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二月十七,山西,寧武關。
慘絕人寰的攻城戰已經進入第六天,寧武關仍牢牢掌握在明軍手中,第五日的戰鬥在黃昏十分匆忙結束,那晚雙方都沒有夜戰,雙方都不願再輕易承受任何傷亡。
凌晨時分,堆疊在壕溝與據馬之間的死屍凍成一具具殭屍,雙方士兵糾纏已在一起,屍體保持着臨死時的模樣,屍體上的血水凝固成紅色堅冰。哪怕是刀砍斧劈,也決難將敵我分開。
從半空俯瞰,順軍與明軍浴血拼殺的戰線犬牙交錯,寧武關幾次城牆已被老營攻破,而另一些地方,順軍則被抵禦在護城河之外。
時間隨溫度一起凝固,攻入關內的老營精銳變成了堅硬的屍體,護城河外的明軍也凍成了冰雕。
這場戰爭註定沒有勝者,如果非要找出一個,那就是奪走雙方士兵性命的天氣——小冰河氣候。
因爲天氣惡劣,積雪深厚,行進困難,雙方都沒有收回屍體的意願,揹負屍體在雪地裡艱難前進,很容易成爲弓手的活靶子。
數千具屍體堆積在面積狹小的壕溝據馬間,死人與活人的界線變得已經不甚明顯,這場戰爭的目的也便越發變得撲朔迷離。
歷史上周遇吉把守寧武關只守了兩天,給李自成造成了數百人的傷亡,就被明史吹噓爲力挽狂瀾式的英雄,至於周遇吉退守寧武關的初衷,倒沒多少人願意去追究。
而此刻,寧武關在唐王朱聿鍵手中已經堅守六天,比歷史上周遇吉要多堅持四天。
如果闖賊繼續攻城,朱聿鍵只會繼續堅守下去,如果能把李自成耗死在山西當然最好。當然,在此之前,可能他已經先死了。
此刻城外順軍現在的處境,可謂是進退維谷。
繼續攻城,未必不能攻下寧武關,只是代價過於高昂,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這趟東征是爲了來搶銀子的,犯不着搭上性命。
而如果就此撤兵,當然也咽不下這口惡氣,而且,從現實層面考慮,眼下大雪封路,順軍糧草能否支撐到他們打回陝西,還是個疑問。
流賊固然聲勢浩大,然而骨子裡的軟肋便是缺乏根基。
歷史上,李自成佔據北京後,吳三桂降清,率領多爾袞領兵入關,李自成與清軍在一片石之戰中戰敗,從此一敗再敗,倉皇逃竄,就是因爲沒有自己牢固的根據地。
雖然自從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建國後,大順政權開始注意政權建設,然而畢竟剛剛起步,成效甚微。
此時捨棄寧武關返回陝西,姑且不論數萬家眷能否抵禦嚴寒天氣,如果讓山西人知道順軍敗了,順軍能否應對此起彼伏的反叛,這也是個問題。
或許只有攻破眼前這座該死的關隘,殺光明軍,奪走他們的糧食,堅持到天氣轉暖,完後從容不迫撤回陝西。
當然,要想實行這個計劃,就需首先說服順軍主要將領繼續攻城。
寧武關以東,順軍大營。
大順皇帝李自成與麾下衆將圍坐在一堆炭火前,衆人臉上已然沒有前幾日那般得意之色。
李自成一雙大眼在篝火映照下放射出深邃光芒,他全身貫甲,腰掛順刀,儘管貴爲天子,他身上還保留着在銀川做驛卒時的習慣,手不離刀。身爲驛卒,隨時都可能遇上馬幫土匪,保持警醒成爲他們的本能。
大順皇帝擡頭掃視篝火周圍,望向他的文武大臣們。
此刻,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愁眉不展,而他的好搭檔宋獻策目光緊盯着篝火,似乎在思考什麼高深問題,大將軍劉宗敏臉色青紫,這個陝西米脂的漢子像是在打擺子,雖然緊挨着篝火,粗壯的身子不時哆嗦兩下,像是渾身發冷。
剩餘之人,如李過,田見秀,李巖等,全部低垂着頭,或望向篝火,或雙目緊閉,彷彿一羣智者,陷入無邊冥想。
李自成將目光定格在大將軍劉宗敏身上,順軍之所以淪落到今天處境,劉宗敏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如果說第一次戰敗是疏忽大意,那麼第二次第三次呢?
