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項伯,曹咎和梅鋗都有些尷尬,他們老早就知道項伯在咸陽,但是不好意思見他,一直有意的避着他,今天看比賽看得太興奮了,居然忘了避讓,被項伯撞個正着。讓無可讓,他們只好上前施禮:“項公。”
項伯哼了一聲,視若未見。梅鋗投降西楚也就罷了,他本來就不是項家的部屬,來去自由,可是曹咎投降西楚卻說不過去,他是東楚爲數不多的幾個非項姓卻能得到重用的將軍,項羽把南郡的重任交給他,他卻帶着南郡投降了,直接讓東楚的左翼暴露在西楚的面前。
項伯臉色不好,梅鋗和曹咎更尷尬了,頭低得幾乎要碰到膝蓋,英布卻不以爲然,走過來大大咧咧的衝着項伯拱了拱手:“項公,你也來了?”
項伯一聽,瞪了他一眼,語帶譏諷的說道:“九江王好氣色、好雅興啊,不用守九江,跑到咸陽來看熱鬧了?”
英布哈哈大笑,湊到項伯面前,擠了擠眼睛,壓低了嗓音,故作神秘的說道:“在九江不好啊,離霸王太近,睡覺不安穩,到咸陽來呢,再也不用擔心被人下黑手了,一夜睡到大天亮,自在。”
項伯語噎,啞口無言。英布得理不饒人,又拍了拍項伯的肩膀,一副很同情的表情:“項公,不是我說你,你那個令尹做得也無趣,不如早點到咸陽來,你看這兒都熱鬧?比你在彭城舒服多了。不要猶豫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一點我英布是深有感觸啊,要是早點到咸陽來,我又何至於只有三萬戶?當然了,更委屈的人還有,比如那個陳大名士,他要是早點識時務,又何必現在要在東楚頭上找功勞,增食邑?哈哈哈……”
英布說完,仰天大笑,拉着梅鋗和曹咎揚長而去。項伯面紅耳赤,看着英布囂張的背影,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苦笑道:“這個死刑徒,還是那副德行。”
張良一直站在旁邊含笑不語,聽了項伯這句話,才接上去說道:“英布雖然粗豪,這句話卻是說得實在,你也聽我一句勸,不要再猶豫了,免得到時候玉石俱碎,又何苦來哉?”
項伯故作不快的哼了一聲,心事重重,再也沒有心情看下去了,怏怏不樂的打道回府。
共尉一直沒有再召見項伯。正月十五,張良參加了最後一次朝會,然後就奔赴戰場,項伯不好再在張良家裡呆下去,便搬回了驛館,繼續等待。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直到正月末,他也沒接到共尉要召見他的消息。他自己沉不住氣了,主動到咸陽宮請見。
共尉看到他,還沒說話,先笑了:“季父急什麼,既然子羽要時間準備,我就多給他一些時間準備好了。你放心,我不出關,子房先生他們都不會主動出手的。”
項伯臉一紅,感情自己要拖時間的目的人家一清二楚,而且根本不在乎,你要時間嗎,我就給你足夠的時間,看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他放了心,又試探的問道:“那大王準備什麼時候出關?”
共尉不假思索,應聲答道:“等春耕結束了。”
項伯大惑不解,不是說年後就出關的嗎,怎麼還要等到春耕結束?
看着項伯疑惑的眼神,共尉又笑了,他晃了晃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捻着手指說道:“季父有所不知,去年韓信拿下了燕、趙、齊,子房先生拿下了衡山、九江、南郡,還有江南的大片土地。那些地方如果不抓緊時間耕種,今年秋天就沒有收成,我又如何能保證那些地方的百姓豐衣足食?他們現在是我西楚的子民,如果不能讓我的子民吃飽飯、穿暖衣,我這個王還怎麼當?”
