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幾步上前, 一下子跌倒在牀邊。
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道紅色。
她伸出手,握住。
“你來, 我就放心了……”
秦道韞的語氣帶着亙古不變的平穩, 然而聲音卻像是把往日的平靜打碎, 放在湖裡波動。
她臉色灰白, 還浮着青色, 臉上汗津津的,彷彿噴了層水,這般一動, 額角的汗珠落下幾顆,又很快冒出新的水珠, 亮亮的, 顫顫的, 透着說不出的虛弱。
阮玉不禁想起初見秦道韞,她穿着天青色素繡長衣, 端坐在太師椅上。雖不是絕美,卻仿若畫中人,淡淡一笑,清高而孤絕。
而此刻,她翕動着乾裂的脣, 努力朝自己微笑:“我有一件事, 拜託你。孩子, 我的孩子, 你幫我……照顧他……”
阮玉必須咬着嘴脣, 才能阻止自己哭出來。
她努力壓下心中酸澀,半天才扯出個笑, 也不管秦道韞能不能看到:“說什麼呢?我的小侄子自是要由他的孃親還有爹爹疼愛,如果你非要把他交給我,我也不客氣,就把他藏起來,要你找不到!”
說到這,語氣突然快樂:“這是個好辦法。別忘了,你可是藏了我的寶貝沒還呢……”
阮玉的寶貝?
秦道韞的表情微露迷茫。
阮玉立即往前湊了湊:“你倒是個只往裡劃拉的主兒。我問你,我們小四呢?”
小四是金玦焱打龐七那弄回的鸚鵡,金玦焱出門回來的當天,被金寶銳幾個“綁架”。阮玉當時只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接下來又被三祖奶奶跟太叔婆一通折騰,待盧氏下鄉“養病”多日之後,她才發現小四不見了。
大約是思及幾個孩子的頑皮,秦道韞的脣角牽出一絲屬於母親的笑意:“我就知道,你對孩子是極好的。把他交給你,我……”
她忽然蹙起眉,臉霎時變得青紫,渾身繃緊,半天才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吟。
“道韞……”
金玦淼在外面喊。
秦道韞臉上的顏色驟然褪去,將頭往裡一扭,似是根本不想聽到這個聲音。阮玉懷疑,若不是疼痛無法控制,她大概連呻|吟都懶得發出。
這到底是怎麼了?
“道韞,道韞……”
金玦淼在外面喊得幾乎吐血,然後又有人上前安慰。
“四奶奶……”穩婆走過來:“四奶奶還是先出去一下,這裡……”
給她看滿手的血。
秦道韞頭雖扭着,然而固執的攥着阮玉的手。
阮玉拾了帕子給她擦汗:“這裡人多,我在只能添亂,不過我就在門外,你只需喚一聲,我便過來……”
秦道韞手鬆了鬆,緩緩轉過頭來:“你要答應我……”
若說不答應,或許秦道韞有所期待,能撐過這一關,可對着她懇求的眼神,阮玉如何也狠不下心。
她咬脣,擠出一絲笑:“好,我等着看小侄子!”
用力握了握秦道韞的手,鬆開,疾步退出,直到走出門口,還覺得秦道韞的目光期盼的久久的盯在她身上。
站在門外,阮玉長長的吐了口氣,視線一擡,便見金玦焱向她走來。
豈料金玦淼比他更快,搶先一步握住阮玉的手:“她怎樣了?她怎樣了?”
他雙手發顫,聲音發顫,眼睛裡是滿滿的瘋狂,一向風流不羈的表情此刻扭曲得亂七八糟。
他期待的望着她,似乎只消她一句話,便能點燃他的希望,可也只消一句話,便可令他墮入深淵,所以那眼神裡還有恐懼,深深的恐懼。
阮玉滿心複雜。
通過秦道韞方纔的表現,她隱隱感到,秦道韞的生產似乎透着不同尋常,而這等不同尋常當是跟金玦淼不無相關,否則,秦道韞怎麼會想着把孩子託付給她這個外人?
她不由得望向一臉冷笑關注這邊動靜的李氏,莫非……
金玦焱再次將阮玉的手從金玦淼的桎梏下解救出來,代替她反握住三哥的手:“三嫂會沒事的,三哥先過來歇歇,否則累倒了,三嫂該心疼了……”
“不,”金玦淼搖頭:“她不會……她不會原諒我的,她不會……”
“四爺,還是把三爺扶到一邊去吧,他這樣子,三奶奶在裡面……”
“道韞……”不待阮玉說完,金玦淼忽然嘶喊:“我不要什麼孩子,你要是敢死,我就追過去,不管你在哪,我都要纏着你,上天入地,生生世世,我都不會放過你,不放過……”
這番豪言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姜氏拍着胸口:“三弟說什麼呢?怪瘮人的?”
