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天意如此豈能違之?”劉雄已是滿頭冷汗,“但我與諸將皆盟爲兄弟。若丞相肯開洪恩,末將願迴歸關中勸說衆將散兵歸順,化干戈於無形。”
程閔要的就是這句話,忙拉住他的手:“本官前日做了個夢,夢見兵進關中得一神人相助。現在想來靈驗得很,這神人就是老將軍你呀!”
“不敢當,不敢當。”劉雄滿臉羞愧。
程閔又吩咐吩咐一下道:“吾兒回去叫韓浩他們準備一下,少時就讓老將軍搬到中軍休養,改日我親自備宴爲將軍送行。”
劉雄手捻銀髯苦笑道:“無功不受祿,這兩月夏侯將軍也不曾虧待我,有什麼休養的?明日一早我便回西邊大營,若能勸他們散兵歸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率部回藍田以爲策應。”
“好,將軍真是個爽快人!”程閔站了起來,“本官這廂先謝過將軍。”說罷就要作揖。
劉雄哪裡敢受?就着杌凳一溜,先給程閔跪下了:“太尉大人不可自折身份,末將受朝廷之恩,得免反叛之罪,自當盡犬馬之勞!”他已被感化得服服帖帖。
程閔終於滿意了,連忙攙起:“也罷,事成之後本官再謝你,也爲你兒孫謀個富貴。”
這會兒外面可鬧熱呢,郭嘉、龐統、荀攸、程昱都在外面等着,還有不少親兵僕役,聽這老頭三兩句就被田豐繞進去了,一個個捂着嘴直樂,見程閔和田豐出來都禁不住連挑大指:“兩位高明啊!”
程閔示意大夥收聲,朝親兵僕役擺了擺手——早準備好了,什麼錦袍、玉帶、美玉、寶劍、肥雞、美酒,各種好東西排着隊往裡端,還有兩個標緻的丫鬟捧着香爐也往前湊,還不得把老頭美上天?
衆人各自掩口,直出了張遼大寨才迸出一陣笑聲。程昱笑道:“略施小計就將這老兒收服,他已感恩戴德,此去必定說動關中各部,收服叛將指日可待!”
“豈能這麼容易?”龐統卻不無憂慮,“人心不足蛇吞象,劉雄是年紀大了好說話,其他那些天生反骨的可未必肯聽。關中軍閥都是狗脾氣,翻臉不認人,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郭嘉卻漫不經心隨口道了句:“說動是好,說不動也好,只要他肯在衆叛將面前遞個話,咱們就沒白忙。”程閔聞聽此言不禁瞥了他一眼——好個郭奉孝,就你是明白人,知道我想什麼!還真是不能沒有你啊!
一陣涼風襲來,吹得衆人瑟瑟。誰也沒注意到,黃月英竟隨身夾了件狐裘,立刻披到程閔身上:“太尉,快穿上它。”
“還是你細心啊。”程閔這次出兵本來也沒打算帶女眷的,可是黃月英偏偏就是要來,程閔也無可奈何,只能帶上了。
“阿嚏!”田宇倏然打了個噴嚏,“這該死的鬼天氣,八月天怎麼這般冷?”
“哈哈!這你就錯了,現在不是八月,是閏八月。”田豐揣着手笑道,“民間有句沒由來的話,叫‘閏七不閏八,閏八動殺伐’。動不動殺伐在下不知,凍死人倒是半點兒不假!”
“嘿嘿嘿,咱大兵至此可不是要動殺伐?”程閔也笑了,“回去都換厚衣服,吃飽穿暖好跟馬兒拼命!”
