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說自己希望嫁給晉元皇帝,蘇太傅先是感到十分震驚。
可回想起女兒早間還斬釘截鐵地否認她對晉元帝根本無意,就算是有,也只是救命之恩。怎麼就幾個時辰不見,女兒便心回意轉,忽然就待那皇帝又是欽慕又是敬仰了?蘇太傅心中難免生疑。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早前女兒前往廣陽殿,單獨與晉元帝相見,女兒一定是被那色慾薰心的皇帝威逼利誘,迫不得已之下,才說出了此番違心話。現下之所以與他商量婚嫁之事,怕也同樣受了那晉元帝的恐嚇!
晉元帝願意放女兒回他身邊,原本以爲此人已經徹底斷了對女兒的那份念想。熟料,那皇帝根本就不曾死心!現下反倒是愈發得寸進尺,竟然以勢壓人,威脅恐嚇他素來單純嬌弱的女兒!
思及此處,晉元帝方纔於偏殿那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舉措,給蘇太傅心中堪堪留下的幾分好印象,當下立刻消失殆盡!
“婉婉,爹爹曉得那晉元帝對你恐怕是存着一些不該有的念頭,上次那薛硯之,便是爹太過窩囊沒能護好你。這一次婉婉你不要害怕,也無需畏懼任何人,只要有爹爹在,你不想嫁,沒人逼得了你!”
說着,蘇太傅又將此事與方纔偏殿上晉元帝替他說的那番話,聯想在一起。蘇太傅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麼那般,當即勃然大怒:“婉婉,你實話告訴爹爹,方纔那皇帝之所以不治爹爹的罪,甚至向着爹爹說話,是不是就拿着這個逼迫你嫁給他?倘若真是如此,爹爹寧願挨板子!走,跟爹爹一起,現下就過去同那晉元皇帝說個清楚!”
先前信誓旦旦出言自己不會嫁入皇宮的是她,如今道出這一番話來,無疑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蘇婉容知道父親會懷疑,卻沒想到父親這般料事如神,連那男人私底下同她談好的條件都猜得相差無二。
趕在父親怒髮衝冠地轉身以前,蘇婉容及時拉住父親的手,口中匆忙解釋道:“爹爹莫要動怒,這次當真是爹爹誤會了,那晉元帝替爹爹說話,是因了爹爹原沒做錯什麼,和婉婉願意嫁他與否,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蘇太傅聞言頓下腳步。他面對着女兒,神色認真嚴肅,沉聲說道:“婉婉,這是你一輩子的終身大事。旁的事,爹爹不干涉。只這一件,你絕不可以頭腦犯傻,欺瞞爹爹。到時候後悔了,吃虧的是你自己。”
蘇太傅不相信,並非沒有理由。女兒的態度轉變得太突兀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兩年間,女兒長大了,父女間不時的幾次交心,讓蘇太傅多多少少參透一點女兒的心思。
女兒想嫁的夫婿,不能朝三暮四,可以不是高門才俊,但必須對女兒一心一意。承諾不納姬妾的三皇子薛硯之且不滿足女兒心中要求。晉元帝是皇帝,身在帝王之家,註定不可能終身守着女兒一人。對於這樣一個男人,女兒如何可能真的心甘情願地許嫁?
對於父親的疑問,蘇婉容並沒有立刻回答。她垂頭良久也沒有說話,正當蘇太傅以爲,這便是女兒默認了,決定還是應該與那晉元帝說個清楚,讓他趁早死了這條心。熟料,女兒又擡起了頭,她咬了咬嘴脣,顯得似乎有些羞於啓齒。
“爹爹……其實當時婉婉說的,對那晉元皇帝沒生出一絲情愫,並非實情。其實婉婉、其實婉婉這段時日和他的朝夕相處,可能早便對他動了真心。只不過婉婉從沒喜歡過一個人,分不清這種感覺是什麼,便與恩情混淆在了一塊兒。今晨我又見到了他,不知怎的彷彿茅塞頓開了那般,忽然就看清了自己的內心。婉婉希望嫁給他,並非因了他的威脅,或是想要報恩。這一切都是婉婉的肺腑之言,絕對不摻半分虛假。”
女兒的一雙美眸清澈而瑩潤,聽到這裡,蘇太傅神色有了一些動搖。
今日那晉元帝在偏殿訓斥羣臣,那副模樣,確實有幾分帝王之氣。他的婉婉畢竟年幼,莫不是真被晉元新帝的皮囊與皇家威儀給震懾住了?
