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爲什麼小兔子會是個爛嘴巴類?”朱顏想了想問。
“唉----那是在陰曹地府被惡鬼咬爛的啊!小兔子前輩子一定做多了惡事,這輩子纔要來世間受罪啊!他現在還小,什麼都不知道,倒還清淨。等他以後長大了,聽得懂人話了,可怎麼辦?這樣的身世,這樣的爛嘴巴,走到哪裡都要被人笑話的-----”王細蓮又嘆一口氣。
朱顏忽然說不出的難過。悶悶地跟在王細蓮後面。
走到村口的時候,她抱着豬血一路小跑去找莫葉子。到了院子門口,看到莫葉子她爺爺坐在院子裡面的樹底下閉着眼睛抽水煙,朱顏趕緊貓着腰踮着腳尖從他身邊溜了過去。
她先去了柴房,這個時候,莫葉子一定在伙房裡給她爺爺燒洗澡水類。
“葉子,我給你帶豬血來吃了----莫葉子?”
-------柴房裡沒有!竈膛冷冰冰地,水鼎也翻過來趴在牆角。
她又去了後院,或許莫葉子這個時候會在那裡挖蚯蚓給她家的小雞吃。
-------後院空空的,莫葉子的小鋤頭靠在夜來香上,黃絨絨的小雞嘰嘰叫着來啄她的腳背。
朱顏又去了菜園土,沒有。豬圈裡,沒有。鴨房裡,還是沒有,但是朱顏看到了她的紅色的小棉襖。
它就那樣攤開着躺在牆角,帽子上蹲着一隻鴨子,胸脯上有一堆鴨糞。朱顏走過去撿起它,發現袖子上被剪刀剪了好幾個洞。
朱顏聽到自己的腦袋在“嗡嗡”地響,抱着小棉襖“咚咚咚”地跑到前院去搖莫龍甲的手:“五舅舅,葉子呢?莫葉子到哪裡去了?”
“跑了。”莫龍甲睜開眼睛看了朱顏一眼,又疲憊地閉上了。
“跑了?什麼跑了?跑到哪裡去了?爲什麼要跑?”朱顏急得要哭了。
“我把她鎖在屋子裡,不准她到港城去。下午回來,她就從那個窗戶裡跳出來跑走了,到秦家村她外婆那裡躲起來了。”朱顏順着他的手看過去,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那是閣樓的窗戶,好高好高的,莫葉子以前站在那裡都不敢往下面看的,可是她今天居然從那裡跳下來了。她該有多害怕呀!
“那她星期一還會去期末考試嗎?”朱顏擦擦眼淚問。
“我怎麼知道----大概不會去了吧!”
朱顏還要再問,莫龍甲累極了似的閉上眼睛,揮揮手叫朱顏走。
因爲莫葉子的離開,朱顏大病了一場,等她病好了的時候,王喜蓮又因爲照顧她勞累過度病倒了。這天,朱顏一個人晃晃悠悠地挑着一擔水桶去村西的水井挑水。
莫三趕着牛從山上下來,看到王細蓮家的外孫女朱顏挑着一擔水桶,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窄窄的田埂上,便吆喝着牛加快步子趕了上去。
“小顏,你外婆怎麼要你來挑水呢?她到哪裡去了?”莫三探頭一看,兩隻桶子裡都只剩下一半不到的水了。
“我外婆生病了,躺在牀上掛鹽水呢!”朱顏說着回頭一看,發現莫三家的大水牛,嘴巴都快咬到自己屁股了,嚇得大叫一聲,扭過頭歪歪斜斜地擡腿想跑,一個不穩,連人帶桶摔進了旁邊的乾田裡。她爬起來坐在田裡,兩隻腳跺着地衝莫三嚷:“都怪你的牛!人家走了半天才從井邊挑到這裡來了!你賠我的水來!”
