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位主事都要哭起來,看怕丁一交代的事要沒辦成,只怕到了京師也是不會放過他們的。丁某人手頭一大堆類似的相關工作,哪裡肯放他們去?別小看這些主事,都是辦實務的人,都是進士的出身,包括那專收皮肉錢的禮部主事也不例外的:如搜刮皮肉錢,然後還能貌岸道然地說出這些皮肉錢“用來補貼官員,似乎不雅。”普通人能幹出這樣的事麼?這勢必是極無恥和下作的,但這種功夫,要看用在什麼地方,丁一教他們去把軍中禮儀釋義合法化,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這水路要比陸路快,說的是藉着風力船可以不停,而走陸路,就算一人數騎,人堅持得住馬也不可能不吃料、不飲水,並且趕路之中,就算騎者不惜馬力,也不可能使馬匹時時處於衝鋒的高速,所以長途之中就算數馬輪換,終究也無法與借風力的船隻相比。
但這玩意總是有特例的,比如說加急軍情的傳遞。在廣州下了船的太監,其實沒有去茶樓吃頓好的,而是急急把寫好的摺子交給廣州府的東廠番子,然後教隨從揣了一大疊裝了各式點心的小蒸籠往船上跑,擔心着被丁一這邊拉下了。
接了他們摺子的東廠番子,就馬上用緊急的傳遞方法,來送這份摺子,這個時代不是驛卒李自成要下崗的時節,驛站還是濟事的,信使催着馬,全然不顧跑殘,只往那驛站而去,到了驛站,把印信一驗,自然就有另一個信使騎着喂好了料的快馬。揣着公文奔向下一站。
畢竟陸路走的是弓弦,海船走的是弓背。這樣的陸路傳遞,就要比丁一行水路快得多了。
在丁一還沒有到達天津的時候,這兩名宣旨太監的摺子,就已由着興安的手頭。呈到了景帝的案前。景帝垂着頭,右手肘支在膝上,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太陽穴。他維持着這樣的姿勢很久了,久得彷彿成爲一座雕像。景帝當然不知道那名爲思考者的雕像,只不過這樣會讓他的頭痛略爲好打熬一些罷了。
“擺駕,去給母后請安。”景帝過了許久。才直起身體,骨骼因着長時間的彎曲,舒展之下“咔咔”作響。侍候着景帝上了坐鑾,興安小意地問着,那兩個宣旨太監,從廣州府用快腳遞急送上來的摺子。是不是看一看?
“看與不看,又有什麼差別?”景帝落寞地苦笑起來,搖了搖頭,示意往太皇太后宮裡去。
但對於孫太后來說,看與不看,卻是有差別的,她看着景帝請了安。坐在椅上雖努力直起腰,眼中卻神色黯然的景帝,冷冷地對他說道:“皇帝,你何以這般心焦?是天要塌下了麼?放心,這天,是塌不來的。”卻對興安說道,“把兩個奴才的摺子取來與哀家一觀。”
待得興安離去,孫太后揮了揮手教左右退下,對景帝說道:“有什麼爲難的?無非就是此時能以莫須有誅得了丁如晉,他日便也能以莫須誅得丁節庵。再去便是陳循、王直,於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便不教皇帝稱心把如晉誅了。”
聽着孫太后的話,景帝緩緩地擡起了頭。望着孫太后,一下子拜倒在地,低聲說道:“母后!”這倒不算景帝無下限,孫太后怎麼說也是嫡母,他拜之也是情理之中,“兒臣實在方寸已亂,如晉功高,然其忠心無二,安忍害之!”
“起來。”孫太后仍舊是那沒有什麼感情色彩的腔調,然後她沒有說話,一直到興安小跑着,拿了那摺子過來,她纔開口道,“呈上來。”接過摺子,她戴上了丁一送來的、如今大明尚是獨一無二的老花鏡,看得很仔細,來回看了幾次,然後對景帝說道,“皇帝也看看吧。”
景帝倒是看得快,幾乎不到半炷香,就把兩份奏摺看完,看罷了臉上的神色愈更無奈:“朕方纔便對大伴說,看與不看,盡是一樣的,這兩個奴才所說的,如晉便是在軍中教士兵識字,也是教他們忠君愛國,和先前是一般無二的,如晉的忠心,真是世間少有。”
是不是世間少有,這就不好說,景帝話外之意,無非就是很難捉到丁一的把柄,他根本就不寄望那兩個宣旨太監,有什麼新的發現,所以纔會說,看與不看都不外如此罷了。
“皇帝近來可有讀書?”孫太后摘下老花眼放好了,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卻是向景帝說道:“可還記淮陰侯列傳麼?”看着景帝點頭表示記得,孫太后臉上終算了一點笑意,放下茶盞,對着景帝問道,“淮陰侯因何而亡?”
