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快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幺妹了,十年?還是十一年?自從她被朱儁海花言巧語騙到港城去之後,她就像是沒有生過這個女兒一樣。去年臘月,原本說好一家三口無論如何都要回來過年,可到了二十九那天,臨時一個電報打回來,說是還和前幾年一樣,買不到火車票,回不成了。
村裡的三奶奶隔三岔五地就到嫁在鄰村的女兒家裡住去了,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地提着,羨慕得她見一回頭痛病發作一回。村上但凡有女兒的人家誰像她王細蓮這樣,想走個親戚都沒地方可去。一想起這個她就忍不住的生氣。
自己一輩子清清白白,守了十幾年寡把三個子女養大,沒想到生個閨女卻被別人罵作狐狸精,生生毀了她一輩子的清譽。她就不明白了,這世上就只剩下朱儁海一個男人了麼,還是搶來的丈夫晚上抱着睡覺冬暖夏涼?
當年,幺妹和莫長泰大吵一架,跟着朱儁海不辭而別,她氣得大病一場,足足一個月不敢出門,晚上睡覺做夢都是別人在戳她脊樑骨,罵她教不好自己的閨女。她既惱幺妹的任性,又記掛幺妹過不好,着實沒少掉眼淚。後來,隨着時間的流逝,和那件事情有關的人一個個都開始了新的生活,她才慢慢想通了,全當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好過歹過,都由她自己過去。自己都是個黃土埋了一半身的人了,瞎操個什麼心-----
唉!也不知道幺妹怎麼會突然捨得把小顏送回來給自己帶,他們不是一直寶貝地不得了嗎?哼,這時候想起她這把老骨頭了,這時候又買得到火車票了?這死丫頭盡知道把她當免費的老媽子!難道是她和朱儁海那臭東西真出什麼問題了?她早就聽說這幾年朱儁海經常和幺妹吵架,難道他開始後悔當初選擇的是幺妹,幺妹肚子確實不如那個女人爭氣,兩胎都生男娃娃,可幺妹還年輕嘛,還可以繼續生-----
她怒一陣憂一陣,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嘆口氣坐到田埂的草垛上,過一會兒竟然聽到了這口氣的回聲。她豎起耳朵聽了會,一頭鑽進南邊的玉米地。
“小顏,快點走吧,太陽都下山了,外婆一定等急了,你這孩子,唉!”莫長彩又氣又急地長嘆一聲。她一路上已經小解了不下百次,每次都覺得又脹又痛,脫下褲子其實就是一滴兩滴,病痛的折磨讓她快要失去對朱顏一貫的好耐心。
“我不走,除非你揹我!要不然我就不起來。”朱顏仰着汗漬漬的髒臉,坐在地上耍賴,高高地擡起腳掌,“媽媽,你看我的腳,都走出血泡了!”
莫長彩看着她可憐兮兮的疲憊模樣,心軟了下來,忍着一羣螞蟻噬咬般的疼痛蹲到她面前。
“幺妹!”忽然有人驚喜地叫她。
“娘!你怎麼來了?”一眼看到從玉米地裡鑽出來頭髮竟然已全白的王細蓮,莫長彩驚詫得站起,一時說不出話來,心揪成了一團。
她並未欠她的呀,爲什麼自己一有困難就理所當然地想到她?自己爲了過所謂的幸福生活,這幾年從未回來看過她,這次要不是需要她幫自己帶小顏,只怕也絕不會想要回來看看年邁的她。可是,她看上去似乎一點都不計較。
“怎麼這麼晚纔到?你怎麼瘦成這副模樣了?朱儁海那臭東西連個婆娘都養不肥嗎?先什麼都別說了,趕緊回家吧,小顏呢?”莫長彩還來不及回答她這一長串問題中的任何一個,她一轉頭看見莫長彩身後眼睛撲閃撲閃望着她的朱顏,像只敏捷的老猴子撲了過去,“小顏怎麼坐地上,不認識我嗎?我是外婆啊-----”
“她正在發脾氣呢,說什麼也不願意走了-------小顏,快叫外婆。”
“噢,原來我們家的小顏累了呀,來,外婆背------”王細蓮推開搶着要來背朱顏的莫長彩。
朱顏得意地衝莫長彩做個鬼臉,別過臉不理她嗔怪的表情,繼續在王細蓮皮包骨頭的背上研究那隻就差沒被開膛破肚,好讓她數清楚肚裡有幾根腸子的白狐。
莫長彩和王細蓮有一搭沒一搭地嘮着家常,感慨着這幾年匆匆而過的時光,以及由這時光帶來的殘忍變化。
“大哥二哥還好嗎?”
