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處,蘇婉容淡淡地笑了。
她身姿亭亭,立在暖閣中間,沉默了良久,這會兒毫無徵兆地忽然開口道:
“本宮可以隨你們走趟後院,甚至可以配合這位淨宗大師施法。但本宮畢竟貴爲皇后,倘若這位大師待會兒施法結束以後,卻未能逼出你們口中所謂的妖邪之物,那麼……”
蘇婉容話音微頓,她淡淡地掃了一眼在場神色各異的衆人,復而嗓音涼涼地繼續又道:
“……那麼爾等皆有誹謗當今皇后之重罪,依照晉元律法,那是得掉腦袋的。本宮可以不斬你們的腦袋,但是你們到時得站在長安城門之上,在全城的百姓面前闡清前因後果,並給本宮賠罪。這,你們可是能夠做到?”
站在城門上,當着全長安黎民百姓的面,給這麼一年紀輕輕的黃毛丫頭賠罪?
莫說是自詡高貴的皇太后了,就連老祖宗都覺得簡直是荒誕可笑。
而且她這是個什麼語氣?
一副十成十篤定自己不會被淨宗大師降伏的樣子。
對於自己請來的這位淨宗大師,皇太后老人家是十分自信的。
這位淨宗法師在皇城的貴族圈裡面,那都是赫赫有名。她屢次聽人提起,無論誰家府邸混入了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只要能請到淨宗大師上門,唸誦幾遍佛經,再不濟的,便是搭個佛壇施個法。如此一來,再如何頑固惡劣的厲鬼,通通都能消滅殆盡。
而眼前這位,不過是一被百年妖狐附身的精怪罷了,根本就受不住淨宗大師任何一樣法器。
皇太后是料定了蘇婉容死到臨頭,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這會兒聽她來了這麼一句,皇太后不屑地冷嗤一聲,不以爲意地道:“便依了你。待會兒等你魂飛魄散之時,老身倒是要看看,你這妖孽究竟還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蘇婉容淡笑不語。
這個時候,佛臺已經搭建好了。淨宗和尚清點完貢品以後,從外面走進來,肅聲吩咐小沙彌將妖孽速速壓去前院。
蘇婉容垂眸一望,望見這會兒正急匆匆走向自己的小沙彌,忍不住“噗”地一下,輕笑出聲。
這小沙彌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看起來比那徹哥兒還要小上一些。生得白淨圓胖,濃眉大眼兒。因爲走路着急,圓滾滾的身子跌跌撞撞的,咋一瞧看便像個灰藍色的肉球兒迎面滾了過來,模樣煞是喜人的很。
蘇婉容原就生得姿容貌美,這會兒抿脣一笑,硬是把小小的沙彌給看呆了。只覺得這哪裡是什麼作惡多端的妖精啊?這分明就是從年畫裡走出來的仙女。一時間,只曉得呆呆地站在那裡,甚至忘記了要上前壓人。
這一幕落入淨宗和尚眼底,當即橫眉豎目地怒罵一句:“你這冥頑不靈的狐妖!死到臨頭了,竟還敢在這裡施用媚術,禍害貧僧的徒兒!”
