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槐心裡“咯噔”一下,不知是喜是憂,且不退下,望着周舉人慾言又止。
周舉人衝他擺擺手,笑道:“無需擔心,不過是因爲他們是四叔的嫡傳弟子罷了,總要另眼相看些。”
張槐這才略略放心,跟他施禮告辭。
周舉人卻又叫住他,含笑道:“你上回送來的乾菜和醃豬肚豬頭,味兒不錯,茗兒和她孃親都很喜歡。唔,那個豬耳朵我也很喜歡。是你媳婦做的?”
張槐忙道:“是晚輩媳婦做的。若是夫子喜歡,回頭再送些乾菜來,豬頭也還有一個。”
周舉人點點頭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張槐笑道:“夫子不嫌棄,晚輩只有高興的。往年周夫子也最是愛吃這豬頭肉和豬下水,晚輩媳婦做好了,送來讓夫子下酒。”
周舉人頓時眼睛一亮:“哦?四叔也愛吃?呵呵!這可真是一家人了。如此,就厚顏託你媳婦也做一回讓我嚐嚐如何?”
他只覺跟張槐距離拉近不少,說話語氣也親切起來。
張槐很意外,但嘴上卻爽快地答應了,又寒暄幾句,方纔出了學堂。
回到家,菊花聽槐子說了周舉人的話,又說他想吃乾菜的事,也是十分意外:這樣清高的人,居然說出想吃豬頭肉的話來,怕不僅僅爲了吃。
她好笑地想道,因爲他的青睞,她倒多了一樁事。
於是過了幾天,特地煮豬頭,拆豬臉肉,燴豬耳朵,還做了個醃菜燒大腸,等槐子收工回來,跟他一起送去學堂,有幸見到了周家小姐周茗。十三四歲年紀,極端莊溫婉,滿身的書卷氣。
這是後話,也無需細說。
再說菊花,聽槐子說要上山去把那些種木耳的樹都搬回來,一時有些心癢,見雙胞胎還算安靜,便跟劉奶奶說了一聲。又叮囑葡萄幾句,說她去山上逛逛就回來,要她看好幾個奶娃兒。
劉奶奶見她興頭的樣子,呵呵笑道:“少奶奶只管去。我跟葡萄在家看着他們,不礙事的。小娃兒,就算哭兩聲也不打緊。”
葡萄則喜滋滋地對她道:“少奶奶,你掐些花兒帶回來,紅顏色的也要。讓我哥帶個筐,把那野梔子花挖兩棵回來,栽到門口。這時候梔子花正好打花骨朵哩。”
菊花笑道:“那你跟你哥說吧。咱這院子裡沒地兒栽了,要栽只能栽到院牆外邊去。”小女娃都是愛花呀草的。
槐子一邊忙忙地準備繩索等傢伙,一邊含笑聽她倆算計要從山上弄哪些東西回來。他讓黑皮去荒地那邊叫兩個僱工過來幫忙,自己則帶着菊花先上山。
出了院子,菊花見道路兩旁桃柳蔥鬱,順手摺了一根柳條,剝開上面一點皮,然後將那帶葉的青皮往下捋,跟脫褲子似的。一直捋到柳條頂端,那青皮柳葉擠在一起,形成一簇絨球,她握着滑溜溜的柳枝不停揮舞,看那翠綠絨球上下翻飛,一時間心情飛揚。
她對槐子笑道:“生了娃,就跟上了緊箍咒一樣,我成天就想出來逛逛。愣是脫不開身。”
說着這話,擡頭瞧路邊的桃樹,有些桃子已經泛白了,又道:“咱家林地裡栽的桃樹還不知要長几年工夫,才能長成這樣大哩,恨不得把這些移栽過去纔好。”
槐子見她邊走邊轉圈。帶的自己心情也雀躍起來,趕上一步,牽了她的手,含笑道:“眼下家裡果子也多,吃都吃不完。等板栗他們長大了,那邊山上的果樹也該長大了,不正好能讓他們兄妹在林子裡玩鬧麼!”
