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尉緊緊的捏着吳鉤,看着蜷縮在帷幕後的那個形容憔悴的女人,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個象老鼠不敢見光一樣懼怕生人、骨瘦如柴的女子,就是那個曾經自信中帶着三分驕橫的武嫖,臘黃的臉,亂篷篷的頭髮,躲閃的眼神,神經質的撕扯着身上錦衣的手,與共尉記憶中的武嫖根本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只有凝神細看,才能看出那張無數次在共尉夢中出現的那張臉依稀的影子。
如果不是寶珊告訴他這就是武嫖,而是在街上遇到的話,他大概根本認不出來。
“她怕任何帶武器的人。”寶珊看着驚恐怕不安的武嫖,嘆了口氣說。
共尉愴然,他擺了擺手,示意虞子期他們都退出去,想了想,又脫下了頭盔和精甲,最後連腳上的戰靴都脫掉了,只穿着襪子站在地上,暮春的地面依然冰涼,一股寒氣沿着腳爬上了兩條腿,直逼到他的心裡去。
寶珊默不作聲的看着共尉做這一切,眼裡透出些許讚賞。
拼命的靠着牆,似乎想把自己擠到牆裡去的武嫖看着院子裡的武士一個接一個的退了出去,情緒才慢慢的平靜下來,她偏着頭,木然的打量着共尉,似乎對他很好奇。
共尉小心的邁着步子,慢慢的向牆角的武嫖湊了過去,他哈着腰,張開雙臂,像是迎接回家的孩子,嘴裡輕聲的喚着:“姊姊,姊姊,我是阿尉啊。”
“阿尉?”武嫖的身子僵了一下,眼神亮了一亮,目光落在共尉的臉上,久久不動。
“我是阿尉啊,你記不得我了嗎?”共尉心中痠痛,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聲音也跟着顫抖起來。他慢慢的挪到武嫖身前,伸出手,想要去握住武嫖的手臂。武嫖的鼻子抽動了兩下,象只狗似的到處聞了聞,目光四顧,最後又落到共尉的身上,她用力的聞了聞,忽然狂叫起來:“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一邊說,一邊將雙手護着頭,兩隻腳毫無章法的亂踢,像是在躲避什麼可怕的事物。
共尉大驚,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他回過頭看了看寶珊,寶珊也不解其意,她看看共尉,又看看武嫖,武嫖狂亂的叫着,口中的嗚咽漸漸的變成了“不要殺我”。
寶珊有些明白了:“將軍身上有血腥味,她對這個極度敏感,我府中殺雞都不敢讓她聞到,要不然她就會變成這樣。”
共尉腦子嗡的一聲,頓時僵在那裡,好半天才搖搖頭,拔出背後的吳鉤,神情悽然。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武嫖一見到吳鉤,更是緊張萬分,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兩隻手抱在頭上,頭深深的埋在懷裡,身體不停的抽動着。
“姊姊——”共尉衝上前去,一把將武嫖抱在懷裡,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我是阿尉啊,這是吳鉤,是姊姊送給我的吳鉤啊——”
“阿尉……吳鉤……阿尉……吳鉤……”武嫖喃喃自語,慢慢的探出了腦袋,臉上淚水縱橫,她看着同樣淚流滿面的共尉,又看了看那口共尉高高舉起的吳鉤,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是阿尉啊,你不認識我了嗎?”共尉痛哭流涕,將武嫖緊緊的摟在懷裡。武嫖曾經豐腴的身子現在瘦得只剩下骨頭,細細的骨頭硌在共尉的胸口,讓他心痛如絞。
“阿尉啊,阿尉啊,你真是阿尉嗎?”武嫖掙扎着捧起共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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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阿尉啊……”共尉晃動着手裡的吳鉤,大聲哭喊着:“你看,這是你送我的吳鉤,這是你送我的吳釣啊,你連這個也不認識了嗎?”
