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晨,太陽剛剛升起,小冰河時期的關中春耕比現代的要晚很多,距離上次西安之戰還未太久,可以四下已經沒了戰火的硝煙了,明軍敗退的太快,主力被吃掉大半後,剩餘的後隊被民衆軍打了個時間差,直接被伏擊投降了大半,沒了潰兵爲禍鄉里,鄉村中幾乎未受到戰火影響。
天氣轉暖田裡的麥子、高粱綠油油的,葉上的露珠,就像無數的銀珠,使人眼花繚亂充滿喜色。
路邊的村落裡,淡色的炊煙裊裊升起,成羣的羊從村莊裡出來向野地裡趕去。
一個羊倌頭上戴着一頂尖頂草帽,用鞭子打起爆響,把牲口趕開。就在這時,一輛兩輪驢車開了過來。車輪的滾動聲和車伕的吆喝聲,把羊倌嚇了一跳,他看着驢車後面跟着幾十個扛着刺刀短矛士兵,嚇得他把羊都忘了。
無邊無遮的平地上,只能往路邊土溝裡一趴,期望這些大兵不會跟他計較,羊羣是地主家的,他自己的命要緊,趁着這時段,原本啃着草的羊沒了管束,轉頭都往田地裡去。
“你的羊在吃莊稼。”驢車裡的人喊道,甩起來鞭子打了個響,看着想要躲避的羊倌撅着屁股的滑稽樣,引起士兵們一陣鬨笑。
“不許笑。”嚴肅的聲音響起,一名腰間掛着左輪槍的二十來歲的青年走到羊倌的近處輕聲說道:“別怕,我們是民衆軍的隊伍,來給大家分田地嘞。”
“啥?”
“我姓段,你可以叫我段隊長,你是東溝村的?”
“是嘞,是嘞。”
“那就別放羊了,跟着我們回去,分地嘞。”
過了東溝橋,車伕揮舞着鞭子,鞭子一卷一卷,捲起來一團,發出一聲爆響。驢兒飛快地跑着,濺起一片泥水,濺到路旁的蒿子上。
走了一段路,驢渾身都是汗,鼻子裡直冒熱氣,走得慢了,車伕開始抱怨:“這麼快就累了?伱要吃,就挑最好的,禾草和稗草都不喜歡吃,你只吃豆餅和高粱。你不會幹活了?你給我等着,我要是不把你打得屁滾尿流,我這趕車的本事可就大了。”
驢也知道車伕只是在那嚇唬它,實際上是許它慢慢走的,車在大路上搖搖晃晃地走着。那頭牲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邁着小碎步。
老鄭頭轉過身,看了一眼驢車後面的人們,一共三十七個人,排成兩排隊列,有些人穿着綠色的軍服,有些人穿着土色的,有的揹着火銃,有的扛着長槍,有的挎着腰刀。
再後面是羊倌和那羊羣。
這是什麼民衆軍?
怎麼會在這裡?
分田地分糧食?
老鄭頭聽不懂。
他想,算了,反正車費是要給的。
他兩天前被人僱車拉糧食去西安,到了西安又被這羣人租了去送給養,他也就答應了,雖說打仗結束沒多久,可民衆軍仁義的名聲倒是傳開了,給錢給糧,痛快。
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能用到老百姓的,都不是空手而歸,能賺到一壺酒,一袋糧,就是運氣。
驢車慢慢地向前開去,停在一個泥濘的窪地裡。老鄭罵了一句,跳下車來,看了一眼。車輪陷進了泥濘裡,車輪陷了進去。
他嘆了口氣,使勁拽着驢,後面的士兵們也分出幾個人走到驢車後面,開始幫忙。
“你瞧,那匹驢,又肥又亮,它跑起來的時候,四隻腳幾乎不沾地。”
老鄭頭在那吹噓着他的驢,這個驢和車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沒地也不需要地,有這個就能活的很好。
段隊長問道:“這附近還有什麼大村子沒?”
“就這一個大莊子,其他的人口都少。”
段隊長沒再多問,只是催促他趕緊把車趕走。老鄭頭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幾下,終於把驢車從泥濘中拉了出來。他們歇了一口氣,繼續趕路。
“老鄭,你趕車多少年了?”
“快二十年了,只會給人當車伕。”老鄭眯起左眼,向前方望去,見前方沒有泥濘,這才放下心來,任由驢車緩緩前行,與段隊長閒嘮起來。他說,在萬曆年間,他也放下過鞭子,憑着積攢的幾個錢買了塊肥地。
到了秋收的時候,小米都收了四十多石了,後來就越來越不行了,收成越來越少,趕上災年還絕收,過了一個冬天,什麼也沒有了。
地也給放貸的給佔了,他只好拿起鞭子,重操舊業,他轉頭看向段隊長。
“軍爺,發財是要靠運氣的,四十石糧食啊,金燦燦的,幾年就不行了,啥也沒剩。怎麼可能不認命?”
段隊長向他問道:“你的兒女有多少?”
老鄭頭微微一笑,緩緩道:“一個窮車伕,怎麼會有兒子?”