“都好,就是你二哥腰椎骨突出,有時候痛得在牀上打滾。這都是常年挑重擔子落下的病。他總唸叨着你。”王細蓮頓了頓,看一眼莫長彩,聲音忽然低了許多,“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應該不怪你二哥了吧?”
“怎麼不去看醫生?”莫長彩避而不答,她不想傷王細蓮的心,也無法說違心的話。被自己最信賴的哥哥捨棄的痛,就連綿亙不絕的時間也消泯不了。
“去趟城裡不容易,家裡事情又多,你二嫂生到第四胎才總算生了個兒子,整天圍着兒子轉,家裡什麼事都不管。他走不開身,就這麼一直拖着了。”王細蓮嘆口氣,撥開一叢茅草,順着一個小黃土坡滑到底下的小路上,指着路邊一座新墳說,“村上的劉婆婆幾天前去了。你不記得了嗎?就是小時候經常帶你睡的那個啊。”
莫長彩想了半天,好像確實是有這麼一個婆婆,背駝得厲害,額頭幾乎快貼着腳背。莫長彩印象裡,她似乎沒有任何親戚,一直一個人生活。據說是不會生小孩,嫁過去一年不到被婆家趕了回來,這才孤老終生。
她家裡有一片李子林,每年李子熟了,她就佝僂着背拄着柺杖連拖帶拽地背個竹簍挨家挨戶送李子,別人給錢她是一定不要的,倘若給的是鹽巴火柴之類她就千恩萬謝地收下了。但是,她要好幾天不好意思出門的,彷彿自己賺了別人多大便宜似地。其實那一大簍李子何止一包鹽巴一盒火柴,只是她自卑慣了,以爲自己的東西也不如人。
她特別喜歡莫長彩,一點點好吃的都要留着給她。村裡的小孩欺負莫長彩,她怕得罪大人,不敢幫忙,就急得在旁邊哭。有一次,莫長彩看見她脫掉衣服洗澡,渾身嶙峋的骨頭被一層皺巴巴的皮包裹着,嚇得從此之後劉婆婆再怎麼哄她,都再不敢和她睡。
“她活着的時候那麼孤獨,死了倒也許還好一點。”想起每次拒絕後,她灰白色的眼裡泛着說不出的失望孤寂,轉過身幾近爬行的慢慢走遠,莫長彩抱歉地嘆口氣,望着那個平靜的小土堆,突然又有點羨慕她。
一個人,不管活着的時候要贖多少罪,死了就都不算數了,解脫了,一了百了了。死人,是這世上唯一可以理直氣壯賴皮的人。如果死了,她欠周蓉的是不是可以一筆勾銷,朱儁海對她的愛是不是也永遠不會褪色------
她趕緊晃晃頭搖亂思緒阻止它繼續蔓延。身邊這兩個人,一個是年邁的老母親,一個是幼小的女兒,自己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也許是容顏不可遏制的衰老,也許是前一陣子和朱儁海吵得太厲害,纔會這樣懷疑起一切來,包括曾經的海枯石爛,包括曾經不以爲然的虧欠,包括女人活着的意義。
“你和朱儁海打算什麼時候再生一個?小顏都這麼大了。這女人哪,還是得生個兒子,在家裡纔有地位。你沒看周九林現在那德行,我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要作嘔的。”莫長彩還在恍惚着想朱儁海和那個年輕嬌媚的小姑娘的事,王細蓮心疼兒子,抱怨起不滿已久的媳婦。
“現在這條件,生出來也養不活。再說,俊海很疼小顏,對我也很好。”她偷偷回憶醫生宣佈自己再也不可能擁有第二個孩子時,朱儁海的表情。不會真的是這個原因吧?
