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是與南漠國接壤的一處偏僻小城,距離晉都約有千里。雖是小城,這裡其實是一處兵家必爭之地,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亦是一道如鐵鎖屏障的關隘。是以終年皆有重兵把守。
仰頭望去高山幾乎與天相接,連大雁亦難飛過。然而大雁是必須飛越此山才能到達溫暖溼潤的南漠國過冬。是以每至初冬,其山上往往聞得成羣大雁盤旋天空,嘶嘶哀鳴,故此山名喚落雁山,青州又被人稱作“落雁州”,取其名即可見此處的淒涼。
然,這裡的百姓亦是備受苦楚。此處多災,不是湖水氾濫便是地裂乾旱,民不聊生。
九月初一,此時晉都的天,應當是有一分秋涼之意了。然而這遠在南疆的邊陲小城卻仍是酷暑難當。
青磚泥瓦的小屋,佈置十分簡陋。門外幾口蓄着湖水的大缸之中,倒映着藍天白雲,清澈見底。小屋的背後便是巍峨高聳的山,在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如一條青龍騰躍起伏。
屋中窄小單薄的牀榻之上,躺着一名黑衣錦服男子,他身形高俊,睡在塌上顯得十分擁擠。劍眉飛揚,銳眸緊閉,薄脣有着失血的蒼白。渾身數處劍傷,瞧着他眉宇之中已是青黑一片,顯然是疲憊至極,連日都未能好好歇息
一名綠衣少女推開老舊吱嘎作響的木門,緩緩步入屋中,手中端着的銅盆已是有些年代,磨得光亮,她將銅盆擱在了案幾之上,擰了條溼帕子擦拭着那名男子深刻的五官,小臉已是微微泛紅。
眼前的這名男子生的極是英俊,在這種邊陲小城的山野之間真真是少見呢。
風離澈半昏半醒,只覺得有人正在碰觸自己,心中一驚,立即警覺得坐起身來,反手便是扣住來人的手腕。
“啊呀!”一聲嬌柔的痛呼。
風離澈陡然睜開鷹眸,已然瞧清楚了面前不過是一名尋常百姓女子,此時正替他擦拭着臉上的傷處而已,整個人不由神情一鬆,放開了她。瞧見那女子手腕處已是一片青紫,自己下手太重,不由心生愧意,尷尬道:“姑娘,對不住。”
那女子望一望他幽藍的眼眸,俏麗的小臉益詭異的紅,將帕子重新擰過,復遞上前道:“公子,請擦把臉罷。”
偷偷覷他一眼,她含羞問道:“公子昏迷了一整日,可是餓了?山野小村,我家中只准備了一些清粥小菜,要不這就去給公子端來,還望公子不要嫌棄。”說着說着,她已是有些自卑,這般俊朗的男子,雖是受傷狼狽,然而眉眼間那股霸氣與鋒芒,犀利如劍光躍紅,且那衣服的華貴料子,便是她從未曾見過的。想來,他一定是非富即貴。
風離澈接過她手中的帕子,搖一搖頭,示意自己並不餓。一言不,只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長眉杏眼,五官小巧精緻,白皙的皮膚難以想象竟是生在這窮鄉僻壤。並不會特別美,卻清麗如同山野間倔強生長的野菊花。
環顧四周,此間屋中似乎只有他們兩人,心中總是有些懷疑與防備,他淡淡問道:“姑娘,這裡是哪?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什麼人麼?”