段隊長:“……”
“爲啥?”段隊長身後的一個小夥子問道。
老鄭頭揮舞着驢鞭,說道:“光揍牲口,瞎了心,怎麼可能生出兒子來?”“你婆娘多大年紀了?”
老鄭頭沒接話茬,半餉才道:“沒婆娘。”
“放心吧,日子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婆娘也很快就有了!”
老鄭笑得前仰後合,不答話,看得出他聽着這話語心裡高興,爲了顯示自己的本事,他在平坦的大路上驅趕着驢,跑得愈加快了,後面的這隻小隊伍也開始加速,驢子聽從他的命令,向左轉,向右轉,充滿了快樂的氣息。
“村裡誰家是大戶?”鄭隊長趁着歇息的時候問羊倌。
“俺們村子裡田老財家最富。”
“他怎麼樣?”
羊倌左右看了看,沒有說話。段隊長知道他在想什麼,對他道:
“放心吧,你沒聽過咱們民衆軍分地替窮人做主的事?”
“真的?”
“那還能有假?”
段隊長見羊倌欲言又止,也就不再多問,他知道,這些人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情都要顧忌。他看了看田野,葉子都乾焦了,雜草、爬蟲和野葦子到處都是。
在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中,一隻灰色的兔子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後面的戰友小肖舉起槍就要打,段隊長卻打斷了他。
“別浪費子彈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小肖按照段隊長的吩咐,將槍膛裡的子彈重新裝了回去,他們都是在春秋世界經歷過苦日子的人,見到獵物本能的想補充些食物。
車子平穩地行駛着,這支工作隊的小夥子們唱起了松花江上的那首歌,段隊長不唱了,也不和其他人聊天了,民衆聯盟的《第一階段民政改革指示》和西安地區鄉村報告,都在他的腦海裡。
他又記起前天下午發生的一場爭執,趙監軍說得很對:在民衆還沒有發動起來,或者還沒有真正發動起來的時候,就談照顧問題,是不對的。要廢除幾千年的封建主義,來一場暴力運動.這並不簡單。怕民衆起來,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在沒有行動之前,先給他們畫一個圓圈,叫他們只能在這個圓圈裡走,那是不行的。
就在段隊長鬍思亂想的時候,只聽老鄭頭喊道:“快到了。”
段隊長擡頭一看,只見遠處雲霧繚繞的山頭上,有一道黑影,一條長長的土黃房子,夾在暗綠色的樹中間,這便是他們要去的村子,說是村子其實規模卻有鎮子這麼大。
驢車駛出了村子的西門,道旁亦有三個石壘,一個脖子很短的男人,提着杆長槍在石壘上敲起了銅鑼,很快村子裡就熱鬧了起來,莊丁們紛紛上牆,有人喊道:“好漢是哪裡來的?”
“西安,我們是民衆軍的隊伍,朝廷大軍敗了,以後西北就是咱們的地盤了,趕緊開寨門。”
那個短脖子男人叫了句:“好漢暫且等待片刻。”說着就下了牆,直直奔向一座高大的黑色門樓,推門而入。
“東家,東家,民衆軍那羣人來了。”
“在哪?在哪?”田老財連鞋都顧不上穿就奔了出來。
“被俺堵在村口。”
田老財上去一巴掌,破口大罵:“你個兔崽子想害死老子我?朝廷大軍都敗了,你還能的了?趕緊開門迎接!”
很快村門大開,民衆軍這隊持槍士兵的到來讓這個小村裡的所有人都被驚動了,穿着露臍褲和亞麻布衣服的男男女女,從農舍裡走出來,站在路邊,驚奇地望着驢車上的人。
一羣光着屁股的孩子,在車子停下來的時候,他們也停了下來,有個孩子,嘴裡叼着左手,看着驢車裡的人,又看了看槍,笑了起來。
片刻後,他跑到一間破舊的小屋前,一邊跑,一邊喊道:“民衆軍的人來了,來分田地嘍。”
民衆軍這兩年乾的事沒少被這些一直生存在死亡線上的貧民傳唱,而且隨着大勝之後,聲勢擴大現在更是如此。
驢車在村裡榆樹籬笆外停了下來,段隊長隔着籬笆對着人羣們喊道:“叫所有人都來開會,劉澤委員長指示,民衆聯盟治下永遠不納糧!”
在一片驚呼中,工作組的成員們紛紛把行李輜重搬下車。
段隊長把車費遞給老鄭頭,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一回生,二回熟,改天再來。”
老鄭接過錢,揣進兜裡,咧嘴笑道:“真的不納糧了?”
“不單單不納糧,咱們還提供抗寒抗旱的種子嘞,不過這可以先賒着,等收穫了再還。”
“不納糧啊?真不納糧?”
“這可是千古以來頭一份的仁政,委員長說了,以後農民都不需要交糧交稅嘞。”段隊長還沒說完這項政策,不納糧的同時也不允許自由買賣糧食,這是一系列的配套政策保證民衆聯盟的財政物資穩定。
不過沒人在乎,老鄭也不在乎,此時原本沒地的老鄭,現在眼睛裡也充滿了對土地的渴望,這不納糧真是稀奇,真是扁擔開花了——沒人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