“哈哈,好好好,三哥哥去給你重新挑擔水來,你先在這裡幫我看着牛,莫讓它亂跑!”莫三哈哈笑着走過來摸摸朱顏的腦殼,挑着水桶往井邊走。只一會兒工夫,他就挑着滿滿的一擔水回來了。
“小顏,你走前面,幫我牽着牛,我給你把水送回去。”莫三從地上撿起牛藤遞給朱顏,又問,“你爲什麼不叫你兩個舅舅幫你挑水呢?你這麼小的人,還沒這兩隻水桶高呢,怎麼挑得水回?”
“我兩個舅舅都討厭死了,外婆就是被他們氣病的,我纔不要和他們說話呢!”朱顏嘟着嘴,怏怏不樂地扯下路邊的一根狗尾巴草,繞在手指頭上玩。
“你外婆是被你舅舅氣病的?不會啊,莫長樂和莫長泰不是這樣的人啊!”莫三奇怪極了。
“他們和我外婆罵架,我外婆罵不贏他們,躲在屋子裡掉了一整天眼淚,晚上就發燒了啊,飯都沒吃就躺下了。”朱顏用力踢開腳下的一顆小石頭。
“那你知不知道是爲了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我昨天放學回來看到我外婆哭,問了愛香的媽媽才知道是和我舅舅罵架了!可是我問外婆是爲了什麼事,她又不肯告訴我!”
“那你外婆現在好些了麼?”
“今天早上請上嶺的康醫生來打了針,又掛了兩瓶鹽水,好像好一些了,但是她還是說沒得胃口吃東西。”朱顏說着,老氣橫秋地嘆一口氣。
話說着,已經到了王細蓮家院門口了。莫三去柴房把水倒進水缸裡,到王細蓮屋裡去看她。
“三奶奶,你覺得怎麼樣?好些了麼?”莫三一進門就問。
“噢~~是三伢崽來了?三奶奶我動不得,不能下牀來招呼你了,-----小顏,快去給你三哥哥搬根凳子來坐。”王細蓮眼睛紅紅地半躺在牀上,眼窩深陷,聲音虛弱地全沒了平日裡的精氣神,頭髮亂糟糟地,也沒帶帽子,只亂纏了塊包頭布。
“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我站一會就走,只是在路上聽小顏說你生病了,順便進來問候你老人家一聲,你看這也沒提什麼東西來------”莫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在朱顏搬進來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勸道,“三奶奶,你都這歲數的人,怎麼還跟自己的親崽鬧氣呢?何苦呀,是不是?有什麼事,大家坐下來好好說清楚就可以了,長泰和長樂又不是那種不講良心的混東西。你這樣氣壞了自己的身體,也划不來,是不是?”
“三伢崽,你是不知道,我那兩個不要天地良心的黃眼狼是怎麼罵我的呀!”王細蓮嘴巴一扁,說着說着渾濁的眼睛裡又要掉下淚來,“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們帶大------那一年,下着好大的雪啊,老大半夜裡突然肚子痛,你三爺爺你是知道的,一個啞巴能管什麼事?還不是我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把他背了好幾裡山路,才背到康醫生家!那麼冷的天,我連最外面的夾襖都被汗浸溼了-----沒想到,他們現在居然爲了一點點事,兩兄弟合起夥來氣我,你說我能不生氣嗎我?哎呦~~天類!我的命怎麼這麼哭哎~~~”
“外婆,你就莫哭了類-----來個人你就說一次,一說就哭------”朱顏的眼淚也要掉下來。
“三奶奶,你和他們兩兄弟到底是爲了什麼事情才鬧成這樣的呀?”莫三提起牀邊的開水瓶想給王細蓮倒杯水,結果一提才發現是空的,他擡起衣袖給倚在牀邊啜泣的朱顏擦擦眼淚,“小顏,別哭了,去給你外婆燒壺開水來吧。生病的人,就是要多喝開水,病纔會好!”