那女子手中執起絹帕,掩脣一笑道:“公子一下子問這麼多的問題,我還真不知該先回答哪一個呢。”
風離澈一愣,一直僵硬的神情略略一鬆,也許是他多疑了,然這也不能怪他。自從離開晉都之後,他一路往南而去,本想糾集舊部,再謀打算,不想卻處處都遭人伏擊。一路以來,短短一月之間,他已是身經數百戰,大大小小的追殺,不分黑夜白晝,即便他再是勇猛如虎,武藝高強,也總有倦怠疲憊之時。終於有一日他正在山間趕路,卻突然眼前一黑,便不醒人事,再醒來時便已是在這。想來,便是眼前這名女子救了他。
那名女子羞答答的啓脣道:“我名叫柳風雁,這裡是青州落雁山的謝家村,我自小便出生在此。”
“柳風雁……”風離澈劍眉微挑,念一遍,讚道:“挺別緻的名字。”
柳風雁臉頰之上染上兩朵石榴紅的緋色,垂眉斂眼道:“據說孃親生我那日,山間大風郊起,送了雁兒們一程,飛過了那落雁山去南漠過冬,是以便給我取名叫做柳風雁。”
語畢,她將手中帕子攪得更緊,緩緩道:“如今,家中唯有孃親與我相依爲命。今日起青州城內大擺三日市集,孃親一早便趕去集市上去賣刺繡了,我們母女便是靠此營生。“言罷,她纖手一指,指向不遠處摞在一起的繡箍,以及滿籃子的各色絲線。
“偏遠小城,大擺三日集市?在這樣的時候?可是朝中有何喜慶之事麼?”風離澈深深皺眉,凝眸問道。大掌已是按上胸口的劍傷,舊傷未愈,前日又添新傷,如今仍是隱隱作痛。
她搖一搖頭,道:“我向來甚少出門,不知外事。那日也是出門去撿柴火,才遇到了昏倒在了路邊的你。只聽鄰居說,好似州府張貼了什麼皇榜,要大赦天下。”
他騰地自牀上坐起,似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在身上不斷地摸索起來,神色愈來愈凝重,似在找什麼重要的東西。然而空落落的腰間,令他的心猛然一沉,濃重的失落感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
柳風雁怯生生瞧了他一眼,轉身便取來了一枚香囊,雙手遞上問:“公子,你是在找這個麼?”
風離澈剛一瞥見,立即搶入手中。忙將香囊打開,裡面如墨緞般的烏用紅繩細細綁了,正安靜棲息於內,他陡然鬆一口氣,依舊放回懷中。
柳風雁有些無措的瞧着他的緊張至極,彷彿那香囊是他最珍藏的至寶一般。急急解釋道:“那日我帶公子回來,見你掉落了這枚香囊,底下又有些破損,所以替你縫補了一下。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拿的。”
風離澈覷她一眼,語調平和道:“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多謝你替我收好。”微微一笑,那笑如沐春風。頓時柳風雁只覺得眼前似盪漾起柔光無限,不由得瞧着他的俊顏失了神。
待到緩過神來時,只見他已是立於門口欲走,急急上前詢問道:“公子,你傷勢未愈,這要上哪去呢?”
風離澈整一整衣襟,理順自己的墨,回眸淡淡道:“我去街上瞧一瞧那皇榜,寫的是什麼。”
她美眸之中蘊滿了濃濃失望,小聲道:“公子,此去青州,山路不好認,要不要我爲你帶路?”
他略一思付,如今他再孤身一人去人多之處,未免過於惹眼,帶上她也好,是以略微頷,只吐出一字:“好。”
她喜出望外,忙歡喜道:“公子等我,我去換件衣裳就來。”
走了約半日,他們方纔來到了青州城中,這裡是一座漂亮的小城,半山而建,鑲嵌在羣山峰巒之中。天空一片蔚藍,一座座白牆紅瓦的小屋鱗次櫛比,依着山勢,環着一汪碧綠的湖泊,鬱鬱蔥蔥,鮮豔的奇花異卉環繞着屋宇的牆垣蔓延生長,此時恰逢接近傍晚時分,火紅的太陽似乎就懸在小城的正上方,夕陽灑落,嬌豔無比。
街市之上熱鬧非凡,塵土、花香、吆喝聲混成一片。兩邊的沿街店鋪前滿是各種各樣的筐筐簍簍的攤子,一段是賣的整綾碎緞,一段是賣的小兒雜耍,小槍刀,鬼臉兒之類,一段是賣一些罕見的鄰國物什。濃重的異域風情充滿小城。
柳風雁平日裡極少出門,瞧着這許多新鮮玩意兒,自是看迷了眼,這個拿起來瞧瞧,那個擺弄一下。待到再瞧身邊之人時,早已是不見了。心內一驚,她慌忙四處尋找着。瞧了周圍幾圈,方纔現他已是定定站在了州府門前,背身直立。
她從不知曉,原來男子的背影也能如此蒼涼孤寂,放佛有無限的悲傷。他只靜靜負手立着,出神瞧着那青磚牆上所張貼的一張皇榜,一言不。
她緩緩走上前,剛想說話,卻被他眸中迸射出的犀利冷意深深震懾了。他的目光彷彿一把把鋼刀直插入那皇榜之中,雙拳握得死緊青,指節泛白。
柳風雁順着他的目光,朝那皇榜瞧去,仔細看着上面的內容,原來這是帝后大婚,大赦天下的皇榜。只是,她不明,大赦天下,這應當是好事啊,爲何他那般憤怒。忽的眼前只覺黑影閃晃,再定睛一瞧,原是他兩步上前將那皇榜撕了個粉碎,明黃色的碎屑飄散空中,如騰起金黃的雲霧。
她震驚得美目圓睜,撕皇榜這般大逆不道之事,他竟然也敢做!