兩人拐上山徑,進入叢林,立時光線就暗下來。
槐子緊握着她手,將她護在身邊,道:“別東張西望的,小心腳底下。”一邊用彎刀將樹枝藤條割開。
菊花抱怨道:“光看腳底下,那還逛啥?唉!都是我到山上來的太少了,要是經常出來,也不會這樣沒用。”
槐子笑道:“等娃兒大了,我帶你們一塊上山,咱一家子在山上逛。這一塊雜樹多,又密,纔不好走,等過了這段,前面都是大樹,那樹底下就空曠些,還有蘑菇。”
果然,在擁堵的雜樹灌木叢中走了一段後,前面空曠起來,卻不是空蕩蕩的,而是樹木很高,因此那些雜樹就長不起來,樹底下盡是些茅草,和稀稀拉拉低矮的小灌木,偶爾能見到幾個蘑菇。
等到了種木耳的木屋前,槐子躊躇起來:“你先在這四周圍瞧瞧,等黑皮他們上來了,咱們再一塊下山,不然待會我扛樹顧不上你。”
菊花正俯身撿蘑菇,又發現一株野梔子花,已經打了青青的花骨朵,聽了他這話,才覺得自己跟過來實在是搗亂,不但不能幫忙,還要人照顧,那玩樂的心思就淡了。
等黑皮帶着吳家的兩個兒子上山來,槐子跟他們扛樹,黑皮年紀小,扛不動,就跟着菊花,把那梔子花挖了放揹簍裡,一路掰着野筍下了山。還不到山腳,就聽院子裡娃兒哭鬧。
菊花苦笑心道,果然是緊箍咒啊,才離開不到一個時辰哩,就嚎上了,於是乖乖地在家煮飯帶娃,再也不敢偷空往外跑了。
朝廷、宰輔、國子監,離莊稼人都太遠了,若不是因爲張楊,連菊花也不會留心這些。
莊稼人的世界很小,種田、養些牲畜,娶媳婦生娃,這就是他們的全部生活。六年前因爲周夫子的到來,清南村多了娃兒讀書這一新的生活內容,大家也因此多了一項期盼。張楊、小石頭和劉四順將這期盼變爲現實,人們的心思是複雜的,羨慕有之,嫉妒有之,因此生出動力和期望的更多了。
忽然間,傳出三秀才被抓了,這下村裡可就炸了。
昨天下午這事就傳得沸沸揚揚,不過張家、趙家和劉家正慌張害怕,忙着費心去打聽真相。因此也沒關注村裡的傳言。過了一夜,這傳言越來越盛,田間地頭、村裡老樹底下、河邊洗衣石臺邊,凡是人容易扎堆聚集的地方,都在談論這事。
有那跟幾家關係好的,就坐不住了,這不,梅子吃過早飯。收拾完畢又洗了衣裳,看看天,還不到做晌午飯的時候,就抱着小兒子。牽着大兒子,來找菊花,問她小叔張楊是不是被抓了。
張家院子裡沒旁人,就劉奶奶坐在梅樹下,照看着幾個小娃兒。問她,她說少奶奶在後園子。梅子囑咐李敬文就在前院跟板栗他們玩,自己便往後院找菊花去了。
菊花正和葡萄在後園子裡給剛栽的茄子秧澆水,見她來了,便扯了些莧菜和小白菜苗。葡萄拎着籃子,一起回到前院。
“沒有的事,是那些人傳歪了。我們還沒得準信,也不曉得楊子他們去了哪裡,就不好在外說的,不然回頭猜錯了,倒不好圓過話來。但肯定不是被抓。這些人傳得都沒鼻子眼兒了,淨瞎扯。昨天槐子哥跟我哥、三順哥去集上打聽了,人家說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是說楊子他們三個被人帶走罷了,還有好多馬車哩。”
菊花對梅子解釋道。
葡萄端了幾根小凳子擺在梅樹底下,幾人坐下,一邊擇菜一邊說話,小娃兒們在一旁嬉笑叫嚷。
