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宮宴照舊在繼續。
也許是因爲已經滿服,也許是因爲拔除了年羹堯這個大毒瘤,也許是昔日輝煌的‘八爺黨’已成爲了籠中鳥,再也不會有任何威脅。反正,這一年的宮宴比以往都要來的更熱鬧,更有氣勢。
御花園裡的梅,開得極盛,在漫天盈地的大雪中,盡顯風流與傲骨。
夏駱凡在樹下流連,爲了感受那風雪,更爲了感受那份堅定地連風雪也壓不住的意志。
“格格好興致,這般大雪,還來賞梅?”
明明只是極平常的問話,可是話中的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傲氣,卻是這皇城之內,唯一一個女人所獨有。
夏駱凡徐徐回身,屈膝:“八福晉吉祥。”
“蘭暄格格這是想折死我呢?”八福晉一臉嘲諷的笑,繞開她幾步,並不受她的禮。
夏駱凡微微一笑,站直身體:“八福晉是來賞梅,還是有話要跟蘭暄說?”
“蘭暄格格得皇阿瑪御口親封‘忠敏’二字,如今想來的確極有道理。只可惜我們爺聰明一世,卻至今仍不能領悟這兩個字的真意,真可謂是可憐又可嘆了。”
夏駱凡靜靜的看她,彷彿沒聽出她話裡的嘲諷一樣般。
八福晉卻突然輕輕嘆了口氣,換了副平靜口吻:“其實在咱們頭一回正式見面時,我就知道你是不愛爺的。因爲真的愛一個人,不會有你那樣子的傲氣,也不會說出你那樣子的話來。”
“是”。夏駱凡承認:“我對八爺的感情從來都不是愛。”
“既然你不愛他,那你那年爲什麼還要衝進圍場裡頭去救他?”
八福晉的目光開始變得瘋狂:“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一救,差一點就讓他瘋掉?你知不知道,他竟跟我說,他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了,這天下間,他唯一想要的就只有你?
你知不知道,在你昏迷的時候,他急得發瘋,竟要跑去找皇阿瑪說要娶你?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十四弟拼了命的攔着,說二哥、十三弟被傷,皇阿瑪對他們已充滿了懷疑,他此刻若是告訴了皇阿瑪他跟你的關係,說不定皇阿瑪會連你也一起懷疑,這纔打消了他的念頭?”
夏駱凡愣住了,是真的愣住了。
其實這麼久以來,她對胤禩的心思從來也沒整明白過。
可是有一點她卻一直都很篤定,那就是他對她的感情,就像她對他的一樣,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愛情。
可是現在呢?誰能告訴她現在她聽到的這些是什麼?
“你怎麼不回答?”八福晉催道:“你不是說你不愛他嗎,那爲什麼還會拼了命的跑去救他?”
爲什麼?夏駱凡自己也混亂了。她當時只是憑着本能衝進去的,因爲那裡有胤禎有胤禩,她怎麼能明知道而不去救呢?
“爲什麼?”八福晉忍不住推她:“告訴我,爲什麼?”
夏駱凡搖頭,苦笑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你,不過如事實所見,我救的人是二爺跟十三。”
“你不知道?哈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的這句不知道害得我有多慘,害得爺有多慘?”
八福晉瘋狂的大笑,眼淚卻順着眼角緩緩的落下:“我因爲一時氣不過他爲你發瘋,所以纔會跑進宮裡找你出氣。結果明明爺都是看見的,可他回了府卻再也不肯理我了。
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我的奶孃氣不過,偷偷罵了你幾回,被爺知道了,竟把我的奶公當衆給活活杖斃了。
那些年,你每個月出宮,爺都如臨大敵,生怕你有任何閃失,總是派一大堆護衛在暗中護着你。有幾回你不知道怎麼就溜不見了,回了府,那些負責保護你的人就沒有一個不挨罰的。
日子一天天過,我氣性磨沒了,投降了,親自進宮向皇阿瑪請旨邀你進我們府裡賞花。爺看到你時,多開心吶。可沒想到,一頓飯都沒吃完,你就跟着皇上走了。那一晚,爺就那麼站在院子裡癡癡的望着一牆之隔的雍王府,沒動過一寸地方。”
“蘭暄。”
八福晉深深吸一口氣,抹去眼角的淚滴:“你知道九弟爲什麼會跟皇上說你跟爺過去的事兒嗎?他是被爺給氣急了,他在揚州的金庫,他畢生存下來的絕大多數財產,都叫爺拱手讓給了皇上。
你跟皇上,你們是不是都以爲那是你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換回來的結果?可其實要沒爺的點頭,就算是皇上饒得過他姓錢的一家,他的那些家人就真的能活?