李自成面朝劉宗敏怒目而視,恨不得上前一刀砍了此人。
昨日發生在城北的慘烈戰鬥讓劉宗敏損失了五百老營精銳,都是他的老底。
劉宗敏在護城河西岸親眼目睹五百老營精銳登上城頭後全部戰死,普通戰甲傷亡上千,流民不計其數,如果不是李自成下令退兵,他的傷亡恐怕會更大。
回憶起昨日衝到自己身前,身中數箭至死不退的明軍,劉宗敏現在都感覺心有餘悸。
實際上,只是順軍自西安出發後傷亡最大的一次戰鬥,也可以說是李自成自崇禎十年後經歷過的最慘烈的一次戰鬥。
遭遇如此慘敗除了寧武關守軍頑強作戰,更多則是因爲順軍的狂傲,他們完全不把寧武關上的明軍放在眼裡,因此付出慘重代價。
李自成將順刀緩緩放在地上,環顧四周道:”叫你們來,不是讓你們來烤火的,都說說吧,眼下該如何是好!”
衆人沉默片刻,之間劉宗敏像打了雞血似的,嗖一聲站起身來,面朝李自成道:
“大家夥兒都看見了,明軍現在已是秋天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寧武關北城被火炮打穿了幾個窟窿,西城也有,他們用沙土勉強堵住,沙土可比不上磚石,但只要咱們再發動一次進攻,一鼓作氣,就能把城牆弄塌,衝進去活捉朱聿鍵,將他碎屍萬段!”
劉宗敏嗓音沙啞,前幾日他在陣前叫喚的太厲害,喝了冷氣,有點破桑了。
衆人冷冷朝他望了眼,李過,田見秀等武將望他的眼神中更是充滿了嘲諷。
連續兩日鏖戰,讓劉宗敏損失了將近八百老營精銳,原本五千人的軍隊現在不到四千人,在他的連累下,李自成侄子李過手下甲兵損失了至少兩千人,這些都是闖王的嫡系部隊。
如果打了勝仗還好說,現在寧武關還沒被攻下,順軍上下對這位飛揚跋扈的劉大將軍心生不滿。這讓他他在軍中影響力也開始下降。
畢竟普通士兵要的是能帶他們
劉宗敏只是將所有的怒氣都灑在寧武關上,全然沒注意到在順軍內部悄然發生的變化。
大帳之中其他人都不說話,劉宗敏已經在寧武關噴了黴頭,沒有人再願意輕易嘗試。
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淡淡道:“皇上,以臣看來,無論崇禎皇帝是否御駕親征,此地都不宜久留了,”
宋獻策也跟着附和道:“陛下,大軍糧草只夠支撐半月,山西沿途已經無糧可可徵,再不撤軍,恐怕······”
衆人目光落在闖王李自成身上,這些天李自成愁苦不堪,兩鬢斑白了許多。
李自成目光堅定,投向寧武關方向,毅然道:“明日繼續攻城!”
衆人臉上燃起的些許希望之色旋即幻滅。
寧武關東城,唐王朱聿鍵率領熊通等人走過城頭,舉目眺望京師方向。
連續四日守衛戰,劇烈消耗着這座關隘有限的資源,城內守軍連同流民,從四天前的兩萬人銳減到一萬五,當然他們給李闖造成的傷亡更加巨大。
寧武關糧草已經不足,更要命的是東北兩邊城牆在闖賊炮擊下岌岌可危,有幾段城牆被炮彈炸塌,在熊通指揮下,城牆缺口被用沙土堵住,儘管如此,只要闖軍再發動一次進攻,寧武關城牆便會徹底崩潰。
“按照殿下來京師之前與皇上商議的計劃,此時將有五千援軍,以及足夠一萬人消耗兩個月的糧草來到寧武關,”
副將熊通憂心忡忡道,朱聿鍵淡淡道:“不必擔心,皇上不會忘了寧武關,向太原,大同總兵求援,可有消息了?”
唐王目光落在山西副總兵周遇吉身上,他口中常常提起的兩位總兵大人,此時卻沒了消息。
“應該是在坐山觀虎鬥吧,”熊通冷冷道,他對這些山西武將瞭解頗多,此時的宣大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他們不僅和流賊有染,和晉商,和建奴都有一腿,這也是後來滿清入關後,山西幾乎未作任何抵抗的原因之一。
“整頓兵馬,士兵死完了就讓流民補上,只要能把李自成死死拖住山西,咱們就算是勝了。“
唐王說罷,目光掃視衆人,連同周遇吉,所有人臉上都露出誓死一戰的表情,闖賊對流民的態度讓他們看到,投降過去也沒上麼好結果,何況寧武關已經讓闖賊付出慘重代價,現在投降恐怕也難免一死。
既然大家都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那就看看誰能撐到最後了。
“唐王陛下!唐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