冷不丁,身後已是有一羣黑衣人圍上前來,她詫異地望着那羣黑衣人只一瞬間便將他們圍得嚴嚴實實,再轉眸瞧他,只見他大掌已是按上腰間的配劍,鷹眸黑沉,蓄勢待。
風離澈的劍眉幾乎擰成死結,究竟是何人如此卑鄙,非要取他性命,連日觀察下來,他覺着並不像是官家追揖。他一路廝殺至此邊陲小城,卻仍是殺不盡,斬不絕。
然出乎意料的是,那羣黑衣人卻並不動手,只是恭敬拱手作揖道:“殿下,我們南漠國國主請殿下走一趟。”
南宮烈?!印象之中自己從未有過交涉,風離澈冷眸之中頓時生出幾分凜冽之色。
晉都皇宮。
彼時天色尚早,湛藍天際裡彩霞滿天,似琉璃盞,粉紫、寶藍、翠綠、明黃,幻彩琉璃,交相輝映,變幻不定,長長鋪開如五色織錦。
然而,再是美麗之景,此刻的朝陽殿中也無人顧及欣賞。
殿中氣氛凝滯如死水,一衆御醫皆是跪着,雙手緊張地垂在地上,周身微顫,額上已經泌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煙落正懶懶斜靠着大紅金線蟒紋枕,慢條斯理的撫弄着自個兒如水蔥一般的指甲,褪去了白日裡冊封時的盛妝,此刻她的臉色已是因着失血過多而蒼白,透着幾分虛弱,眉間卻氣勢不減。
風離御負手而立,臉色愈來愈凝重,凝眸看着她臉上皮開肉綻、猙獰無比的傷痕,再看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心中頓時只覺窒悶無比,似有大石壓着令人喘不上氣,上前一步,便抓起爲的姜太醫,大怒道:“你可曾瞧仔細了?究竟能不能治好?”
姜太醫顫顫俯身,惶恐道:“娘娘臉上此傷下手極重,傷痕極深,臣等真的不能保證日後能復原如初,這疤痕恐怕還是要留的。”
“廢物!”他臉色生硬如鐵,冷冷吐出兩字。
姜太醫再次俯身,顫聲道“臣等醫術拙劣,聽聞先皇曾有一瓶西番進貢的綠玉舒痕粉,治傷有奇效,若是能取來……”
風離御凝眉厲聲打斷道:“早已經沒有了,你還沒有別的法子?”那瓶綠玉舒痕粉上次爲了治她的手傷,已是盡數用完了,西番進貢,極是罕見,哪裡還會再有。轉眸看了看正在兀自打盹的她,那種淡漠迷離的神態教他徹底冷透了心。
“若是昔日的司天監莫尋大人還在,只怕會有辦法……”姜太醫顫顫道,已是冷汗涔涔。
“夠了,滾,全部都給朕滾!”他怒極大吼道,語氣森冷如冰雪。
一衆御醫,聽得一個“滾”字,如獲至寶,如獲大赦,紛紛斂身恭敬退出。
煙落一手優雅撐起額頭,美眸微闔,長又蜷曲的睫毛微顫,徐徐淡嘲道:“皇上且靜一靜氣,終歸是自個兒種的果,何故遷怒於御醫。即便治好了又如何?要臣妾以色侍君麼?況且皇上日後後宮美眷如雲,瞧慣了嬌豔鮮嫩的花,偶爾瞧上一瞧臣妾的醜容,有所對比,豈不是很好?況且臣妾尚且不在意,皇上介意什麼?”她刻意着重了“醜”字。
他心中鬱結,見她這般說,更是無話辯駁,當下只得忍氣吞聲。
夜色如墨水絲絲縷縷化開來,映得半邊天色都晦暗了下來,半彎新月隱隱從東邊天際深處爬上來,淡黃色的光暈灑落在煙落的眉眼間,極是柔和。
時間,一點一點在指縫間緩緩流逝。
她假寐片刻,突然徐徐起身。此時殿中一對龍鳳花燭燃得正旺,燭淚垂垂凝結如一村珊瑚村。
緩緩靠近,她執起銀簪,挑一挑燭心,將火焰挑得更旺,彷彿想挑亮自己的心。