韓遂、馬超及關中諸將的叛亂並不像預想得那麼順利。當初一起謀劃時都信誓旦旦,大有不誅程閔誓不罷休之勢,可真到了行動的時候卻人人退後,不是糧草不濟就是境內盜賊作亂。本來就是賊出身,還鬧什麼賊?其實大多數人還是信心不足,都在觀望之中。真正起兵的只馬、韓兩家以及距離較近的樑興、李堪、張橫。而行軍過程中壞消息接踵而至:太原商曜還沒怎麼造出聲勢就被剿滅,劉雄突襲弘農遇伏遭擒,張遼所部已趕來增援,最後連程閔都到了。關中叛軍與程閔大軍對峙,形成將兵相持的局面。
程閔的人馬將近七萬人;關中部隊也有六萬,雙方勢均力敵。
“宵小鼠輩無信無義,說好了不來,難道要坐山觀虎鬥?”馬超怒不可遏連拍帥案。
帥案的另一邊坐着韓遂,他倆同掌中軍大帳,儼然是平起平坐的兩大統帥。相較馬超而言,韓遂穩重多了,畢竟年近花甲久經滄海,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要清楚得多:“賢侄莫動怒,各部駐地有近有遠,既已盟誓豈會不來?他們不過懾於程閔一時之威,不敢輕舉妄動。只要咱們據守城池挫其銳氣,各部見程閔出師日久不過爾爾,便會陸續趕來。放心吧,咱們的人會越聚越多。”
“程閔固不能西進,然我等亦不能破之,如此相持何日才能得勝?”馬超顯然不贊成長久之計,“若以我之言,速發精銳之師往程閔處挑戰,給他一個下馬威!”
“戰不戰可不是咱們說得算的。”成公英盤腿坐在一旁,手裡玩弄着根馬鞭,此番出兵他儼然成了叛軍的總軍師,“關中動亂多年,城池崩壞無險可守,彼攻我易,我取彼難。”
馬超越聽越着急:“既然如此,還不速速挑戰?”
成公英倒很沉得住氣:“將軍勿急,程閔深溝高壘雖不利於我,然終不能長久。莫忘了程閔之南尚有袁紹、曹丕,如臥虎棲於其側,天長日久必然生變。我等但阻扼其要道,程閔進不能進戰不能勝,一旦肘腋生患急於退兵,我等尾逐其後必能破之。那時只要一戰得勝,各部得訊蜂擁而至,鄴城以西唾手可得也。”
他把局勢洞察得很清楚,計謀也甚是老辣。韓遂不住點頭,馬超也無可爭辯,只忿忿道:“話雖如此,各部將領違約不來實在可恨,絕不能便宜了他們……蔣石!”
蔣石是韓遂麾下,如今馬、韓合兵,馬超這樣頤指氣使,蔣石心中不快又不敢得罪,只得勉強出列:“將軍有何吩咐?”
“你給我火速致書各部,限他們一月內必須起兵來此會合。倘若再敢推諉,等老子擊敗程閔,一個一個收拾他們!叫他們掂量好了!尤其是楊秋那廝,他媽的盟約之時就他喊得嗓門高,事情一出就閉門裝孫子了,什麼東西!”
韓遂笑道:“楊秋區區幾千人馬,不過跳樑小醜,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你何必偏偏爲難他?”
“事不在大小,這口氣實在難嚥。咱們豈不是被這廝騙了?不把我馬超放在眼裡,我絕不讓他有好日子過!”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樑興、張橫、李堪就在一旁坐着,聞聽此言不禁咋舌——這小子與他爹相比真是一天一地,半分同袍之情都沒有,現在就如此狂妄跋扈,日後真破了程閔,我們這些勢力小的還不得被他擠對死?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啊……
韓遂已經覺出大夥心不齊,耐着性子勸馬超:“賢侄年歲尚輕,做事不可偏激。咱們同在關中,理當以和爲貴,何況現在又是兩軍對陣之時。若無緣無故招惹事端,只恐人心離散自相爭鬥,到時候莫等程閔來戰,咱們自己先亂了,還談什麼逐鹿中原?爲今之計當同仇敵愾互相包容,即便有人來遊說挑撥,也當……”
說什麼來什麼,韓遂話還未講完,只見田逵大步流星闖進帳來:“我家老將軍回來了!”