項伯愣了一下,轉念一想,立刻暗自叫苦。西楚有足夠的兵力優勢,他們把彭城團團圍住,後方可以輕鬆的進行耕種,秋天一到,就有收穫。而東楚則不然,大戰在即,百姓哪敢去耕種啊,地荒了,到了秋天,顆粒無收,不要說百姓,恐怕連將士都會缺糧。
感情西楚不是給時間讓彭城準備,他是要跟東楚比消耗,不戰而屈人之兵啊。項伯雖然不是什麼大才,可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明白,只要東楚一旦缺糧,而西楚卻家給人足,這仗就不用打了,百姓和將士都會向西楚跑。現在西楚的實力擺在那裡,東楚想攔都攔不住。
項伯額頭冒出了一顆顆的汗珠,屏住了呼吸。他現在一天也不想在咸陽呆了,他想立刻回到彭城去,把共尉的打算告訴項羽,讓他立刻做出決定,開戰也罷,投降也罷,越快越好。
“大王,外臣想回彭城了,不知大王可有什麼話要帶給子羽的?”項伯不知不覺的把稱呼換了,似乎這樣就能拉近一些距離。
共尉的目光越過項伯的肩頭,看向殿外湛藍的天空,沉默了片刻,這才嘆了口氣。“季父,你給我帶句話給子羽,東楚、西楚都是楚,我們原本就是兄弟,兄弟如手足,左手打右手很好玩嗎?如果他還記得我們在漳水邊說的話,我願意和他坐下來好好談談。”
項伯一喜,隨即又無聲的嘆了口氣。共尉有心坐下來談,可是項羽那個脾氣,他能願意坐下來談嗎?再說了,共尉要談,最多給項羽一個多一點的封邑,總不可能還讓他當那個東楚王吧。
“外臣一定帶到。”項伯心情沉重的拜倒在地,緩緩的退出了咸陽宮。和以前一樣,共尉準備了大量的禮物帶給項羽、虞姬和項琳,他還和項伯開玩笑的說道:“琳兒一人在彭城太寂寞,早點到咸陽來吧,咸陽的孩子多,熱鬧。我還準備請太學的伏老師來給我的兒子、女兒和媳婦啓蒙呢。”
“是伏勝的那個女兒?”項伯在咸陽的時間不短了,對西楚太學的那個女老師也有所耳聞。
“正是。”共尉點點頭,又拉着項伯的手說道:“對了,我記得你有個兒子,也快成年了吧,可曾相中了誰家的女兒?我咸陽城裡有不少好女子,如果你有心的話,我給你做媒。”
項伯聽出了共尉招降的意思,他哈哈一笑,拱拱手說道:“那外臣就先行謝過了。”
離開了咸陽,項伯一路東行,一路上,他很少和別人說話,總是在琢磨,不時的嘆一口氣。過了大梁,來到睢陽,見到了項佗。項佗見他心事重重,心裡也有些緊張,便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咸陽的收穫如何。
還沒說話,項伯先嘆了口氣,苦笑着對項佗說:“你們這些天都在忙着備戰吧?”
項佗理所當然的點點頭,他覺得項伯這句話有些古怪,這個時候不備戰還能幹什麼?
項伯接着又問道:“你知道西楚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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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佗看着項伯,忍不住的笑了起來:“叔祖,我正等着你告訴我西楚在幹什麼呢。共尉大概什麼時候出關?”
“西楚在準備春耕。”項伯不由自主的又嘆了一口氣:“太學的農學生正月還沒過完,就奔赴各地,和各地的力農一起研究如何種地。關中的馳道上每天都是車水馬龍,商賈們將各種新式的農具販往各地,遊學的士子們到各地考察山水田地,監察的御史們趕赴各地調查民情,全無一點大戰在即的模樣。”
“這麼賣命?”項佗臉上的笑容有些僵,自我解嘲的訕笑了笑。
“賣命?”項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知道這些人在西楚享受什麼樣的尊寵嗎?”
