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容易,在場衆人卻紛紛搖頭——出了盧龍塞就不是大漢領地了,說不準有什麼危險,倘若再與鮮卑遊牧部落相遇,豈不是除狼不成反而招虎?再者這條路荒廢二百多年,誰知道會不會半途中斷,還要翻山越嶺才能到柳城,半途有個一差二錯,軍隊迷失在崇山峻嶺間,那時就進退維谷了。
田疇知道他們有疑慮,又解說道:“古道雖荒但比沿海而行近百餘里,鮮卑諸部正處內亂之中,我料他們自顧不暇不會干擾到咱們。況且明公大軍既到此地,想必烏丸人也已得到消息,蹋頓必在令支、肥如等地佈置兵馬防禦我軍,即便等到水退了這仗也未必好打。與其硬攻,倒不如宣稱洪水斷道假意撤兵迷惑敵人,烏丸信以爲真必不設防。咱們輕兵簡從暗中取道塞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蹋頓之首可不戰而擒也。”
“這倒是個妙計!”程閔怦然心動。
田疇環視衆人,見多數將領還是眉頭緊鎖,便作了個羅圈揖道:“草民不過充當嚮導,貴軍之事還請列位自行定奪。軍務隱秘我一介草民不便過問,且到偏室聽候調遣。”他還是不拿自己當程閔的人,說完就要出去。
邢顒一把抓住他手:“小弟正無計可施,多謝兄長解圍。”
哪知田疇把衣袖一抽:“我既不爲功名利祿,也不爲你我昔日之情,只是盼着早日擊破蹋頓,救我十萬同胞出水火。”說罷揚長而去。
田疇一出去,衆人馬上聒噪起來。徐榮搶先道:“此計聽似巧妙,其實大有兇險,主公親征外藩已是弄險,切不可再險上加險!”牽招也道:“卑職也是幽州人,平岡城之事只是道聽途說,即便此路尚通必定荊棘叢生。況且白狼山乃北地險山,還望主公三思。”連許褚都開了口:“姓田的信得過嗎?會不會與敵人勾結?”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沒有一個願意聽田疇之計。
即便衆人極力反對,程閔還是被這計劃吸引住了,風險必然是有,但若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備,蹋頓便可一戰而滅,說不定還能兵不血刃直接殺入柳城呢!但大家的顧慮他又不能不考慮,誰願意遠涉塞外跟他冒這麼大風險?正在吵吵嚷嚷之際,忽聽一人朗聲高呼:“屬下覺得主公可以一試!”郭嘉無聲無息鑽進了人羣。
“奉孝,你身子還好吧?”程閔格外關切。
“我就是塊賤骨頭,難受了這麼多天,被雨這麼一淋反倒好了。”郭嘉笑呵呵拍了拍胸口,似乎顯得精神煥發,“說正經事吧,剛纔田先生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覺得此計可行。”
“何以見得?”衆人紛紛發問。
“《三略》有云:‘能扶天下之危者,則據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憂者,則享天下之樂;能救天下之禍者,則獲天下之福。’烏丸肆虐北州已非一日,主公除之非但可定北方之患,更是爲大漢百姓造福。現有妙計可助主公建此不世之功,豈能不試上一試?”郭嘉對塞外兇險避而不談,卻一再重申征討烏丸是爲民造福。看似老生常談不着邊際,卻是在暗示程閔,該抓住機會爲日後“據天下之安”積累功德。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程閔頓時眉頭舒展——他豈能不知此去兇險,分析來分析去還不是那點事?此時他需要的根本不是別人掰開揉碎地講利害,他要的是一個贊同的聲音幫他穩定人心。畢竟遠征烏丸本就頗具爭議,放手一搏更需有人登高一呼。郭嘉畢竟是郭嘉,永遠知道程閔要的是什麼。
徐榮仍未解其意:“但塞外有不測之……”
郭嘉根本不容他把話說完:“塞外雖險,難阻威武之師!在下相信田疇赤膽忠心,更相信主公用兵之能。反正洪水斷道不能通行,乾等着也無濟於事,不妨去試試。若無法通行,退回來也不耽誤日後之謀。”話雖如此,軍中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真去了就不可能輕易回來,誰都明白郭嘉說的不過是安慰之辭。
“對!”曹操接過話茬,“試了總有一線希望,不試永無勝算!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三日後隨田疇入山。誰願意充任先鋒爲大軍開山墊路?”