那和尚怒氣騰騰伸手,竟是想要硬拽她手臂。
卻被蘇婉容及時閃躲開了。
不等淨宗和尚發作,蘇婉容面色已然轉冷,她眸光冷冷地盯着淨宗,口中厲聲便道:“休得碰觸本宮,本宮自己會走。”
皇后娘娘的鳳儀,自然也是威嚴無比的。
這會兒猝不及防冷聲這麼一斥,淨宗和尚竟是下意識地渾身一抖。
心道這妖孽不過短短五百餘年的道行,面上竟是有幾分唬人的氣勢,在他這等得道高僧面前,竟也是毫不畏懼。
不過轉念一想,再有氣勢也就是威風這麼一時了,待他等會兒施法,請佛祖顯靈,必有這囂張妖孽跪地求饒的時候。
正當淨宗走神之間,蘇婉容再度垂眸,目光掃向旁側圓滾滾的小沙彌時,脣角又泛起一絲淺笑:
“小師父,便由你在前面替本宮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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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的後院,搭建了佛臺,四周擺放着琳琅滿目的貢品。皇太后及老祖宗,這會兒在侍女們的伺候下,於距離佛臺不遠處的兩把藤椅上雙雙坐定。
至於那蘇婉容呢,眼下則是單獨站在佛臺背後,就這麼冷眼看着淨宗和尚施法。
說是施法,至少以蘇婉容這樣的外行人看來,與方纔這和尚在屋內唸經的樣子根本沒什麼兩樣。還是雙手合十,嘴裡咕咕叨叨地念誦着那些尋常人根本聽不懂的言語。
念着念着,語速忽然就加快了起來,聲音也揚得極大。
在這樣十足緊張的時刻,兩個看得目不轉睛的老太太,此時屏氣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然後就見這和尚大喝一聲,猛地從布袋裡掏出兩張描繪了佛咒的黃符,一旁的小沙彌見狀,急急忙忙將一早備好的湯碗遞了過去。
蘇婉容離得最近,一眼瞧見湯碗裡盛放着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的汁液。淨宗和尚先將黃符塞了進去,繼而又將自己的手指伸入來回攪拌數下,閉上眼睛默唸了句“阿彌陀佛”以後,便將湯碗放上了佛臺,蘇婉容的面前。
蘇婉容意會,這就是要讓她喝下去的意思了。
看着碗裡面晃盪着的黑乎乎不明汁液,蘇婉容是真不敢喝。
倒不是怕喝了這個會“現出原形”,這碗東西先是泡過黃符,而後那和尚將手指也放了進去……蘇婉容想想就覺得滲人,一雙黛眉下意識便微微蹙了起來。
而蘇婉容這副神色落入淨宗眼底,便是以爲這妖孽雖然表面囂張,內心裡到底還是懼怕着自己的法術。當下鼻腔裡冷哼一聲,揚聲便是喝道:“大膽妖孽,現在曉得怕了?晚了!還不趕緊將貧僧這碗聖水喝下,速速獻出原型!”
蘇婉容是有些怕喝這水,卻絕不是在怕這個假和尚所謂的法術。
這會被這淨宗陰陽怪氣地稍一譏諷,心中也竄出了一股火氣。擡眸一掃老祖宗皇太后那一側,卻見這兩個老太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裡,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蘇婉容心中冷笑一聲。她抿住了脣瓣,板着臉,還真就將那湯碗端了起來。
平日裡蘇婉容是最怕苦的,這會兒捧着這碗散發着詭異臭味的湯汁,她也真是豁出去了。
閉上眼睛,強制命令自己不去想這碗東西的製作過程,以及淨宗和尚伸進去攪拌的手指,她屏住了呼吸,嘴脣便貼上了湯碗……
她“咕咚”一聲,剛剛勉強嚥下一口,耳畔忽然就傳來一聲暴喝。
蘇婉容怔了怔,總覺得這道嗓音似乎有些熟悉。下意識回頭去看,然後便徹底愣在了原地。
一襲玄色長袍的高大男人,陰沉着一張臉,正朝着這邊疾步走來。
男人原本就生了張棱角分明的面孔,此時更像是直接被冰霜凍結住了一般,渾身散發着一股森冷狠戾之氣。
這和男人平日裡身披龍袍時,彷彿與生俱來的那種帝王威儀又不一樣。是隻消得稍稍瞧看一眼,便能叫人心驚膽戰,遍體發怵,一直冷到骨頭縫隙裡面去的寒意。
即便是昔日裡同他最爲親近的蘇婉容,此時此刻瞧見胤莽面上的這副神色,心中都是微微一愕。更莫要提皇太后和老祖宗這兩位老太太了。
晉元帝這會兒不應當是遠在戎州的嗎?爲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兩個老太太千算萬算,卻萬萬沒有料到晉元帝竟然是提前回來了。
帝王盛怒,饒是皇太后老人家人前再如何膽大,眼瞅着滿身煞氣的晉元帝,此時緊繃着一張陰沉的俊臉,朝着這裡逐步靠近……皇太后面色發白,渾身嚇得哆哆嗦嗦顫個不停。
至於那老祖宗呢,早就駭得硬生生從藤椅跌跪在了地上。老邁而臃腫的身子骨顫巍巍地縮成一團,佝着頭,就怕被人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