梅子也不懂那些。見菊花一副肯定的樣子,絲毫沒有慌亂,馬上就相信了,她撇撇嘴道:“傳得一頭勁,也不管人死活,再不會說一聲‘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回頭去問問’,比劃得活靈活現,倒像是親眼見了一般。就那麼盼着人家被抓?我娘聽了不相信,讓我來問問你,她不好上門,不然驚乍乍地,像真有這回事。你家要是有要幫忙跑腿的事,就跟我說,長明哥已經插完山芋了,地裡也不十分忙。”
菊花謝了她,說嘴長在旁人身上,想咋說那是她自己的事,不理會就是了,不然聽了白生氣。
劉奶奶伸手挨個地在幾個小娃兒屁股底下摸了一把,然後將板栗抱出來,橫着趴在她腿上,幫他換尿布。
她聽了菊花的話,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道:“莊稼人除了幹活吃飯,那心是閒的,就喜歡扯些閒話。聽的人莫要當真纔好,要是都往心裡去,不曉得要白受多少閒氣。”
菊花和梅子聽了,都笑起來。
說笑了一會,梅子道:“沒事就好,我也要家去洗菜煮飯了。李敬文,咱們回去吧。”
李敬文正在逗板栗和小井兒,有些不捨得去,他娘便道:“你家去幫娘看着弟弟,娘要煮飯。不快些的話,爹家來沒飯吃哩。你乖乖的,下晌讓你爹帶你去地頭埂,幹完了活計去田溝裡撿螺螄,晚上娘燒把你吃。”
小娃兒聽了,急忙跑過去,牽了梅子的手,還不忘記回頭對小井兒和板栗叫道:“我要回去帶弟弟,明兒再來跟你們玩。”
板栗和小井兒見他走了,“啊啊”地叫了起來,使勁地揮舞手中的小豬——剛纔他們就在玩這個。
菊花看着才三歲大小的李敬文,關切地問梅子:“你一人帶兩個娃,還要幹家務,可忙得過來?”
梅子不在意地說道:“咋忙不過來?去菜園子就把他綁在背上;洗衣裳煮飯的時候,把敬武擱在小木車裡,放在院子或廚房當中,讓敬文看着。反正都在眼跟前,也不會有啥事。”說着轉身去了。
劉奶奶看着她背影,奇怪地問菊花:“她婆婆哩?這個李敬文往常不是跟奶奶的麼?”
花婆子也曾經帶李敬文來張家院子玩過,所以她這麼問。
劉奶奶從不出門的,張家人也不大說外面人家的閒話,就說,也是何氏跟菊花娘倆背地裡說,是以劉奶奶竟然不知道花婆子和李老大搬去跟小兒子過的事。
葡萄見奶奶問,偷偷地瞄了一眼菊花,沒敢吱聲——少奶奶不許她說這些,其實她老早就曉得了。李長亮家天天吵鬧,有時她送東西去荒地,在路上就能聽見,村裡人看熱鬧說閒話的人也多,出去了想不知道都難。
跟劉奶奶倒也沒啥不好說的,不過是菊花懶得說罷了,她道:“敬文奶奶跟小兒子過去了。都是些家長裡短的事,外人也說不清。梅子一個人忙家務帶娃兒,雖然累些,落個自在。”
劉奶奶就不問了。
到了晌午,菊花帶着葡萄洗菜煮飯,一邊指點她如何配菜炒菜,如何燒火,正忙着,小黑皮飛奔進院子,對着廚房大喊道:“少奶奶,打起來了!張奶奶跟人打起來了!”
劉奶奶聽了嚇一跳,忙問道:“黑皮,咋回事?東家奶奶跟誰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