“什麼?”韓遂一陣蹙眉,其他人也交頭接耳起來——劉雄被獲遭擒,沒被程閔斬首就算燒高香了吧,怎麼竟被放回來了?
成公英腦子極快,馬上警惕起來:“劉老將軍何在?”
田逵道:“正在我營中與將校敘談。”
成公英都顧不得請示了,站起身來指派道:“張橫、蔣石,你們速帶親兵去田將軍營裡把劉雄帶來,千萬別叫他跟將士們胡言亂語,就是綁也得把他綁來!”
二將領命而去,不多時帳外便熙熙攘攘起來,緊跟着帳簾一挑,劉雄大搖大擺走進來——說是綁來,豈能真綁?一來老將軍有威望,這幫人不敢動;二來老頭也不傻,逆來順受,能吃眼前虧嗎?
韓遂一見劉雄起身相迎:“老哥哥,你在程閔處受委屈了吧?快快歇息,我這就派人置酒佈菜給您壓驚。”其他將領更殷勤,攙着扶着都賠笑臉,唯獨馬超端坐不語。
劉雄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毫不客氣地往東首頭一張杌凳上一坐,翹起腳來道:“唉……命苦啊!一把年紀了還得在外面掙命,這輩子圖的什麼呢?這趟敵營我算沒白去,想明白啦!”
在座的不少是精明人,聽他這不鹹不淡的話就知道他立場變了,八成是回來勸大夥散兵投降的。韓遂不接他話茬,轉而嘆道:“自從那日聽說您遭擒,我心裡就不好受。偌大年歲的人了,豈能讓您衝鋒陷陣?這是小弟慮事不周,慚愧慚愧……既然您平安無事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今後的仗也不勞您打了,明天我就派人護送您回藍田。您就安安穩穩在家吃完太平飯,等着小弟的捷報。”
劉雄心中暗罵——好狡猾的韓文約,竟要糊里糊塗了事!又接着牢騷道:“太平飯?太平飯這麼容易吃的?倘若程閔打過來,咱們十幾路人馬玉石俱焚。我是端上太平飯了,只恐你們連吃飯的傢伙都叫人家砍了。我也是養兒養女的人,於心何忍?”
這老頭說話真夠可氣的,韓遂卻也不好翻臉:“老哥哥何必說這喪氣話,您只管回去高臥,戰場的事小弟自有主張。再說還有這麼多兄弟呢,過兩天程銀、成宜、楊秋他們都來,咱人多勢衆萬無一失。”韓遂倒不是怕劉雄,論實力劉雄根本不算什麼,他被擒之後田逵已被自己收編,這老頭掀不起多大風浪;但劉雄德高望重,在這一擺就是個幌子,若真與他鬧翻,非但面子上不好看,也會令其他將領寒心。人心一亂事情就不妙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快快打發他離開。
劉雄見他不肯盡言,話不挑明是不成了,嘆息道:“賢弟勸我放心,我倒想勸賢弟放手。咱們都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還出來摸一手鐵鏽幹什麼?打打殺殺幾十年,做過多少惡事你心裡也清楚。說好聽的咱們是亂世英雄,說不好聽的就是趁火打劫,趁着大漢朝動亂打下一畝三分地,不過就是個賊出身。雖說亂世無義戰,可朝廷對咱們也不薄了,好歹有個將軍之位,還有什麼不知足?生榮死哀兒孫富貴,你也快六十的人了,還能撲騰幾天?你就認了吧,難道要到老了沒個歸宿,也不爲兒孫遠謀,落一個賊父賊母賊子賊孫?”