“尊寵?太學的士子也便罷了,商人、農夫也能享受尊寵?”項佗不屑的撇了撇嘴。
“豎子,我今天就給你講講。”項伯有些惱了,他向前挪了挪身子,繪聲繪色的講起了在咸陽的所見所聞,特別是正月初五的那驚人一幕。貴爲西楚王的共尉站在那裡,向太學成績優秀的士子、手藝高明的工匠、各地的力農、遵紀守法的商賈以及政績突出的官員一一行禮致謝,士農工商,一個不缺,那些有幸坐在到看臺上的人臉上放光,沒有坐到臺上的人羨慕不已,個個鉚着勁要爭取明年能讓大王行個禮。
項佗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發抖的手抓了幾次酒杯都沒能抓穩,一個心愛的琉璃杯打在地上,摔得粉碎。
“千古奇聞,聞所未聞。”
“可不是。”項伯白了喃喃自語的項佗一眼,端起杯子潤了潤嗓子,長嘆一聲:“這仗,沒打就已經分了勝負。”
項佗擡起眼睛瞟了瞟項伯,本想說他太悲觀了,可是自己想想也覺得項伯的話說到了自己的心窩裡,這仗還怎麼打?
兩人相對無語,各想着各的心思,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悶酒。過了好半晌,項伯忽然說道:“我見到英布他們幾個了。”
“哦。”項佗還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中,下意識的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擡起頭看着項伯:“這幾個豎子如何?”
“你說呢?”項伯反問道,他呷了一口酒,自言自語的說道:“西楚的列侯舒服,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上位者看自己不順眼,除非自己活得不耐煩了,要不然,他們可以安安穩穩的盡享天年。”
“叔祖很羨慕啊。”項佗嘴角一歪,笑道。
“打來打去,圖個什麼啊?”項伯在項家是輩份最高的,他也不怕項佗去告發他。他站起身來,起身要走,想了想,又轉過頭看着項佗:“子異啊,如果子羽得了天下,你覺得你能封幾萬戶?”
說完,不等項佗說話,轉過身負着手,緩緩的走了。項佗愣在那裡,看着項伯有些蹣跚的腳步,不斷自問,如果項羽得了天下,做了天子,他能得幾萬戶?
二月下,項伯回到彭城,把咸陽的情況向項羽做了彙報之後,他什麼也沒說,心情沉重的回府去了。項羽被共尉讓項伯轉告他的那句話擾亂了心神,倒也沒有注意到項伯的異常,他一個人坐在那裡,腦海裡反覆迴響着當年共尉在漳水邊和他說過的話:平定天下,兄弟聯手,驅逐匈奴。
項羽一夜沒睡。
第二天,項羽召集文武官員,商議作戰的相關事宜。現在情況已經很明顯了,西楚要憑藉自己強大的經濟實力,活生生和拖垮東楚。東楚是主動進攻,打破西楚的計劃,還是準備春耕,作長期對峙的準備。衆官員鴉雀無聲,都看着項羽不說話。身爲令尹的項伯更是一聲不吭的閉着眼睛,好象睡着了一般。項羽看在眼裡,十分的不快,特地點了項伯的將:“令尹,你主掌民政,說說你的看法。”
項伯睜開眼睛,看了看衆人,又把目光轉向項羽,這才慢騰騰的站起來,走到中央,拱了拱手:“大王,我東楚現在有多少大軍,有多少百姓?”
項羽被問得糊塗了,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這個應該是寡人問你的,你怎麼問起寡人來了?”
項伯擡起身子,又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大聲問道:“諸位,你們可知道,我東楚現在有多少大軍,又有多少百姓?”
衆人不解,都茫然的看着項伯。項羽有些惱了,沉下臉喝道:“令尹,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不要拐彎抹角的,讓人好生不解。”
項伯嘆了一口氣,掰起手指開始算帳。
“我東楚現在佔據六郡之地,這六郡之中,只有薛、陳、泗水、碭四郡原本人口較一些,這些年這幾個郡一直在作戰,百姓逃亡的不計其數,再加上西楚吸引流民,現在四郡加起來也不過八十萬戶,再加上其他的兩郡,總數不超過百萬戶。五戶賦稅能供養一個士卒的開銷,我東楚最多隻能供養二十萬,而我東楚現在有十五萬大軍,看起來尚能支撐。可是,大兵壓境,有誰能安心耕種?!”