樂舒兒去十三弟府之前,先來我們府找過爺,這一點想必你們都知道。可是你們不知道的是,爺還給了樂舒兒一支桃木的簪子,那是他們的暗號,姓錢的只有在看到那支簪子的時候,纔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九弟在西寧知道了這件事,氣得不行,趕回來又跟爺說,他已經跟年羹堯談好了,利用爺在京中的勢力跟年羹堯雙方合作,再跟雍正爭一回,結果卻被爺一口回絕。
九弟好說歹說的勸爺,可爺卻鐵了心,一直無動於衷。九弟被爺氣急了,這纔會跑進宮跟皇上亂說了一通。他的本意不過是想逼爺,他以爲只要把爺逼上絕路,爺就會爲了活命而拼死一搏。可沒想到,換來的依舊是爺的斷然拒絕。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爺若合了年羹堯拼力一搏能有幾分勝算。可是卻知道,怎麼都比如今這樣每天干坐着等死的強。
成王敗寇,這是爺打一開始就知道的。可他一直都說,寧肯轟轟烈烈的死,也絕不平凡庸碌的活。
我不知道你上回到底都跟他說過了什麼,勸過了什麼。我只知道你的那番話,改變了他一貫的信仰,打破了他幾十年來的處事規則,讓他跟最親近的兄弟反目,跟那些追隨他多年的親信背離。
蘭暄,你真的無愧於皇阿瑪給你的‘忠敏’兩個字的封號。你用你的聰慧機敏跟對皇上的一片忠心,輕易地攻破了爺的心防,引他入甕,讓他心甘情願的束手就擒,兵不血刃的替雍正解除了他帝王路上最大的障礙。
真的,我甚至認爲,雍正他應該給你著書立傳,你的功勞絕不亞於年羹堯的青海之戰。”
雪越下越大,從大片大片的雪花,變成密密麻麻的雪珠兒。
八福晉面無表情的轉身,昂首而去。一襲深褐色的錦緞披風,讓她在風雪中看起來是那樣的孤絕,那樣的清冷。
風雪越大,寒氣逼人。
夏駱凡在風雪中迷失了,混亂了。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超出了她的理解,超出了她的腦容量。
一時間,她的大腦徹底罷工,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更不知道在這整件事中,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生病似乎是個很不錯的逃避現實的方法,於是她以怕過了病氣給胤禛爲由,搬出了養心殿。
湯湯水水中,她日復一日的逃避着。
雖然她拼了命的告訴自己,胤禛是皇帝,他的所作所爲,只是站在一個皇帝的立場,努力地在維護自己的手中的皇權,與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
可惜,她並沒被自己說服。
然後,她又換了另一個角度跟自己說,當初她只是把事實告訴了胤禩,並沒逼他做過任何決定。而他今天所選擇的一切,都只是因爲他是愛新覺羅的子孫,是康熙大帝的兒子,他的身體裡流着跟胤禛一樣的血,跟他擁有同樣的基因,所以纔會在最後關頭決定要犧牲自己那個‘小我’,成全愛新覺羅這個‘大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跟她其實半點關係也沒有。
只是同樣的,她雖然每天對着自己催眠了‘N’遍,可結果卻絲毫也沒讓她好過一點。
八福晉的話就像是一根刺,深深的扎進了她的心裡。
而胤禩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爲她所做的那些事,也由不得她沒感覺。
從前十四每每總是提及胤禩對她的好,可是她卻自以爲是的從未聽進過心裡。現在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中,她欠他已經如此之多,多到今生今世都再也償還不起。
在她病怏怏,無所適從的日子裡,朝堂裡的事一刻也沒停歇的仍在繼續。
正月初四,胤禟以密語與其子通信被議罪。
正月初五,胤禩,胤禟被革去黃帶子,由宗人府除名。
正月二十八,八福晉因胤禛諭旨被休,遣返孃家。
二月初七,囚胤禩於宗人府,圍築高牆,身邊只留太監兩人。
同月,八福晉與孃家自焚,結束了她驕傲而濃烈的一生。
二月十八,皇三子弘時,被撤黃帶,交予胤裪,令其約束養贍。
三月初四,命胤禩胤禟更名,一曰阿其那,一曰塞思黑,胤禩唯一的兒子弘旺改名菩薩保。
漪蘭殿的所有人,都被胤禛下了緘口令,所以這些事發生的時候,夏駱凡並不知情。雖然她知道胤禩胤禟在今年會被更名,也都會死,可是具體時間跟情形,她卻並不瞭解。
而讓她知曉一切原因的是,娜雲珠身中劇毒,危在旦夕,允禑無可奈何之下,進宮向她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