蘇太傅越往深處想,越是覺得,這個想法其實也有道理。
女兒當時否認自己喜歡上晉元帝,確實否認的足夠及時,可就是過於及時敏感了,才反倒顯得不太自然。更何況,倘若仔細回憶,那時候的女兒口中說着對晉元帝無意,眼神卻是躲躲閃閃。他也是一時大意,忽略了這些。而現在想起來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些不被注意的細枝末節,也許纔是最關鍵的所在。
“婉婉,你大了,心裡有了喜歡的人,爹爹替你高興,可是……”
說到這裡,蘇太傅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麼,忽然頓下。他拉住傻女兒的手,一同進了廂房內閣,又將門窗關了個嚴實以後,他引着女兒來到兩張雕花梨木椅前,一併落座。
“婉婉,你可要想清楚了,無論那人現下如何喜歡你,對你許下如何的諾言。那人終究是天子,是帝王,他的話,你不能全部相信。”
蘇太傅刻意放輕了嗓音,於女兒耳邊語重心長地低聲提醒:“你的大姐她便是一個例子,當初剛選作秀女送進宮的時候,先帝待她也是何其寵愛?可不出兩年的功夫,先帝前後納了德妃,麗妃。得帝王獨寵,這樣的事情,原本只會在話本出現。”
這個問題原就不在蘇婉容的考慮範疇之內。畢竟半年之期一過,她與那個男人不會再有任何牽連。所以,他想要如何充盈後宮,如何雨露均沾,都與她毫無干系。
但是在父親面前,蘇婉容故意擺出陷入沉吟的樣子,半晌,她重新望向父親,口中卻是笑着說道:“爹爹,便是長安城的尋常百姓,家中三妻四妾原本也是極爲正常的事情。那人身在帝王家,婉婉如何可能要求他終生只對婉婉一人?人之所以總會失望,是因了一個貪字。婉婉從不貪那人的獨寵,只要那人心中有婉婉的一小塊位置,婉婉便已經知足了。”
女兒太傻,太懂事,懂事得讓蘇太傅不禁胸口發酸,愈發不想眼睜睜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兒,將終身的幸福平白毀在晉元帝手上。可是女兒這樣堅持,頭一次在他面前開口祈求什麼東西,蘇太傅進退兩難。
蘇婉容看見父親神情複雜,只面上似乎微有鬆動,便知道是個機會。忙伸手抱住父親一隻胳膊,如幼時同父親撒嬌那般,一邊輕輕搖着,嘴裡一邊軟聲細氣地求:“爹爹,你便答應了婉婉這一次吧。倘若那晉元帝當真在宮中欺負婉婉,婉婉左右也有爹爹護着,便直接搬回太傅府找爹爹撐腰便是。”
傻女兒單純,倘若真嫁給了皇帝做了妃嬪,深宮內院的,又豈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恐怕到那個時候,便是女兒真吃了虧,想回孃家同他這個當爹的訴訴苦,也不是一件易事。
可女兒這樣信他,依賴他,蘇太傅高興。此時女兒仰着嫩如花瓣似的小臉,軟着嗓子求他答應,蘇太傅完全不曉得應當如何拒絕。
找不着理由拒絕,可他心中又不樂意成全女兒。蘇太傅索性板起臉來,硬聲說道:“這是大事,萬不可以草率下了決策,還等爹爹仔細考慮,你也切莫心急。”
蘇婉容乖順地點頭,可心裡卻比誰都清楚。父親是這世上最疼愛縱容她的人,但凡她堅持要做一件事情,起初父親再如何反對,耐不過她的軟磨硬泡,終究也總是會答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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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以後,一切安排穩妥,晉元帝一行人終於啓程,自南苑圍獵場,北上返京。
因爲蘇婉容已經親口答應了這樁婚事,胤莽這次倒是剛剛一抵達京都,就爽快地放她同蘇太傅一道兒暫且回府去了。
事實上,也正如蘇婉容當時所料。
剛開始的時候,蘇太傅尋了千百種方式勸阻女兒回心轉意,就以長房大姐爲例,說道嫁入宮中如何不好。可是蘇婉容無論聽到什麼,都鐵了心一般,一口咬定自己是非晉元帝不可。
現下的蘇太傅,早已洗脫了蓄意謀反的罪名。身爲太傅,自然需得按時上朝。
而那新上任的晉元帝呢,每逢朝會,總是隔三差五地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誇讚諸如蘇太傅清正廉明,剛正不阿,乃羣臣之楷模一類的話。最開始的時候,尚不覺得什麼,時間久了,難免感覺有些刻意。雖然有些不切實際,可是許多大臣心裡總是怪異地覺得,晉元的新帝,這段時日,似乎在有意無意地討好着蘇太傅。
可無論刻意與否,蘇氏此時倍受皇帝賞識重用,這是不爭的事實。如今的蘇太傅於百臣當中如日中天,權傾朝野,更盛前朝。
這些權貴官吏不曉得蘇太傅爲何會被皇帝這般殷勤對待,可是蘇太傅自己心中算得是清楚的很。這個晉元帝,將如意算盤打在自己女兒頭上,可能也是曉得他反對這門婚事,朝堂上百般作態,蘇太傅最起初時每每冷眼相對。可愈是到了後面,或許也是沒奈何了,後來晉元帝再於朝堂上誇他,蘇太傅也會客氣地回上兩句。
回府以後,再同蘇婉容談話,提起她想要嫁去皇宮裡的事情,蘇太傅的態度,似乎也並沒有之前那樣反感牴觸了。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文武百官休沐一日。而蘇太傅在這一天,卻單獨入宮,請求面聖。
那日,蘇婉容不知道父親對那男人說了什麼,總之次日清晨,天剛矇矇亮,皇帝的聖旨便到了。太傅府全府上下於門前跪地接旨。
太傅府中的人之前是沒得到任何消息的,此時瞧見晉元新帝手下的御前大太監,在衆多身披鎧甲的御林軍簇擁下,攜着皇旨浩浩蕩蕩地出現。
這樣浩大的場面,府中的女眷諸如老祖宗,大夫人,五姨娘等人,都是從未見識過的。雖不曉得聖旨當中的內容是什麼,可總也知道公公此番前來,代表着的是天子的名義,必定是有大事要宣。忙緊隨着蘇太傅身後,黑壓壓一片紛紛撲倒在地,屏息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傅府蘇承宣四女蘇婉容,秀毓名門,蕙質蘭心,柔嘉淑順,六行悉備,允合母儀於天下,甚得朕心,着即立爾爲皇后。一切禮儀,交由欽天監與禮部共同操辦,於本月內擇良辰吉日完婚,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