衆人默不作聲,這些帳他們都清楚得很,只是不敢說而已,也只有項伯這樣的老資格,纔敢當着項羽的面,毫無忌憚的說出來。
“天下四十六郡,西楚佔四十郡,僅僅關中,人口就超過百萬戶,他們供養四十萬大軍綽綽有餘,而我們供養十五萬大軍,卻是舉步維艱,不用西楚來攻,只要圍上兩年,我們就不戰自潰。”
“住口!”項羽勃然大怒,一聲暴喝,震得衆人耳朵生疼,面色大變。項伯轉過身,盯着面色鐵青的項羽看了好一會,忽然躬身一拜:“大王,請聽老臣一句忠告,別打了。”
“你是老糊塗了,還是被西楚給迷住了心?”項羽怒不可遏,一揮手,不容置疑的說道:“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項伯又施了一禮,轉身出了大帳,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項羽氣得眥眶欲裂,卻又無可奈何。他萬萬沒有想到,項伯這個項家輩份最高的長輩,居然會在這個場合給他來這麼一手,東楚的士氣本來就低落,再被他這個帳一算,那還怎麼打?
衆人大氣都不敢出,全象烏龜一樣縮起了脖子,項伯的話一下子擊潰了他們好容易攢起來的信心。是啊,天下四十六郡,西楚佔了四十郡,還有鋒利的鋼劍,堅固的精甲。共尉還沒有率精銳出關,韓信、周叔等人已經讓項羽沒脾氣,共尉出了關,東楚還有什麼機會?那可是和項羽一樣勇猛,卻比項羽更多謀善斷的人物啊,當初要不是他以三萬人馬力抗章邯的十五萬大軍,然後又奇襲王離,項羽能不能打贏鉅鹿之戰都是兩說。
見衆人不說話,一個個如喪考妣,項羽越發的惱火,他站起身來,轉身回了後宮。一進後宮,就再也忍不住了,飛起一腳踹在塞門(相當於後世的照壁)上,塞門晃了兩下,咣噹一聲倒塌了,塵土飛揚。執勤的郎官們聽到聲音,以爲來了賊人,都端着長戟衝了過來。到了現場一看,只看到已經摔得四分五裂的塞門,卻看不到肇事者,正要去找,季布卻搖搖手,示意他們退下。
正在宮裡和項琳玩的虞姬也趕了出來,一見和暴怒的狂獅一樣的項羽,吃了一驚,連忙迎上來關切的問道:“大王,出了什麼事了?”
“那個老賊,居然敢長他人志氣,滅我的威風。”項羽一腳踹翻了塞門,卻餘怒未消,咬牙切齒的大罵道:“要不是看在他也姓項的份上,我今天就一劍劈了他。”
聞聲跟出來的項琳本來想撲到項羽的懷裡去,可是一見項羽那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虞姬連忙將項琳摟在懷裡輕聲安慰,又責怪的嗔了項羽一眼。
項羽見把自己把女兒嚇哭了,一怔,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反常。他愣在那裡,張開雙臂想上前抱抱女兒哄哄她,可是見項琳驚魂未定的樣子,又不敢走過去,猶豫了半天,拖着腳步走到案前,緩緩的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這才長嘆一聲:“虞姬,我方寸已亂。”
虞姬心疼的看着項羽,在她的印象中,項羽從來沒有這般的無助過,不管面對什麼樣的困難,他總是從容面對。她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項羽心亂的緣由。項羽心亂,並不是因爲對手強大,如果對手是其他人,哪怕對手再強十倍,項羽也是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決一死戰。可是對手偏偏是他最欣賞的共尉,即使雙方已經開戰多時,他在言語之中也一直沒有對共尉出過惡言,現在到了決一死戰的時候,他避無可避,卻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面對那個曾經生死與共的異姓兄弟。
“大王……”虞姬摟着項琳,依偎在項羽身邊,心酸不已,一開口,就忍不住淚水長流:“臣妾……臣妾也想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