衆將面面相覷默然不語,過了半晌才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這先鋒官還是末將來當吧。”衆人尋聲而看——請命者是孟林,最先拿下河北三州之時,殺敵九十有八的一員功臣,今日來立功連連,殺敵無數,已經被提拔到上尉了。這幾日他水土不服未見好轉,熬得雙眼都有些凹陷了。
程閔顧不得這麼多,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高高舉起:“孟將軍帶病出徵何其壯哉!你們這些身康體健之人又當如何?”
衆將也都是有血性的,叫他這一問不能再猶豫了,只得拱手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將領們點頭,參謀掾屬又能如何?
程閔這纔有點兒笑意:“馬上派人在周札道路上插立木牌,上面寫‘方今暑夏,道路不通。切俟秋冬,乃復進軍。’多寫幾塊要把大小道路都插遍,一定要讓烏丸斥候瞧得清清楚楚。”
突然又見一員相貌英俊的中年將官迎面走了進來:“屬下屯田都尉董祀參見主公!”
“哦?”程閔精神爲之一振,“軍糧運來到嗎?這一路洪水漲溢,有沒有翻船折損?”
董祀抱拳拱手:“糧船盡數運到。若少一隻,主公砍我腦袋!”
“好樣的,會辦事。”程閔欣然一笑,又見他腰間繫着條白帶子,“你家中有喪?居喪期間不忘國事親自解糧,真是難得啊!”
董祀滿臉羞慚:“實不相瞞,內子新近過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笑了——天底下有給爹戴孝的,有給媽戴孝的,哪有給媳婦戴孝的?董祀倒也講得出理來:“非是在下胡亂行事,是世間之人忒不講理!女人可以爲了丈夫披麻戴孝如喪考妣,女人死了怎就不許咱男人留戀?繫條白帶子總可以吧!”聽了他這番大道理,衆人個個忍俊不禁。
程閔從後世來的,理解這董祀,所以開口說道:“果是性情中人!”
隨後程閔正了正顏色,“在此城東二十里有座徐無山,山裡有個村寨,天黑之後你派人把糧食送到那裡。”
“送到山裡?”董祀不明其意。
“隱居徐無山的田疇先生是我朋友,你把糧食送去,若有人詢問就說奉命賙濟村民。其他的不必管,到時候某再告訴你。”
“諾。”董祀領命而去。
程閔逐個打量堂上之人:“你們回去休息,趁這兩日養精蓄銳,到時候給我打起精神來!”衆將諾諾連聲各自離去。
三日後,程閔在田疇、邢顒的引領下登徐無山、出盧龍塞,開始了艱難的遠征。隨軍將領包括後期提拔的鄧先、孟林、陳猛等,還有烏丸校尉閻柔,以及中軍的親信將校許褚、張遼、徐榮等人,軍師祭酒郭嘉、軍士荀攸,以及幽州籍貫的軍謀掾牽招作爲隨軍參謀。
雖然出發前大家已有充分準備,可踏上行程才知這條路遠比想象的還要艱難。盧龍塞乃前漢時修建,位於山谷間衝要之地,用於屯兵防禦匈奴;雖然多年內亂已是座空城,但依舊是那麼雄偉壯觀,城牆高有三丈,左右延伸,與險山絕壁相接,是彌補長城的重要關口。自此以北都是綿亙的山巒,峻坡縈折遙遙無邊,令人望而生怯。田疇所說的那條路不過是嶺間彎彎曲曲的峽谷,而且荊棘叢生幾無落足之處,得靠士兵揮舞砍刀緩緩推進,遇到較深的河流還要搭設便橋。