轉眸瞧着牀榻之上金線鴛鴦被面鋪得整整齊齊,其上灑滿金光燦爛的銅錢和桂圓、紅棗、蓮子、花生等乾果,取意早生貴子,祥瑞好合的意頭。眸中凝過一絲冷光,寒聲道:“聽聞新婚之夜,當在洞房燃上一對紅燭洞燒至天明,而且要一雙燭火同時熄滅,以示夫妻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風離御瞧着她的神色陰冷,再聽她語中之意,心中隱隱有着不好預感,剛想上前將她自紅燭前拉回。
卻只見煙落已是吹滅其中一盞紅燭,輕輕拍了拍手。
她笑得明媚妖豔,嘆一嘆,又搖一搖頭道:“臣妾瞧着這殿中太亮,過於刺眼,還是這樣比較好。”側眸瞧着黑沉如鐵的臉色,假意疑感道:“想來皇上是不會介意的罷。”
滾滾怒意瞬間在眉間點燃,她吹滅一盞喜燭,端的是什麼意思,不想與他白頭偕老麼?!心中氣急,他正欲作。
不想,殿外劉公公卻慌忙來報,“皇上,玉央宮的那位……”他瞧一眼煙落冷凝的神色,有些惶恐,斷斷續續道:“那位姑娘暈症又犯了。”
紅菱似是極惱,上前便是駁斥道:“暈症犯了,找御醫便是,找皇上又有何用?皇上又不會治病。今夜是皇上與皇后的洞房花燭夜,難不成還要去瞧別人麼?”
“這個……”劉公公面上大有難堪之意,再說不出半句話來,只小心翼翼的瞧着風離御。
紅菱的一番話,倒是提醒了煙落。她冷冷一笑,心中幾乎要恨得嘔出血來,梅瀾影什麼時候不暈,此時突然又暈了過去,當真是作假之極。
然她面上卻是平靜如水,只淡淡道:“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公公怎的姑娘姑娘的叫着。聽着多彆扭?!”
聞言,風離御面色稍霽,似浮起一個蒼涼而瞭然的笑。
煙落只作不見,繼續道:“皇上日理萬機,政務繁忙,這後宮事宜便全權交由臣妾來打理罷。至於玉央宮的那位姑娘,本宮有幸見過一回,歌喉曼妙,姿容貌美,膚白似雪勝過梨花。皇上既然如此喜歡她,當然是要封妃的,這封號臣妾都已經替皇上想好了,就喚作‘梨妃’,如何?”心中恨極,離園,離園,只怕便是他與梅瀾影分離之後,爲了思念她所取得名字罷,滿院子遍植的梅花,原來都是爲了她。
頓一頓,她秀眉一揚,笑意不及眼底,繼續道:“梨花的梨字,與離園的離字同音,這封號皇上應當是喜歡的緊罷。這冬去春來,凋謝了梅花,又盛開了梨花。當真是春色滿園。”
煙落眸光一點點冷下來,既然他們分離那麼久,今朝終於得以廝守,那她便要他們永遠冠上這個“梨”字,音同“離”字。
風離御呆了片刻,只咬牙道:“那,便依皇后所言。”
煙落輕輕一笑,回身坐於軟榻之上,撫一撫額頭,狀似一臉因倦道:“今日大婚折騰了一整日,想來皇上也已是累極,不如去梨妃那聽聽小曲,解解乏,緩緩神?臣妾身子睏乏不已,便在此恭送皇上了!”
風離御一時愣住,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眸光犀利彷佛要在她身上挖出無限往昔的美好記憶來。良久才長笑出聲,未置一詞,便甩袖離去……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