“唉,還不是爲了我給長綵帶小顏的事-----”朱顏提着開水瓶出去之後,王細蓮伏到牀沿上,擤把鼻涕,嘆口氣說,“他們說我這是在拿着他們的糧食養着個外人,小顏再怎麼說都是姓賣不姓莫,養她也是白費狗力,以後討不到好處的-----”
“原來是這樣啊-----”莫三恍然大悟地噢一聲,爲難地咋咋嘴,“唉,要我說啊,這話他們也沒有完全說錯!本來,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了,是別人家的人了,閨女的閨女,那就更加是比潑出去的水還要潑出去的水了!你這樣把她寶貝一樣地疼,將來她長大了,能不能想起還有你這麼個外婆,那可就真不一定了----”
“唉,我也是個活了大半輩子,快進黃土的人了,怎麼會不懂這些呢?我那兩個沒良心的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我也不是爲這個生氣。”王細蓮嘆口氣,突然咳嗽起來,拍着胸口說,“我生氣地是,我拿我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養我自己的外孫女,憑什麼屋裡婆娘慫兩把,他們就聽話地像個孫子一樣,要來說我是拿着他們的東西在養外人類?他們兩個不過是每年納給我700斤穀子,再說了,糧食納給我了,那就是我的了,我拿來餵豬也好餵雞也好,全憑我自己喜歡,他們插什麼嘴?”
莫三點點頭,陪着王細蓮嘆了會氣,還想說什麼,朱顏捧着一杯開水,臉上黑乎乎地從門口進來了。
“外婆,開水已經燒好了,我還給你在搪瓷杯裡涼着一杯類!”她往牀邊偎依過去,討好地衝王細蓮笑。
“那三奶奶,我就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我的牛還拴在你家桃子樹上類,我再不走,它怕就快要把桃樹葉子吃光了!”莫三憐惜地拍拍朱顏的腦殼,站起身來往外面走。
“三伢崽-----”王細蓮突然叫住莫三,不好意思地說,“我那天那樣地罵你,你今天還肯來看我,真是-----”
前幾天,王細蓮的鴨子進了莫三家的晚稻田,在裡面好一陣折騰。晚稻正在抽穗,莫三的婆娘燕子心疼穀子,站在田埂上指桑罵槐地抱怨了幾句。王細蓮是個暴脾氣的人,心想我的鴨子還這麼小,我在家裡餵它們穀子吃它們都不稀罕吃,還會到你的田裡吃你的癟穀子?
她就站在院子門口,和燕子對罵起來。後來莫三牽着牛從對面山上下來,走到燕子身邊問她是怎麼回事,王細蓮以爲他也在罵自己,不分青紅皁白地把莫三也一頓臭罵。
“嗨,咱一個村的自家人,說這些幹嗎?一起過日子嘛,哪能沒個磕磕碰碰!三奶奶你就安心養病吧,就算是生氣,也得要病好了纔有力氣生,是不是?嘿嘿~~我走了!小顏,好好照顧你外婆,你外婆平時對你那麼好!”莫三嘿嘿笑着撓撓頭皮走了。
晚上,朱顏燒水給王細蓮擦了澡,又給她洗了腳,伺候她睡下之後,自己腳都懶得洗,就累得一頭倒在牀上睡着了。睡着睡着,朱顏的肚子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這是要上茅廁了。
王細蓮家的茅廁在離屋百米外的牛欄旁,莫家村所有的茅廁整整齊齊一排全在那。朱顏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要把這麼多茅廁修一個地方,好多人的家離牛欄都好遠,捂着肚子跑得氣喘吁吁地,朱顏都看見好幾回了。王細蓮說,茅廁裡陰氣重,如果不修倒一塊,就臭不死裡面的茅廁鬼。
朱顏不知道王細蓮是不是在騙她,但她怕外婆出去一吹冷風,病會更嚴重,不願意叫醒她起來陪,所以一直忍着。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她輕聲喚來了外婆家的大黃狗,用一個冷飯糰把它引到了茅廁外邊。哪知道那隻黃狗把飯糰一吃完就跑到隔壁的茅坑裡吃宵夜去了,再不理睬她發着抖的呼喚聲。
夜,好黑好黑,黑得像是黑白無常中的黑無常穿着他的黑色衣服把大地捂得嚴嚴實實地。風,好涼好涼,涼得像是有人在背後對準了她大口地吹氣。
朱顏一直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往牛欄這個方向過來的那條也通向後山的小路。後山往裡走幾步,再轉個彎就是個墳場。莫家村所有非正常死亡的人全都埋在那裡,什麼吊死鬼啦,水鬼啦,農藥鬼啦,摔死鬼啦,種類齊全,應有盡有。
王細蓮和她說過,這些人死前都還有一口怨氣悶在胸口沒吐出來,死了以後,晚上就像氣球一樣,飄在路上着不了地的。雞叫之前,就在這附近飄來飄去到處找替死鬼,好讓她們自己重新投胎轉世。
朱顏忽然好後悔,不應該帶阿黃來,應該從雞籠裡裡捉只雞來。
朱顏越想越害怕,她一聲一聲地執着呼喚那隻好似到了快活鄉樂不思主的黃狗,心裡的恐懼鋪天蓋地壓來。她正準備草草結束這場不是時候的出恭,牛欄裡傳來一個嚇得她幾欲停止呼吸的聲音,懶洋洋地:“你不用怕,我在這裡等你。”
朱顏的心跳頓時漏掉了幾拍,牙齒抖得咯咯響,她顫抖着聲音問:“你,你是誰?”
