那裡我們還有一房遠方表親,這不是去投奔他們了嗎。唉,你說聖上他老人家沒事和大食人較什麼勁呢,這還給不給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活路了啊。”
在這些百姓眼中,毀家紓難是那些達官顯貴、王侯將軍需要做的。他們吃了朝廷的俸祿,享受那麼多優渥的待遇,理所當然應該在國難時挺身而出。而自己這些人,不過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哈哈,自然不需要爲這些閒事兒操心。
看眼前這些人的模樣,應該又是些想去覓取富貴的富家公子。這功名是這麼好覓取的?安西大都護帶着那麼多子弟去打大食人,現在卻連個活人都沒回來。聽碎葉西邊傳來的消息啊,大唐聯軍被擊的慘敗,就連高仙芝本人都被生擒活捉,屢屢羞辱。
哎,還是趕緊逃難吧,眼看着大食人就要打到安西了。若是安西勢危他們便逃去隴右,若是隴右告急他們便遷去關中,難不成大唐這麼大的地界兒還沒有他們一席之地?
白元光還欲說些什麼,秦霖卻趕上前來,高聲道:“老伯,那我們就不打攪你了。你們快點趕路吧,早日到達安西那邊,也好早些有個落腳的地方。”
那一家難民走後,白元光不解道:“老秦,你怎麼能讓他們走呢,我們應該奉勸他們回到碎葉啊,大唐律規定,凡遇到逃民,應協助官府將其抓至治所。我們雖不會將其送予官府查辦,但也不能就這麼放他們逃往安西吧。”
他所說的不錯,若是放在以往,這些人逃到安西沒有什麼不可。可就在一月之前,疏勒都督李括率天威健兒重新奪取了碎葉城,將其重新歸到了大唐版圖之中。如此,碎葉之地的子民便應遵守大唐律法,不應擅自徙遷。
秦霖長嘆一聲:“白將軍啊,你還是給他們一條活路吧。沒有聽他們說嗎,他們在碎葉是活不下去了啊。在安西,他們也是我大唐的子民。只是我擔心,再這麼折騰下去,還有多少百姓願意爲大唐子民呢?”
白元光這話說的已是甚爲不敬,若落入有心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好在這是二人私談,無甚不妥。
“老秦,你是說我們的大唐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完美?”望着遠去難民的背影,白元光疑聲問道。
輕搖了搖頭,秦霖朗聲道:“白將軍英武無比,有些話無需多說,亦能領會的吧。”
“難道大唐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麼美好嗎?還是這僅僅是一次特例呢?”一時惘然,心中默唸的白元光無意識瞥向遠去的難民,竟一時癡了
午後方晴,白元光正在碎葉城北王宮附近的一間小酒館喝着悶酒。一月前李括奪取碎葉城的消息傳來,讓留守龜茲的軍將大喜不已。大夥兒都認爲,這是一個好兆頭,高帥一定可以一鼓作氣,在怛羅斯大破大食敵軍。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大夥隱隱不安了起來。若是高帥真的勝了,現在應該已經有哨騎將捷報送回安西。但現在近半年過去了,卻連一丁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來。
起初,碎葉城中每十日還會派人向龜茲送一封手書,彙報周遭情況。但自從十七日前那封信送來後,至今再無訊息傳來。眼看着碎葉那邊也斷了音訊,白元光心中焦躁不已,便帶了十數名心腹疾馳到碎葉來看個究竟。
本以爲碎葉的形式已經非常穩固,可他入城之後才發現唐人對碎葉的控制力遠遠沒有達到安西四鎮的地步。換句話說,稍有不慎,碎葉就可能失守!而他得到另一個消息稱,疏勒都督李括已帶五千騎兵遠赴怛羅斯接應!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即便高帥沒有落敗也必定是遇到了些許麻煩,不然以他要強的性子絕不會要求別人去接應!
他正一人啜飲着烈酒,卻見近身旁的一張方桌上,一夥軍卒正熱火朝天的爭論着。
一個似是火長的人物埋怨道:“要我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前些時日欠的軍餉還沒發下來,如今又鬧了旱災。這個態勢,留守大人都不開倉放糧,只怕不久就要發生易子而食的慘劇了。你們說,他連放糧都不敢,能將我們的軍餉發下來?我們辛辛苦苦一年多,竟落得個白乾。老實人也不是這麼欺負的吧。”
那些兵士本就滿肚子怨氣,經他這麼一鼓吹,似是點燃了的火藥桶,一發不可收拾。
“就是啊,明明說破了碎葉城,給我們加發軍餉。憑什麼他吐火吘的手下搶了那麼多,我們卻連根毛都沒落下?”
“聽人說,安西大軍在怛羅斯被大食人打的慘敗,眼看着大食人就要打過來了。到了那時,你認爲突騎施人還會跟我們沆瀣一氣的守城?怕那時我們的人頭便成了他們獻給大食人的見面禮了吧?吐火吘那廝可不是個善茬,咱李都督在這兒的時候才勉強能壓住他的勢頭,如今這城中無人,他還不得鬧翻了天?”
出言的是一個長着三角眼的旅帥,他這話說的陰陽怪氣,把大戰將臨的氛圍烘托的分外熱烈,似乎轉瞬間大食人就會兵臨城下,將大夥兒悉數斬殺。
“是啊,我們不能被人這麼欺負!”
“反了吧,沒有活路了。”
“留守大人會不會貪墨了我們的軍餉?”
“依我看,就是他乾的!”
“要是李都督還待在碎葉城,肯定不會任由情況這麼發展。可是他如今不在啊,依我看這個留守吳夫惠分明是個草包將軍,大夥兒跟着他就是等死!”
這些兵油子你一言我一語,甚爲聒噪。一旁的白元光強忍着心中的煩悶,耐心聽着。
“諸位,承蒙諸位兄弟捧我魏八,今兒個咱們也都把話挑明瞭。他姓吳的不僅貪了我們的軍餉還拿了老百姓的救命錢。如若我們再這麼忍耐下去,怎麼對的起我們的父老鄉親?”
ps:大家猜猜這是怎麼回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