程閔自易縣加速行軍已把大隊人馬拋在了後面,臨時改道盧龍塞乃爲出其不意偷襲敵人,所以又把到達無終的部隊精中選精,真正帶到這裡的,算上運糧的、運輜重的也只三萬多人。可即便就是這三萬多人也難以在古道上伸開手腳,有時經過的谷地只有一線天,士兵們推推搡搡,隊伍一展開就是五六裡。而且曲折迂迴並非直達,要先往西北行進,繞過難以逾越的險山到古白檀縣境,然後才能轉向東北奔平岡古城。田疇、邢顒當先引路,孟林所部作爲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鄧先、閻柔及其部將緊隨其後;程閔督帥親信將校、陷陣營及幾位參謀處在中間;至於張遼、徐榮、陳到三員大將反倒排在最後,他們是作戰的主力,得保存實力養精蓄銳,打仗時再更換位置。另有屯田都尉董祀在徐無山臨時落腳,分派部下和熟悉道路的村民把一車車糧食輜重送達軍中,還要接收軍報並及時轉遞曹操,斥候在開闢的山道間快馬往返猶如穿梭。這番佈置可謂萬無一失,但是行軍的速度依然很慢,有時一天都走不了二十里,只能耐着性子往前蹭。
道路艱難只是一方面,這該死的鬼天氣更可惡。初始幾日雨時下時停,士兵的衣服都淋透了,連雨水帶汗水緊緊粘在身上,成天到晚溼漉漉的,搞得人渾身上下不自在。本就崎嶇難行的小路也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腳一踩上就打滑。過了幾日秋老虎來了,雨是不下了,太陽卻毒得厲害,烤得潮溼的大地直冒白煙。將士們前番冒雨,人人身上都裹了一層爛泥,這會兒又都成了硬泥巴,又髒又累狼狽不堪。到了夜晚那些狹窄的小路還不能紮營,尋稍微寬敞點兒的地方給將軍們搭幾座帳篷,至於普通士卒只能風餐露宿,一個個抱着兵刃,枕着枯木,還要防備山間的毒蟲叮咬,瘙癢難耐令人心煩……如此逶迤推行了十多天,這一日午間,先鋒軍忽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兵馬爲何不行?”程閔這幾天被蚊蟲擾得難受,摘去兜鍪尋了塊麻布裹在頭上,把臉頰和口鼻都護住;因爲初秋時節天氣太熱,他把鎧甲也脫了,只穿着件粗布長衫,腳下也索性換了草鞋,顯得有幾分滑稽。
郭嘉陪在他身邊,卻沒有騎馬,病怏怏拄着一根竹竿,有氣無力道:“可能又有河流斷路吧……”說完這句,他擡起頭艱難地仰望蒼穹——太陽就熱辣辣地烤炙着他,可他仍覺渾身發冷,冷得彷彿浸透在冰河之中;這幾天他已經不咳嗽了,但覺胸臆間說不出的難受,連口大氣都喘不上來,四肢無力昏昏沉沉,似乎五臟六腑周身百骸都被寒氣凍結住了;每邁出一步都很艱難,就像自地下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他的腿死命地往下拉,要把他生生拖入地下。
話未說完就見田疇手舞足蹈從前面跑了過來,衣衫被荊棘枝丫颳得破破爛爛,一邊跑一邊嚷,簡直像個瘋子:“濡水!咱們到濡水啦!”
衆人聞聽皆感振奮——濡水在前漢白檀縣境內,如今是鮮卑部落活動的地盤,走到這裡雖只是整個行程的一小半,但渡過濡水就可以折向東北,此後直到平岡都沒有什麼艱難險阻了。程閔夾額禱告:“蒼天不負我程某人,總算走出這荒山野嶺了。”
田疇氣喘吁吁跑到諸人面前,神經兮兮指着遠方:“你們快聽!聽到水流的聲音了嗎?我也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山清水秀還有鳥叫呢!多美啊……”他微眯雙眼張開兩臂,大口呼吸着山間的空氣,竟流露出一絲幸福的笑容。這與他高大粗獷的身軀不甚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