淮陰侯就是韓信,她問的是韓信是爲什麼而死。景帝不知道孫太后怎麼突然問起這茬,略一沉吟,才反應過來她是以韓信喻丁一,若論戰功,確是可以相提並論的,雖然丁一還缺少垓下之戰這等大規模戰役的資歷,但在這景泰朝,以丁一比韓信,是當得起的,不然朝廷之間,有誰敢說,自己軍略勝過丁容城?
“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景帝喃喃這麼說道,這是據說韓信墓前的對聯,說的是韓信成功和死亡都因爲蕭何這位知己;而活下來是因爲漂母,被害死是因爲呂后。當然景帝並不是用這句對聯來作爲回答,他是在組織語言,很快便擡頭向着孫太后說道:“兒臣以爲,‘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爲功多,漢終不奪我齊’,太史公批韓信‘伐已功,矜其能’正是如此,這便是身死之由來!”
前面是出淮陰侯列傳,這是指蒯通勸韓信造反,而後者不從的典故了。韓信覺得自己於國有大功,認爲劉邦終歸是不忍心奪了他的齊國的。景帝認爲,正是因爲對着劉邦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纔是韓信的死亡的根源;後面是司馬遷給予韓信的評語,說他太過目空一切,連劉邦也不放在眼裡。所以景帝總結道:“功高震主,且天家最是無情,淮陰何其太癡?”韓信太驕傲,也太天真了。
孫太后聽着,眼中便流露出一縷不易察覺的失望神色,這景帝,終歸不是從小當太子養的,於這帝王之道,雖有天賦,卻還是淺薄。只不過事到此際,孫太后不得已,也只能直言指點於他了:“若如是,張良、蕭何安得流芳?”如果是因爲劉邦無情,張良和蕭何又沒被殺?劉邦妒忌韓信的軍略,難道不會妒忌蕭何治國才幹?
“信拜大將軍,嘗獻策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已當死。”孫太后認爲,在劉邦還沒得天下,而剛剛拜韓信爲大將軍時,韓信獻策所提的這個分封建議,就已埋下了取死之道,儘管劉邦得天下之後的確就是分封諸侯。
“言及國本,縱是亦非,漢有淮陰,而宋有武穆,雖柱石,亦難全。”她認爲韓信涉及到了國本,國家的體制,要分封也好,要行郡縣制也好,不是韓信該說的話,就和宋代的岳飛一樣,涉及立儲的事宜,也是言及國本,所以這兩人儘管是國家柱石,也難以保全。
她指了指那份摺子,對景帝說道:“如晉自律,拓土而請派流官;鑄利刃鉤鐮槍,不敢私賞軍士,而租借於朝廷,再由朝廷下派予軍士;沐氏有女慕之,如晉不敢流連……功雖高,不震主。”這是孫太后對丁一的評價,主要就是打下地盤之後沒有認爲那就是自己的私產,也不在軍中收賣人心,也不敢和勳貴聯姻,所以,雖然功勞大,但並不危及皇帝。
景帝聽着,緊鎖着的眉頭便漸漸展開了,又與孫太后閒話了幾句,便要辭了去,丁一這事有了孫太后給他分析,只覺心頭一鬆,卻就想去看看他那生病還沒好起來的兒子,但孫太后卻叫住了他:“今後莫要如此。”
“是,不該教母后爲兒臣擔憂。”
“身爲天子,當斷則斷,若不能容,莫須有!天,塌不下來。”孫太后惱火的是景帝沒有決斷力,作爲皇帝,因爲臣子的功高,而苦惱成這樣,如果容不下丁一,以“莫須有”殺了又怎麼樣?天就會塌下來麼?莫須有,就是不必有、也許有,正是宋高宗殺岳飛的理由。
“兒臣謹記母后教誨。”景帝行了禮便辭了去,匆匆往太子宮中而去。
其實,或者是景帝不願殺丁一?當他坐上鑾輅,卻冷然一笑,莫須有,他哪裡需要孫太后來教他?只不過如果以莫須有殺了丁一的話,那麼他將失去朝廷之中,許多大臣的支持,他深知自己比不了太祖、成祖,到彼時,那麼他就是倚靠孫太后,以勳貴的勢力,來壓服朝局了,這絕對不是景帝願意看到的局面。皇宮,向來是天下最骯髒的處在。
而將要回到京師的丁一,卻不得不面對景帝的各式試探,乃至孫太后爲他織就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