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眼前晃動着潘金蓮的雪白,翻來覆去,再睡不着。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着。
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牀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怎的哥哥不來與我託夢?
武松嘆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
天色漸白了,土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兀自坐在那裡發愣。
過不一會兒,潘金蓮也下樓來,看着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
武松仔細端詳潘金蓮,口中問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
潘金蓮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你那哥哥是害心疼病死了。”
武松道:“哥哥病了,卻贖誰的藥吃?”
潘金蓮道:“見有藥帖在這裡。”說完,潘金蓮把那藥貼找給了武松。
西門慶是開生藥鋪的,豈能不明藥理,弄出差池。武松此時看那藥貼,如何能看出破綻?他放下手中藥貼問道:“卻是誰買的棺材?”
潘金蓮道:“央及隔壁王乾孃去買。”
武松又問道:“卻是誰來扛擡出去?”
潘金蓮答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
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裡畫卯,待武二忙完公事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出了家門。
走到紫石街巷口,武松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
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
武松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松到獅子街巷何九叔的門前,武松對土兵說道:“你自先去。”
土兵得令,轉身離去了。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叔在家麼?”
這何九叔卻纔起來,聽得是武松在叫他,心道果然來了,我只需按大官人分付的辦。
何九叔整理好衣冠,出來迎接道:“原來是武都頭!都頭幾時回來?”
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裡有句閒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
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
武松道:“不必,免賜。”
武松與何九叔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裡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
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
何九叔心裡已知武松來意,靜待武松問他話。
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吃酒。
何九叔見武松不做聲,心中冷笑,卻故意把些話來撩他。
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
酒已數杯,武松方向何九叔開口詢問武大郎死時是何模樣,有甚麼異狀。
何九叔心中早已有了說辭,他對答得滴水不漏,說武大郎死時並無異狀。若是武松信不過他老眼昏花,可以去問出殯當日的衆家鄰居街坊。
武松仔細端詳,見何九叔說得篤定,心中也有些許疑慮,莫非我的哥哥真是病死的?
武松見從何九叔這裡問不出甚麼,就別了何九叔,獨自去尋紫石街巷的街坊鄰居問話。
那紫石街巷裡的人都被西門慶收買了,如何肯說實話?武松問完衆人,都與他說只知武大是害病死的,不知武大死時有甚麼異狀。衆人都來勸武松節哀順變。
武松在紫石街巷打聽不到線索,胸中甚是鬱悶,埋着頭向縣衙走,心中總是不相信自己的哥哥就這麼突然病死了。只是自己的猜測又尋不到證據。莫非真的錯冤枉了嫂嫂?
武松正在躊躇,突然有人在他身後拍了他一下,對他說道:“武都頭,你走前在我這裡賒的藥錢可是該結了?”
武松回頭一看,是一個頭發花白,面容清瘦的老虔婆。那老虔婆對武松使個眼色,轉身就走。
武松明白此人尋自己必定有事,就緊跟了上去。
轉過兩個街角,在一個僻靜無人處,老虔婆停下腳步,等着武松靠近。
武松上前施禮,問這老人家引他過來可是有事。
那老虔婆告訴武松,她是陽谷縣城南門外賣湯藥的趙藥婆。她昨日見到武松回來,特來尋武松,要告知他一個天大的秘密。
這老虔婆對武松說,自己聽說武松的嫂嫂與縣城裡的西門慶大官人有些姦情,武大郎實是死得蹊蹺。
武大入殯後,地方上團頭何九叔的老婆曾經跑到她這裡來買藥治傷。那何九叔的老婆口風不緊,給她說自己是被老公何九叔打傷的,因爲自己得罪了甚麼西門大官人。
武松聽了這趙藥婆的話,胸中一股怒火升起,這何九叔必定有事欺瞞於我!只是這趙藥婆往日與自己並不相識,爲何肯來說與我,不怕得罪那西門慶?
武松再問趙藥婆,那老虔婆也與他實說。因那西門慶的生藥鋪經常接濟城中窮人湯藥,壞了趙藥婆不少生意,故而趙藥婆早已對西門慶不滿,欲尋他的短處。自打聽得西門慶與潘金蓮有染,武大死得蹊蹺的風聲後,她就一直等着武松歸來。
武松謝過趙藥婆,給了她一些銀子,轉身又朝獅子街巷走去。這次定要尋何九叔查個究竟。
何九叔別了武松,回到家裡後,總覺得心緒不寧,心道武大這事不會這麼容易遮掩。他找出武大的兩塊骨殖,包好放入懷中。
大官人乃是神仙下凡,按大官人分付的做,總不會有錯。
沒過多久,何九叔就聽到屋外又傳來武松的聲音。何九叔急忙請武松入屋拜茶,這一次武松沒有推辭,走入他屋中。
何九叔剛把武松迎到桌旁,還未落座,就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
何九叔驚得面色青黃,不敢吐氣。
武松捋起雙袖,握着尖刀,指着何九叔怒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閒言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
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着何九叔。
何九叔知道此番武松是有備而來,若是再糊弄他,自己的老命卻難保。
何九叔便去懷裡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對武松說道:“都頭息怒。小人也是被逼的,不敢得罪那大官人,還豈都頭恕罪。如今小人豁出去了,實說與都頭,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