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剛從搶救室推出來的人,並不清楚這種情況下人的常規狀態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但是當他隔着醫院淺綠色木門上細長條的小玻璃看到海謝爾好端端地直着上半身坐在病牀上,僅僅是頭上纏着一個包蘋果用的泡沫網一樣的包紮帶,正在和一個嘴角下垂看起來非常嚴肅且不好說話的護士交涉着什麼事情的時候,即便是從來沒有經驗的江一也不會認爲這就是正常狀態。
領江一過來的醫生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瞥,然後默默地走遠了。
江一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拼命剋制住自己想要擡起腳踹開門闖進去的強烈衝動,象徵性地敲了敲門,不等門裡的人做出迴應便直接闖了進去。
病房裡除了海謝爾和那個年長的護士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人。海謝爾對於江一的到來露出一副很是歡迎的樣子,揚了揚手打了個招呼:“喲,老大。”
江一依稀記得這個傢伙每次闖禍,需要自己去料理收尾的時候,就會拿出這樣的態度面對自己。
那個護士顯然對於江一的突然出現並不是十分歡迎,拉着一張足以嚇退百萬雄師的臉,咬牙切齒地說:“請您出去,這位患者現在需要靜養。”
江一同樣咬牙切齒地指着海謝爾,說:“您自己看,這個傢伙現在的樣子像是有事嗎?”
海謝爾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江一的觀點。
護士在江一和海謝爾之間來回看了一圈,終於放棄了一樣敗下陣來,嘆了一口氣,什麼話都沒說直接出去了。
海謝爾看着那個護士的背影,指着自己頭上的包紮網,沒忍住叫出了聲:“不好意思,這個玩意能拿掉了嗎?”
顯然沒人理他。
現在房間裡只剩下江一和海謝爾兩個人。沙羅從剛剛開始就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江一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門口,結果在那個長條玻璃的下沿看到一個淺綠色的頭頂。
這個丫頭。
海謝爾看着江一,一副現在發生了什麼完全與己無關的淡定表情,用與所說的話完全不相符的淡定表情說着:“不好意思,我被車撞了。”
江一看着他一張理所當然的蠢臉,簡直想一拳砸下去,沒好氣地說道:“啊。聽說了。”
海謝爾立刻伸出雙手擋下江一作勢砸過來的拳頭:“別,我剛折了三條肋骨。”
“怎麼沒撞得你全身骨頭都碎成渣渣呢。”江一收回拳頭,稍稍認真了一點,“現在已經沒事了吧。”
海謝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差不多已經長好了。”
“沒事了就回來幹活吧。”江一覺得自己在這裡需要表現出一點大度的精神,決定忘記這件突如其來的意外對自己的精神造成的驚嚇和傷害。他本來是知道海謝爾的身體擁有異於常人的極速癒合能力這一點的,但是在見到沙羅六神無主的樣子的時候,江一早就把這個設定丟到九霄雲外了。
說不定在急救室的大夫也被手術檯上的病人骨頭咔咔咔地自生癒合的景象嚇得不輕。
“嗯。”海謝爾漫不經心地應着,然後裝出隨口一問的不經意的樣子,“其他人呢?”
江一掩飾住馬上就要溜出嘴邊的一個壞笑:“沒來。”
“沒來?”海謝爾受了嚴重打擊,已經忘記了隱藏內心的真實情緒,失聲叫了出來。
“啊,沒來。”江一煞有介事地說,“第一個收到這個消息的人是我。給沙羅打電話的時候,她說那種只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人渣還是死了算了吧。”
海謝爾瞬間就不說話了,耷拉着腦袋,像是一條打了敗仗的狗。江一偷偷地看了一眼門口,那個淺綠色的頭頂明顯是抖了一下,然後跑掉了。
就讓我被馬踢死吧。但是實在是太好玩了啊。江一想。
玩過了之後,江一收拾起心情,從旁邊拉過一張小椅子,坐了下來,拿出認認真真正經談事情的態度,問道:“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從那個司機口中,江一已經知道是海謝爾自己撞上人家的車的。儘管海謝爾經常仗着自己特殊的體質在戰鬥中使用一些不要命的招數,然而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好端端地自己飛出去撞汽車玩。
更令他在意的是現場曾經短暫出現過的強大的精神力波動。
海謝爾擰着眉頭,努力地回想着:“有個女孩,自稱……什麼來着……啊對,叫月中雲,我本來要去……媽的這玩意真礙事。”
海謝爾一把抓下頭上那個蘋果網,掀開被子,煩躁地說:“路上說。不能再這裡浪費時間了。”
江一連忙追在破門而出的海謝爾身後,高叫着:“我纔剛坐下……你等會!不能就這麼穿着病號服走吧!”