“光是好有什麼用,又沒本事讓你過上好日子。我還沒問呢,這次怎麼會突然捨得把小顏送回來?”
“送她回來上學。那邊學校要交借讀費才讓上。”莫長彩猶豫了一會,還是像回答別人一樣回答了王細蓮。
朱儁海是個建築工,她因爲坐月子時落下的病,只能在工地上做點臨時工,每天還得吃藥。靠朱儁海那點微薄的工資,維持家用捉襟見肘,更別提那筆高昂的借讀費。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以至於她自己說得多了也信以爲真,絕口不提那個決定朱顏回莫家村的真正原因。
莫長泰在周九林的吩咐下,搬出平時輕易不用的祖傳的八仙桌放院子裡的海棠樹下,桌上擺好碗筷,又去田裡摘了個十幾斤的黑皮西瓜,放井水裡浸着。難得周九林會對幺妹盡釋前嫌,主動提出要隆重地接待她,自己這個做二哥的當然更得好好表現,真希望幺妹也像他們一樣把從前的事都給忘了。
一切準備妥當,他伸長脖子往對面空空蕩蕩的塘堤望兩眼,正準備進屋調豬食,塘堤的盡頭出現了十年沒見的莫長彩和揹着朱顏的王細蓮。
“九林,快出來,幺妹回來了。”他邊衝屋裡喊着,邊跑了去接。
“幺妹,怎麼回來得這麼晚?餓壞了吧?”莫長泰臉上堆滿殷勤的笑,卻無法抵禦莫長彩嚴冬臘月般的臉色,“這個就是小顏吧?怎麼睡着了?咦,哪來的白狐?”
“路上撿的。”莫長彩躲開他伸過來接行李的手,埋首從他身邊走過去。
莫長泰像被迎頭潑了盆冷水,臉慘了下來,悻悻地抱過已經睡着了的朱顏,再也沒了找其它話說的興致。
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有忘記那件事。當時,周九林那樣以死相逼,他也是迫不得已。她卻總是對自己幫着外人對付她耿耿於懷。把她從小疼到大,就因爲這一件事寒了她的心,之前對她所有的好都不記得了。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真是脆弱不堪得叫人失望。
氣氛壓抑得像下大雨前的天空,一行人各懷心事悶悶地專心走路。王細蓮幾次想打破沉默勸兩句,看看女兒和兒子一個比一個難看的臉色,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裡。
撕破了的臉再怎麼拼合總還是會有裂痕的,由他們去算了,反正一個在港城一個在莫家村,年長月短地老死不相往來,除了有血緣關係,他們各自的人生早就沒有了任何關係。有些矛盾若是解決不了就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犯不着兩邊不討好。
到了院子口,莫長樂和黃鳳英早就等在那。莫長樂接過莫長彩背上的行李,笑道:“幺妹,可把你給盼回來了,我和你大嫂都在這等半天了。”
黃鳳英還是一貫的驕矜模樣,只淡淡地對莫長彩點頭示意。她自視身份,平日裡對誰都愛理不理,唯獨與周九林的大女兒莫菊最合得來,總說莫菊和她年輕時候最像。其實是隻有莫菊把她供着,願意配合她的優越感。
莫長樂是莫家村的村長,是村裡少有的文化人,長相三分斯文三分滑稽四分窩囊,和弟弟莫長泰一樣,以怕老婆出名。黃鳳英孃家有點來頭,在那一方屬有頭有臉的人家,她受過幾年新派教育,還是做姑娘時就堅決反對女人做傳宗接代的工具,嫁給莫長樂後又鍥而不捨地戰鬥了好幾年才懷上了莫天。
她頭胎就生了個兒子,這讓莫長樂怕她愈發怕到骨子裡,連做夢都想再要個女兒,黃鳳英說不生就不生。這倒反而成了鄉里計劃生育先進家庭的表彰事蹟,只是莫長樂每回看見那張獎狀晚上都要做夢,夢裡有個小女孩在吃那張獎狀,對他說爸爸我好餓。
莫長彩早就習慣了黃鳳英的優越感,也只是疏遠地笑着和他們打了招呼,客套地寒暄。
“哎呀,幺妹回來了?快快快,快先來吃口西瓜,解解渴!小顏呢,哦,睡了是吧?”周九林抱着兒子莫聰,從屋裡款款迎了出來,瞪一眼莫長泰,食指在半空中畫個圈,指揮道:“還傻愣着幹嘛?趕緊把小顏放東廂房去,快點來盛飯啊,我都快餓死了。都是給你兒子餵奶喂得!”
