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邈乃光武帝嫡系後裔,琅琊王劉容的弟弟,歷任九江太守,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翁了。昔日曹操討董失敗到揚州募兵,在刺史陳溫的引薦下結識此公。後來劉邈到西京拜謁天子,盛讚曹操文武雙全忠實可靠,幫他賺得了兗州牧的任命,又在逢迎天子及遷都時幫了不少忙。朝廷穩定之後,曹操感激恩德將其拜爲侍中,實際待遇跟三公差不多,叫他舒舒服服養老,天子念他是宗室老人也頗爲尊重。
爲年齡大了劉邈基本上已不上朝,現在突然出現在行轅之中,穿得跟個老財主一樣——身着藍緞子便衣,外罩白狐腋裘,滿頭稀疏白髮梳個小鬏,別個翠玉簪子;足蹬薄底便鞋,手拄着四棱青竹柺杖,還掛着個紅漆葫蘆。老頭駝着背晃晃悠悠走進來,一捋頷下銀髯,擡頭朝我微然一笑,滿臉的皺紋跟核桃皮似的。
按理說沒有三公拜見侍中的,但歲數、身份、情分都擺着,我趕緊起身賠笑道:“這大冷天又是夜裡,怎麼還把您老人家驚動了?”說着話搶過去一把攙住,輕輕拍落他身上的雪花。
劉邈一把年紀卻耳聰目明口齒清晰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老朽得來看看您呀。”
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好幾張杌凳主動遞過來,我與荀彧一左一右攙扶他坐下。夏侯淵怕嚇着老頭,帶着典韋、段昭等武夫退了出去。我埋怨地看了一眼荀彧道:“是令君驚動老常伯的?”
劉邈笑呵呵一擺手道:“不是,是老朽去找令君的。”
“主公受驚了。”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荀彧臉色煞白,顯得極不自然,頓了片刻又從袖子裡掏出一份表章遞過來道:“這是伏完連夜遞到省中的。”
國丈伏完是個老實人,官拜輔國將軍、儀比三司,如今見董承壞了事,頗感自己處境尷尬,連夜修下表章,要求上還印綬當個普通的散秩大夫。我隨便掃了兩眼便扔到一邊了,先照應劉邈:“老大人,朝廷捉拿奸賊吵到您了吧,我給您賠禮了。”
劉邈嘆了口氣道:“唉……國家不寧奸佞頻出,董承這些人也真不像話。明公您爲國征戰赤心不二,他們怎麼捨得對您下手呢!”他一邊說一邊拍着大腿。
我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密詔還是故意裝的,只好連連點頭。
“聽說還有樑王的兒子劉服那小子吧?”劉邈低着頭問道。
我似乎明白他的來意了,轉身從帥案上取過口供給他看,怕他眼花還特意大聲道:“這王子服乃是罪魁禍首,董承等陰謀立他爲皇帝,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猜到劉邈是來爲樑王求情的,故而把罪名講清,想堵住老頭的話。
劉邈攥着口供,跺着柺杖罵道:“孽障!這破我家邦的忤逆子,當真可惡至極,其罪當死其心當誅!”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這老頭子應該無話可說了。哪知劉邈把那口供一卷,揣到懷裡去了!捋着鬍子佯作漫不經心道:“這劉服從小就是不省心的孩子,樑王把他過繼出去就對了。”
“過繼出去?”我一怔,“過繼給誰了?”
“他孃舅李氏啊!”劉邈隨口道:“這小子應該叫李服纔對。”
我鼻子都氣歪了。老頭三兩句話王子服就不是劉家人了,一切株連之罪算不到樑王頭上。而且聽說李氏王妃與兄弟皆早歿,編這個瞎話死無對證。我不好發作,強笑道:“敢問老常伯,樑王膝下几子?”
“就劉……李服一個。”劉邈磕磕巴巴道。
我繼續道:“既然就一個兒子哪有過繼他人之理?”
“他就樂意過繼給親家,外人管得着嘛!”劉邈開始胡攪蠻纏了。
我氣不得惱不得,拉過一張杌凳坐在劉邈身邊道:“老常伯,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情明擺着,劉服身負大逆之罪。”
劉邈咬定了後槽牙強辯道:“他離國入京四年了,跟樑王早斷了聯繫。無父在前無君在後,先治大不孝,後治大不尊,對於劉彌而言這兒子早就沒了!他莫說謀逆不成,弒君也與他父無干!”