出院手續辦理的並不是十分順利,畢竟海謝爾被風馳電掣的急救車送來時,那副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破破爛爛的樣子實在是有目共睹。雖然執刀醫生在手術檯上已經見到了這個人骨肉再生的一幕,但還是不願意相信這貨已經完全康復。情急之中海謝爾硬是一口氣高速做了三十個俯臥撐,醫生這才同意辦理這個人的出院手續,順帶阻止了他就地取材利用醫院的門框做引體向上的行爲。
兩個人利用傳送陣從醫院趕回總部。海謝爾重傷初愈,江一不敢勞他大駕,自己用了兩倍的精神力完成了傳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江一想的是這尼瑪還挺累人的,愈發對那天帶着自己東奔西跑一整天的庫蕾雅敬佩起來。
兩個人回到總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庫蕾雅早早就去睡了(用沙羅的話說這叫“休眠調整”),沙羅正坐在沙發上無聊地換着臺。
明顯是在等人回來啊,可惜某個遲鈍的人注意不到。江一暗自想着,對自己身爲局外人所表現出來的明智而洋洋得意。
海謝爾果然沒意識到。銀髮的青年只是像一陣旋風一樣坐到沙羅對面的位置上,然後根本不管在場的其餘兩人有什麼迴應,思路清晰語言流暢地將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敘述了一番,由此可見他沉默的一路上都是在考慮了多少東西。
隨着海謝爾的敘述,江一注意到沙羅的表情漸漸變了。
那是一種混合着震驚與不安的表情,在這個逞強又嘴硬的姑娘臉上實在是很少見。
“如果……”沙羅沉吟片刻,最終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說的這個叫‘月中雲’的精神系能力的女孩子,很可能是本來應該關押在‘塔’中的那個月中雲。”
海謝爾的眉頭猛地一蹙:“塔?那她是怎麼逃出來的?”
沙羅臉上的不安慢慢變成了焦慮。江一看到她又變成了在醫院的走廊裡等待的時候那副樣子,抱着膝蓋縮成小小一團,全身都表現出某種緊張感。
少女輕輕地啃着自己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從她略顯空洞的眼神可以看出,這完全是某種無意識的行爲。
“不知道。”沙羅有點煩躁地說,“按理說本來不應該的。她手上的那個抑制手環還是上個月我親手調試的,絕對不可能出錯。除非……”
少女說道這裡不動了,潔白的上齒緊緊地咬着下脣,嘴脣的邊緣有些發白。
“除非?”海謝爾催促着她說下去。
“除非她隱藏了自己的真實實力。除非我對她能力上限估算錯誤。”沙羅的語氣顯得有些氣急敗壞,“但是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人在這種事情上騙過我?就算能騙過我,又怎麼會騙過‘荷魯斯’?!”
少女最後的話語幾乎是尖叫着出口的。顯然發現這件事嚴重挫傷了她的自尊,讓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以至於情緒都有一點失控了。
“冷靜,沙羅。”海謝爾在沙羅面前一反常態地表現出冷靜的一面,“冷靜。”
沙羅咔噠咔噠地啃着指甲,擡眼看了海謝爾,然後又緊皺着眉躲開目光去。
江一無法介入這兩個人的討論。兩個人從一開始提到的“塔”也好“月中雲”也好,全都是江一不甚熟悉的名詞。他只是依稀記得“塔”似乎是關押着某些特殊能力者的地方,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線索。
看來這個信息並不是日常生活會用到的,也難怪原·江一選擇將這條信息藏在一個小角落裡,一時半會兒還檢索不出來。
而現在那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本來是最好的詢問機會。
但是這種凝重的現場氣氛,實在是問不出口啊。
江一思索了一下,決定挑選一個大概不會犯錯的話題打破沉默:“也許……是那個人的能力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成長了。”
沙羅的面孔一瞬間變得煞白。
“哦。不。”她只說了兩個字,用近乎絕望的語氣。
“最好別是這樣。”海謝爾也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能關進‘塔’裡的已經是殿堂級的靈者了。如果在此基礎上再獲得成長的話……”
他也不再說話,陷入了沉思。
江一知道“殿堂級”是什麼意思。通俗地理解就是“很牛逼”的意思,詳細地說就是能力的性質或者廣度或者深度至少有一個方面很牛逼,並且一定要有很牛逼的精神力做充足的後方補給。
果然是“最好別是這樣”。普通能力者的破壞力如果可以比作手槍的話,殿堂級靈者的破壞力基本就相當於氫彈,威力全開的時候所到之處草木不生的程度。
現在連江一也陷入了沉默。
嬌小的少女再一次主動開口:“其實還有一種更糟糕的假設。”
兩位男士不約而同地看向已經面無血色的沙羅。江一突然覺得自己知道沙羅想要說什麼。
“那就是有人從‘塔’放走了她。管理局的高層有內鬼。”
沙羅的聲音不大,但是相當清晰。
江一深吸了一口氣。這還真是更糟糕的假設。
“我先去睡了。”沙羅語氣疲憊地說着,站起身,走進了客房。江一看了一眼海謝爾,見海謝爾已經開始拍鬆沙發上擺放着的方形小靠墊。
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江一這樣想着,也回去了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