“吳鉤……吳鉤……”武嫖盯着吳鉤看了好半天,漸漸明白過來,她重新捧着共尉的臉看了看,忽然揮起兩隻手,拼命的捶打着共尉結實的胸口,放聲大哭:“你到哪裡去了,你到哪裡去了,我等你等了這麼久你也不來——”
“我也在找你啊,我一直在找你,可是一直找不到你啊。”共尉泣不成聲,嘮嘮叨叨的將他派人到趙地搜尋武嫖的事情一句一句的講給武嫖聽。“可是怎麼也找不到,怎麼也找不到,我以爲……我以爲你也死了,可是我還在找你,我一直在找你,我在邯鄲停了兩天,到處找你,問了很多人,都說不知道,你怎麼在這裡啊……你不知道我來了嗎,你爲什麼不來找我?”
寶珊嘆了口氣,充滿歉意的說道:“將軍,這些都怪我,我只知道楚軍的將軍是共將軍,卻不知道將軍的名諱,後來聽人說將軍曾經是故陳王的部下,我纔想起來可能是你。”
共尉這纔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人,他不好意思的抱着武嫖站了起來,對寶珊欠身致意:“多謝寶姑娘出手相助,共尉感激不盡。我就帶她回營,稍後再來向姑娘致謝。”
寶珊搖了搖頭:“將軍,現在你恐怕還不能帶她回營,營中到處都是軍士,我恐怕她……”
共尉這纔想起來,他看着死死的抱着他不放的武嫖,爲難的說:“這可如何是好?我是帶兵的打仗的,哪能不與將士們接觸。”
寶珊笑了笑:“我府中還算是寬敞,將軍何不把這裡當作行營,武家姊姊在這裡也住慣了,讓她適應一段時間,到時候再與將軍一起回營,豈不更好?”
共尉想了想,這倒也是個辦法。他隨即下令欒布回營傳令,將他的中軍大帳搬到寶府來,前院當作辦公的地方,呂嬃和薄姬陪着武嫖住在後院,除了幾個女衛,其他士卒一略不得進入後院,以免刺激武嫖的情緒,他一面派人尋找醫匠,一面請來了寶珊,商議怎麼借糧的事情。
“共尉治軍不嚴,擾動地方,共尉十分慚愧。不瞞姑娘說,我軍確實快斷炊了,向你們這些大戶借糧也是迫不得已之事,還請姑娘多多支持。”
寶珊早有準備,她略作思索,很嚴肅的對共尉說:“將軍是準備買呢,還是準備借。如果是買,我看在與武家多年的交情上,可以把糧食賤賣給將軍,但不能保證其他家也能同意,他們冒了那麼大的風險屯集糧食,就是爲了牟取利益,如果讓他們平價賣給將軍,對他們來說損失太大了。因此,我建議將軍去借糧。”
“借糧?我一時半會可還不起啊。”共尉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他雖然痛恨這些要錢不要命的商人,可是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願意殺人,以免引起民心不安。
“將軍忘了敖倉了嗎?”寶珊笑了笑,“敖倉的糧食堆積如山,將軍只要拿下敖倉,隨便施捨一點,就夠我們大賺一筆了。”
“敖倉?”共尉大笑:“我要能拿下敖倉,還用得着跟你們借糧,不瞞姑娘說,敖倉地形險要,易守難攻,我不是不想打,是打不了……”
“將軍打不了,我們有辦法。”寶珊打斷了共尉的話,胸有成竹的說。
“姑娘有辦法?”共尉十分意外,他手中有大軍都沒有辦法,寶珊一介女流卻有辦法,難道她有更多的軍隊?還是跟秦軍有勾結?
寶珊將共尉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淡然一笑:“將軍別忘了,敖倉的糧食都是從附近郡縣運去的,我們爲了運糧,無數次的上過敖山,對敖山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對敖山的守軍稟性也清楚得很,哪個貪財,哪個怕死,哪個耿直,哪個魯莽,可謂是知之甚詳。再加上將軍的大軍相助,奪取敖倉又有何難?”