我久聞劉邈年輕時才思敏捷口舌如劍,今天才算領教。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望着黑漆漆的帳頂一邊踱步一邊道:“我程閔與二哥曹操自逢迎天子以來,夙興夜寐兢兢業業,未敢有半分不軌之心。有人道我專權亂政,說我有不臣之心,我可以視而不見,但是當今天子……”
“屬下等暫且告退!”郭嘉、毛玠等嚇了一跳,知他要說出實情了,趕緊一溜煙擠出去。
偌大的中軍帳裡就剩下我、劉邈、荀彧三個人。我繼續道:“當今天子也要殺我!把密詔封在玉帶中,這是何等的陰損!可是他靠的是誰?董承當初也是董卓一黨,他有我這樣的忠心嗎?他是想做外戚大將軍,他要當竇憲!當樑冀!真他媽噁心!”我放聲大喝,把憋了一晚上的話都倒了出來,繼續道:“劉服更不要提!狂妄無恥的賊子!這世道真夠邪門,長個腦袋就想當皇帝。呸!天子把我弄掉,就把他們換上來嗎?他們能支撐現在的局面嗎?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皇宮的樓臺殿宇是我與曹操花費心血建起來的!這許都的錦衣玉食是我與曹操開屯田掙回來的!可是曹操死了,天子不要我,卻要那些亂臣賊子,這是爲什麼!他們真的能救大漢,真的能救民於水火嗎?”
劉邈、荀彧無奈地低下了頭。天子權力是什麼?朝廷真的能代表天下百姓嗎?他們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我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又犀利又尖銳道:“哈哈哈……我哪裡做錯了!我他媽哪兒不對……哈哈哈……難道把天下放手交給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由着他隨意而行任人宰割!大漢朝叫袁紹滅了,你們這些宗室就滿意了嗎?拍拍胸口想一想,沒有我和曹操,這天下還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了呢!哈哈哈……”我尖笑着回到帥位,繼續道:“樑王彌自作自受,他自己養的好兒子!宗室出了這樣的事,叫我給你們擦屁股?把罪名都扣到我頭上?休想!樑王一定要殺!”
劉邈聽着這誅心之語,感覺身處噩夢一般。他承認我的話句句在理,但是劉家實已衰落到了極點。就說他兄長琅琊王劉容,當了四十七年太平王爺,近八十歲的人了,最後在琅琊死得不明不白,封國反成了臧霸那等刁徒的地盤,子孫凋零流落他方。光武爺開國時的英氣何在?宗室沒有了,還靠誰拱衛皇帝?這世道非變了天不可……想至此老頭子把心一橫,拄着拐篤篤走到帥案前,鄭重道:“程文傑,且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饒了樑王吧!實在不行……老朽給你跪下了。”
我一把攙住他道:“他們自己不爭氣,您跪我何用?”
劉邈道:“開國樑王乃光武爺嫡傳,孝章皇帝同母帝,乃天下第一大封國。你動了他們,難道不怕天下人罵你不臣嗎?”
我冷若冰霜道:“罵就罵了,我要出這口氣。”
劉邈一皺眉道:“你這不是跟樑王賭氣,是跟天子賭氣!”
我吼道:“這口氣我賭定了,我沒做錯!”
劉邈見勸了半天不起作用,乾脆往帥案上一坐,倚老賣老撒開了瘋道:“我就坐在這裡,你不赦樑王我就不走了,有種你先把我弄死!”
我也惱了:“你就坐着吧,坐到死我也不赦。”
“我說不能殺,就是不能殺!”
“我就是要殺樑王!”
“你敢?你殺個試試,老頭子跟你拼了!”
兩人越說越僵,最後變成了聲嘶力竭的爭吵,都憋紅了臉。當朝太尉跟宗室老臣吵起來,誰敢過來勸?這事兒又該向着誰?荀彧膽戰心驚,低着腦袋連看都不敢看。
“你莫要倚老賣老,樑王我殺定了!”
“我受天子之詔命,不准你殺!”劉邈口不擇言。
“胡說八道,你拿詔書來!”
“程文傑你等着,我這就去請詔書,看你還說什麼!”
我憤怒至極,擺手道:“拿來也沒用,我一定要殺!”
劉邈怒道:“這天下是我劉家的還是你程家的!”
我怒道:“你說什麼?!”
劉邈也豁出去了,把柺杖往地下一扔,指着我鼻子再次喝問道:“這天下是我劉家的還是你程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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