李氏冷笑不變,只神色愈發猙獰,手中已經擰成股繩的帕子繃得緊緊的,好像再使一點勁,就會砰然斷裂。
三房的姨娘們則發出一陣驚呼,然後嬌聲洽洽,還有人拿腔作調的哭起來。
金玦淼弓着腰,要往牆上撞。
金玦焱手疾眼快,一手刀劈下去。
不知是力度不夠還是金玦淼的精神太過強大,他只是身子軟下去,眼睛卻睜得大大的:“道韞,我不放過你,不放過……”
這般唸了兩回,忽然哭起來。
如今才知後悔,如今才覺害怕,可是當初,當初……
他喜歡秦道韞,說不上是爲什麼,總之當時在街上只看了一眼,這個將漿洗乾淨肩頭還打着補丁的衣裳活活穿出一股絕世風姿的神色冰冷的女子就吸引了他。
他偷偷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進了一戶宅院,然後立即着人打聽她的消息。
他不管她是什麼人,也不管自己是低娶還是高就,他就是要定了她。
沒有嫁妝?
沒關係,他有。
他要的是儘自己所有來讓她獲得理應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有的一切。
他要讓她明白,她沒有必要爲在叔嬸家受到的冷遇強作堅強,他會給她一個家,讓她過得比誰都幸福。
他就是要讓她開心,他想看她笑起來的樣子。
應該,很美。
這些年,他的確努力,只是他不明白,她爲什麼總是對自己冷冷淡淡,無論他做什麼,她都漠不關心,就包括……納妾。
早前他是有兩個通房,娶了她後,他消停了兩年,他的確是只想一心對她好的。
記得那日,她在分茶,姜氏在一邊瞅着。
他最愛她投入細緻的樣兒,只是那茶具很不稱手,粗粗糙糙,完全配不上她的柔荑。
他偷偷將那茶具換做一套鬥彩的。
第二日,趕上有生意上的朋友來訪,他便讓秦道韞分茶給朋友瞧。
他要讓人知道,他的妻子,名不虛傳。
可是秦道韞看到那套茶具忽然愣了,然後睇向他,目光淒厲:“你把它丟哪了?你把它丟哪了?”
其實他沒有丟,不過書香也覺得那茶具粗糙,倒是給扔了。
秦道韞涼涼的睇他一眼,抿緊脣,轉身便走了。
他跟朋友被晾在廳中,他有些尷尬,卻也不忘替她遮掩。
可是心裡鬱悶,只覺無論怎麼做都抓不住她的心,便多喝了幾杯。
也不知怎的,這幾杯下去,渾身燥熱。而因爲秦道韞的冷清,他很少沾她的身,這一來,就有點不好收拾,恰巧紅杏給他端洗臉水,就……
過後,他很是愧疚,打算跟秦道韞承認錯誤,豈料她卻道:“我已經把紅杏開了臉,放你房裡了。”
那一刻,簡直是晴天霹靂。
難道她對他就這麼不屑一顧嗎?難道她對他的錯誤就這麼樂見其成嗎?他對她而言,算什麼?
那一刻,他直想冷笑。
也便從那以後,他開始放浪形骸,還在外面養了個戲子。
他絲毫不瞞她,她也絲毫無動於衷。
後來他才知道,那套粗糙的茶具是秦淮留給她的遺物,唯一的遺物。那天,她瘋跑出去找了許久……
事情過去太久了,再要道歉似乎沒有意義了,而這其間又發生了太多的事,他們表面相敬如賓,兩顆心卻是越行越遠。
他有點明白她是討厭他的庸俗市儈,可他是商人,永遠擺脫不了庸俗市儈。
他也有點受不了她的不食人間煙火,可是一旦她被煙火薰到了,他不忘去保護她。
因爲保護她,已成了他的習慣。
她對他的孩子們既不親近,也不虐待,總之該做的她都做了,就是少了一點感情,這種情況在阮玉到蘭若院做客後有所好轉,所以不管別人是如何看待阮玉,僅憑這一點,他就不會說阮玉半個不字。
至於李氏……
與李氏在一起純是爲了利,因爲他不是嫡子,再怎麼能幹,家業終歸會落在金玦焱身上,而他也不是個大公無私的人,於情於理他都要爲自家這邊多多考慮。
而他考慮多了,將來兒女們成親,秦道韞也就能少操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