韓遂低頭不語,成公英卻接過話來:“老將軍莫要聽程閔一面之詞,現今我等已然舉兵,若再投降焉能寬縱?況且關中諸部非韓將軍一家,各路兵馬齊心思戰,這也未嘗不是長遠打算。若襲破程軍揮師東進,非但地盤可保,就是逐鹿中原也大有希望啊……”
“呸!”劉雄把眼一瞪,“就是你這等不省事的挑唆得天下不寧!口氣倒不小,還想逐鹿中原?也不照照鏡子,瞅瞅自己有那本事嘛!”
成公英還沒生氣,馬超倒一拍帥案站了起來:“住口!你這兩面三刀背信棄義的老東西,程閔給你什麼好處,竟敢跑回來離間挑撥。若不是看你偌大年紀,早將你亂刃分屍了!”
劉雄起身把布袍一扯,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你還別嚇唬我,老子就是不怕死,若怕死就留在程閔大營不回來了,有本事拿刀往這兒招呼!眨一下眼睛我不姓劉,老子刀尖上舔血時你還沒出孃胎呢!你指着鼻子問我,老子還沒問你呢!你口口聲聲說你爹準你起兵,可有書信爲證?”
這一句話就把馬超噎住了。
劉雄兀自不饒,破口大罵:“你個小白眼狼,你爹屢次囑咐你不可造次,你竟將你老夫殺害,連父子之情都不念啦!你們這些在座的都睜眼瞧瞧,這小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連自己親爹都殺,日後能拿你們當回事嗎?”
馬超被他罵得惱羞成怒,眼瞅着就要拔劍,韓遂見狀趕緊阻攔:“賢侄不可……來人吶!老將軍瘋迷了,把他攙回大帳看管起來!”
“誰瘋迷了?我看你纔是利令智昏!朝廷何負於你們?有此良機還不歸順,真要挨那項上一刀嗎?”劉雄罵不絕口,已被衆武士死死抓住;回頭一看,攥自己手腕的正是麾下愛將田逵,更爲光火,“你小子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怎麼也吃裡扒外?”
田逵又羞又愧,卻不肯放手:“老將軍恩重如山,但也要爲我們這幫年輕人的前程着想啊!小的我也想裂土分茅爲一方諸侯,給兄弟們掙些富貴。咱跟着韓、馬兩位將軍幹吧,人多勢衆絕沒有虧吃!您就忍一時之氣,日後我要是跟着韓將軍混出息了,我一定像孝敬親爹一樣孝敬您,這還不成嗎?”說着說着連眼淚都下來了。
劉雄又憐又氣:“你個傻小子!現在早不是二十年前天下無主的時候了,舉兵作亂能有什麼好下場?”繼而衝着韓遂、成公英罵道,“你們這幫狼心狗肺的,張嘴閉嘴同袍之義,卻吞併我部衆,慫恿我的崽子給你們當槍使!走着瞧,你們得不了好下場……”
“快轟出去!轟出去!”韓遂連忙擺手,衆武士又拉又勸總算把劉雄拖走了,找個空閒軍帳軟禁起來——這老爺子也是倒黴,在程軍大營當了兩個月俘虜,好不容易放出來,又被這邊扣下了。
大帳又恢復了平靜,上至韓遂、馬超,下至偏副將官誰都不言語了,各想各的心事。劉雄之事暫時壓下了,但問題也暴露出來。馬騰根本就不贊成起兵,馬超野心勃勃殺害老夫擅自爲之,全不念父子之情,此等心腸實在可怖!而韓遂滿口仁義,卻也兼併了劉雄的部衆,做的可不似說的那般好聽。各部人馬本來心就不齊,叫劉雄這麼一攪,彼此間防備之心更重了。
這時有斥候來報:“啓稟衆位將軍,程銀、馬玩兩部已過新豐,明天便可到此會合。”
“好。”韓遂似乎是想趕走這尷尬的氣氛,故意提高了嗓門,“請列位兄弟各歸營寨謹守營盤,待明日二位將軍到來再做商議。劉雄之事大家不必在意,等咱們打了勝仗再勸老將軍吧……散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