共尉大喜,連忙起身向寶珊行了一禮:“還請姑娘指點。”
“不過,我的開價可高。”寶珊不爲所動,伸出兩根手指:“我要兩分利。”
“姑娘好大的胃口。”共尉笑了一聲,權衡了一下:“我可以答應姑娘的條件,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你先要替我籌到十萬大軍兩個月的糧食。”
“十萬大軍兩個月的軍糧太多了,我辦不到。”寶珊搖搖頭:“我估摸着,最多隻能籌到半個月的糧。將軍,有半個月的時間,你足以拿下敖倉了。”
“姑娘早有計劃了吧?”共尉盯着寶珊的眼睛笑道。
“經商之人,沒有遠慮,必有近憂。我如果沒有做好計劃,又怎麼敢到將軍的營前去撩虎鬚?”寶珊淡然一笑:“將軍如果應允,就請派一個能說會道又信得過的人跟我走一趟吧。沒有你的人壓陣,我只怕兩分的利那些人不會動心。”
共尉一愣,隨即明白,哈哈大笑。他隨即把蒯徹找了來,讓他陪着寶珊一起去走訪周邊的那些富戶。蒯徹是趙人,武臣入趙時,他就投奔了武臣,曾經勸說武臣用封爵來拉攏而不是用武力壓迫那些秦朝的縣令,武臣輕而易舉的拿下趙地,他的這個懷柔計策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來武臣被殺,他又跟了陳餘,和李左車成了是好友,李左車入共尉帳下,他也跟着來了。開始的時候共尉對他並沒有太在意,他想不起來秦漢時有這麼一個人。他倒是問過蒯徹一件事,說你們蒯家有沒有一個叫蒯通的,一樣能說會道。蒯徹搖頭否決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實際上他們都搞錯了,共尉根本不知道他印象中的那個蒯通就是眼前的這個蒯徹,只是後來漢武帝叫劉徹,爲了避諱,蒯徹才“被改名”叫蒯通,司馬遷寫史記已經是七八十年之後的事情了,蒯徹本人當然不可能知道這個誤會。
但是他的口才還是給共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寶珊一提出這個要求,共尉就想到了他。
寶珊的行動很成功,有軍方的人在後面虎視耽耽,兩分的利雖然不算厚,但是總比家破人亡好,富戶們乖乖的接受了共尉的條件。他們本來想玩個花樣,少借一點糧食,給共尉一個面子,然後留下一部分再賣高價的,沒想到寶珊拿着共尉新發明的算盤,當着那些人的面把他們的家底摟了一遍,每家每戶有多少地,去年的收成應該是多少,除去他們家一年的口糧,應該還有多少糧可以借,全部算得清清楚楚,最後扔下一句話,你們願意拿這兩分利,還是願意申陽帶着兵上門搶,自己看着辦吧。
富戶們恨得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按寶珊所說的數目“自願”的借出了所有的餘糧,十幾家走下來一統計,正是寶珊答應共尉的十萬大軍半個月的軍糧:九萬石,略有贏餘:三百石。
共尉對寶珊的計算和組織能力讚不絕口,極力拉攏她入營主持大軍的後勤工作,並開出了校尉的高價,寶珊考慮了一陣之後,欣然應允。
軍糧的事情暫時解決了,攻打敖山的事情也在寶珊的周旋下得到了幾個熟悉敖倉的富戶支持,共尉礪兵秣馬,挑選精兵強將,準備偷襲敖倉城。
臨行前,他來到後院和幾位夫人辭行。
“她怎麼樣了?”共尉一邊脫下頭盔交到薄姬的手裡,一邊關切的問道。呂嬃搖了搖頭,無奈的看了共尉一眼:“用了藥之後精神是好多了,但是心情卻不好。特別是聽說李良在軍中之後,她十分煩燥,剛剛還打碎了一隻碗。”
“她怎麼知道李良在軍中?”共尉停住了想要去看武嫖的腳步,不快的問道。他讓身邊的人不要告訴武嫖關於李良的事的,就是怕她的病情起反覆,怎麼她還是知道了?