她又親熱無比地過來拉莫長彩的手,關切地問這問那。莫長彩做不來她那副沒事人似地親熱勁,臉上僵硬地雕出一個笑容,還算客氣地回答周九林所有的問題,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
“幺妹,朱儁海這次怎麼沒一起回來?你們這麼多年在外面打工一定掙了不少錢吧?哈哈。”周九林乾笑幾聲,輕拍着莫聰慢慢搖進了屋,“你們慢慢聊,聰兒又尿了,我去換塊尿布。”
她一轉過身,臉上就像突然進駐了一個打假部隊,把假冒僞劣的笑全部沒收了。
莫長彩這死丫頭,真是蹬鼻子上臉了,敢擺張這樣的臭臉給老孃看!要不是這次有事求她,早就大耳刮子扇了過去,不信扇不死她!這麼沒眼色,要是別人早就誇聰兒天庭飽滿必成大器了。
莫長彩見她的後腦勺往門邊偏了一下,知道她一定是在往地上吐口水,衝她的背影不屑地翻個白眼。
過一會兒,周九林出來了,兩個人又暗藏殺機地拉着手相談甚歡。
三個女人一臺戲,兩個女人就是一個戰場,並且這戰場上的滾滾硝煙旁人是感覺不到的,只在當事人頭頂嫋嫋升起。旁人幾乎要插不進她們密不透風見招拆招的對話。
吃飯的時候,周九林本來要莫長泰去叫醒朱顏來吃飯,莫長彩說她要是沒睡醒,是沒有胃口吃東西的。王細蓮便給她留了些飯菜,任由她睡着。幾個小孩夾了菜,端着碗跑得沒蹤沒影。
朱顏一覺醒來,發現天都要黑了,再仔細一看,嚇得一下子從牀上坐了起來。
“你,你們是誰?”她的牀邊圍滿了和她年紀一般大的小孩,捧着碗吧嗒吧嗒吃飯,正在暮色裡打量她。
“我是莫天,你應該叫我表哥。”莫天見她醒了,快活地湊到牀頭,聲音中氣十足,竟不像是他文文弱弱的身子骨發出的。莫長樂和黃鳳英把他當寶貝疙瘩圈養,不讓他像村裡其他孩子一樣做粗活,他看上去比女孩子還要白淨,性子卻是男孩子的敞亮豁達。
“還有我還有我,你應該叫我土豆哥哥。”朱顏還不及回答莫天,被晃到眼前的一張大餅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那張大餅還在齜牙咧嘴地笑。
莫土豆乾瘦的身子上極不搭調地配一張憨厚過頭的圓餅臉,好似女媧娘娘造人時,才只做好他的腦袋,泥巴不夠用了,便匆匆收了個尾。眼睛鼻子嘴巴全按最經濟的標準長在臉上,乍一眼看過去,只覺地廣人稀。他鼻孔下常年掛兩道顏色隨季節變換的鼻涕,冬春黃夏秋綠,既是他的標誌還是他的調味品-----有時候他來不及吸鼻子,鼻涕流到嘴邊,他索性就吃了,還要向莫天炫耀:鹹乎乎的,味道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