“是我,莫小巖。”來給他家剛生了牛崽子的黃牛喂草料的莫小巖在黑暗中沒好氣地回答。
“莫小巖?你大半夜地怎麼在這裡?”朱顏睜大眼睛,在一團一團的黑色中仔細地找莫小巖。
“你上茅廁怎麼這麼多話?再囉嗦,我可就走了!”莫小巖向來是這樣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朱顏乖乖閉了嘴,過一會兒又怯怯地對着莫小巖站的方向說:“你,你可不可以稍微站遠點,你站在這裡我上不出來-----”
莫小巖鼻子裡面悶哼一聲,抱着裝草料的簸箕走到進山的路口遠遠地坐下。
朱顏聽他在那輕輕地吹口哨,好聽極了,問他:“你吹的是什麼呀?誰教你的?”
莫小巖沒有回答她,繼續在夜風中輕輕吹他的口哨。那哨聲悲惋地像是誰在這裡輕輕地禱告,又像是誰在訴說一個古老的傳說。
討厭的傢伙,總是這樣像沒聽到別人說話似地。
朱顏賭氣不願意多領他的情,加快速度穿好褲子,走到莫小巖身邊。
“我們走吧。謝謝你,莫小巖。”她只輕輕碰碰他。
“離我遠點,臭死人了!”莫小巖看也不看她,手蹭蹭鼻子,厭惡地甩開步子大步地朝前走了。
朱顏看着莫小巖扇着鼻腔周圍的風,晃悠着兩隻肩膀像躲瘟神一樣快步走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她低頭把自己全身上下聞了又聞,怏怏地踢開腳下一顆石子,看看四周漆黑一片,沒出息地追了上去。
“莫小巖,你怎麼會在這裡呀?”走了幾步,朱顏追不上莫小巖的步子,小跑幾步追上去,攀住他的手臂。
“誰讓你碰我的?放開!”莫小巖像觸了電似地,想也不想,生氣地甩掉了她的手。
“我---我,我只是想讓你牽着我走----天好黑,我看不清路,怕摔到底下田裡去-----”朱顏被他用力一甩,差點仰天摔一跤,委屈地咬着嘴脣拼命地忍住眼淚。
“你摔到田裡去關我什麼事?-----你是不是在哭?”莫小巖摒住呼吸湊過腦袋來,果然聽到朱顏壓抑的啜泣聲,不耐煩地說,“你們女的最煩人了,就知道哭哭哭!”
------但他還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牽了過去。
“莫小巖-----”快到莫小巖家的時候,朱顏又怯怯地叫了他一句。
“又怎麼了?快說!”
“你家到了-----”朱顏指指窗戶裡亮着一盞煤油燈的小屋。
“我還要你來告訴我我家到了嗎?”莫小巖並沒有停下腳步。
朱顏在黑暗中偷偷地仰起頭對着他的側臉做個鬼臉,咧開嘴笑了。
快到王細蓮家院門口的時候,莫小巖一聲不吭地甩開朱顏的手,轉身就走了。朱顏目送他漸漸與黑暗融爲一體。
------真是個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