“是臣妾沒留神,提起了李左車李先生,被武姊姊追問起來的。”薄姬瞟了一眼呂嬃,委屈的說道:“請夫君責罰。”
“唉——”共尉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知道就知道了吧,反正也是瞞不太久的事情。我明天要出發了,去看看她。”
“喏。”薄姬和呂嬃應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房內,一片狼籍,武嫖氣喘吁吁的站在屋子中央,一隻青瓷碗摔在地上,碎片飛得到處都是。這個時代的青瓷雖然不如後世的瓷器精緻漂亮,可也是極珍貴的東西,普通貴族都看不到,只有王室纔有,共尉這個還是趙王歇送的禮,平時都捨不得用,準備留着給陳樂參考,讓他以此爲參考開發真正的瓷器的,沒想到卻被武嫖砸了個稀巴爛。
共尉沒料到呂嬃輕描淡寫說的那隻碗卻是這隻青瓷碗,頓時有些火了,可是一看到武嫖被劃滑的手指上滴落的鮮血,他又心軟了,碎了就碎了吧,反正研究時也要打破的。
“來人,把碎片收起來。”共尉招呼了一聲,走過去拉起武嫖的手看了看,心疼的說道:“怎麼這麼不小心,劃破了感染怎麼辦?快拿點酒精來洗一洗。”
武嫖的眉頭皺了皺,一動不動的讓共尉給她洗了手指,再仔細的包好,目光漸漸的變得柔和起來。共尉處理完了傷口,拉着武嫖的手輕輕拍了拍:“我要出門一趟,你在這兒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一點,過去的事情不要再多想了,就讓它過去吧。”
武嫖一聲不吭,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共尉,就像是眼睛一眨,共尉就會從她面前消息似的。共尉沒聽到她的迴音,擡起頭看看她,見她這麼聚精會神的看着自己,不禁宛爾一笑,伸手攬過她,摩挲着她瘦削的肩頭,無聲的嘆了口氣。
“我的家仇怎麼辦?”武嫖伏在共尉的懷裡,忽然輕聲問了一句。
共尉眉梢一顫,沒有回答。武嫖掙脫了共尉的懷抱,仰起頭,淚光盈盈:“我的阿翁阿母,阿臣和他的妻妾,還有我那剛出生的侄女,全死在李良的刀下,這個仇怎麼辦?”
“你想報仇嗎?”共尉的眉心擰成了一個川字,他不是不想砍了李良給武嫖報仇,可是眼下卻不是個好時機。砍了李良,李左車肯定會拂袖而去,原屬於陳餘的那一批人馬也將離心離德,更重要的是,外面會盛傳他爲了一個女子捨棄了一員大將,對於極需人心的他來說,這是相當不利的。
“有仇不報,何以爲人?”武嫖飲泣道:“我一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之所以忍辱不死,就是盼着你能來爲我主持公道,可是好容易把你盼來了,你卻讓我的仇人做了你的部將……”
“我這也是……”
“我知道這太爲難你了。你要建功立業,你要收攏人心,爲了我這樣一個女人壞了人心實在不值得,可是阿尉,我雖然不值得你看重,阿臣卻是你的兄弟,他的仇也你不願意幫我報嗎?”武嫖聲嘶力竭的大聲哭喊着,“他被李良亂刀砍死,連個全屍都沒有,還有我那剛滿週歲的侄女,也被李良活活摔死。他不是人,他就是一個畜生,你就要靠這些畜生打天下嗎?你和這些畜生爲伍,你和他又有什麼區別?”
武嫖悲痛欲絕,掩命痛哭:“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尉了,你現在也渾身是血,心裡想的就是殺人、殺人……”
共尉啞口無言,他看着狀若瘋狂的武嫖,不知道怎麼勸他。要是換了以前的他,他肯定會殺了李良爲武嫖報仇,當初抓到李良的時候,他就是這麼打算的。可是隨着李左車的入帳,隨着一個又一個的趙人入帳,他不得不考慮這樣做的影響,他要權衡得失,特別是在他嘗夠了名聲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之後,他不得不捨棄一些個人的私情。
但是,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特別是看着武嫖被心中的仇恨折磨成這個樣子,他痛苦異常。
天下,是不是真的值得人捨棄一切去爭,去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