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贈書

隔了兩日,王孟英果真送給無雙一本張元素的《臟腑標本寒熱虛實用藥式》。而且除了這個,還有好幾本別的書,如《珍珠囊》《藥品化義》《本草經疏》《蘭室秘藏》等等,全是論述草藥藥性的,連前日所說太龐雜的《本草綱目》也慷慨送了一本給她。估計如果可以,他還想把關於醫理的書也全送一套,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理解接受。醉心醫學的王孟英熱切地憧憬,一夜之間大家全都精通醫藥,跟他一起探討鑽研此中道理,如同五柳先生那般——“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這就像女孩子喜歡一個明星,恨不得周圍人都成爲他的粉絲,好跟自己一起日夜發花癡討論他的所有花邊新聞。

他完全沒有考慮過,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一般人對這些艱澀的醫理藥性少有興趣,或許當面會“驚喜”地接受饋贈,回頭胡亂翻幾頁就束之高閣了。

無雙沒有點破他的一頭熱,只是把幾本書抱在懷裡,笑他:“你也不怕我不識字,一下子塞那麼多給我?”

王孟英一想,果然是這樣,就愣住了。一般女人家識字不多,通常只認得簡單常用字,加之無雙自幼癡呆,前幾個月纔好了,肯定連簡單常用字都不懂。就這麼一股腦兒送書給人家,好像是有點糊塗。

看着他抓耳撓腮的模樣,無雙樂不可支:“好了!我能認字,如果有不懂,回頭來問你,你可別不耐煩。”

“肯定不會不耐煩,就是……”王孟英狐疑地說,“你真看得懂字兒?”

無雙隨便抽出一本,翻開第一頁,念:“昔范文正公曰:不爲良相,則爲良醫……”有些很晦澀的繁體字,比如贔屓黿亀之類,在現代已經很少用了,她是不懂,但上下文大體意思還是能明白的。

這下王孟英才相信了,高興地說:“這就成!你看不明白的地方,儘管來問我,我知無不言!”

這事被吳家母知道了,回到家後把無雙罵了一頓——那時候的書是很金貴的,王孟英一送就是六、七本,折算的錢足夠貧苦人家吃上半個月。無雙一下子收人家那麼多書,以後吳家母在王大娘面前多不好意思!

無雙哪裡明白這年代書的價值,委屈道:“不就幾本書嗎?又不是我要的,是王大哥自己送給我的。怎麼成了我的不是?”

“得了你!我親耳聽見孟英告訴他娘,說答應送你書,得挑好的送——這還不是你的錯?而且,你個傻丫頭又看不懂字,學了又沒用。一個女人家竟要看這些學問,說出去笑死人了。”

“我怎麼就看不懂了?女的怎麼就學不了?我保證能看完,我不會浪費王大哥好意的。”

吳家母根本就不信她能識字,瞪她幾眼,最後嘆口氣,“你呀,果然還是傻。姑娘家都不懂這些。以前我在閨閣時,你大舅也是讀書人,所以我還清楚。”

無雙的確不清楚。在現代,學生們上學,從來不用考慮生活費,家裡定時匯款;貧困生還能獲得政府和社會補助,各種助學金獎學金。到圖書館借書,隨便借,根本不用跟誰點頭哈腰,大把的書供你選擇。儘管有這樣好的環境,很多學生除了期末考試從來不翻書。

可是在古時候,貧苦的孩子可沒那麼好的條件,沒有多餘的錢買醫書,怎麼辦呢?原來,古時候一些有錢的大戶人家,或是書香門第,或是附庸風雅,喜歡藏書,就搭建自家的藏書閣,私藏許多善本、拓本,都是好書。直到現代,江南仍然有許多非官方的民間藏書樓建築存留下來。

王孟英這類的寒士,就去人家裡借。借書的期限非常緊。王孟英都是白天做賬房,晚上就躲在蚊帳裡苦讀,據文獻記載是“於是燈燃帳內,頂爲之黑”,點蠟燭看書到了蚊帳頂都燻黑了的程度。

而且,以前借書,常常是明天就要還了,還有十幾頁沒看完,他們就廢寢忘食地看,因爲這書還回去後,可能多少年後都見不到了。所以他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這些書一字不拉記到腦子裡。一旦在人家規定期限內沒有看完,就得到人家那賠笑臉,哀求能不能寬容一兩天。

王孟英就是這樣白天打工養家餬口,晚上點燈夜讀,整整讀了十年。

“你王大娘說,孟英借書借怕了,現在養了成喜歡亂買書的習慣,同樣的書,一買就好幾本,說是備用,”吳家母嘆息着,“雖說他現在自己做了坐館大夫,有了點錢,可究竟不寬裕。你也別助長他這個壞習慣呀。”

無雙這時候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有低聲下氣借書的經歷,更沒有廢寢忘食看過專業書。聽到這樣的事,覺得很心酸。

“還有一點——我也不怕跟你姑娘家說——人孟英還沒成家,不得攢點錢娶媳婦?王大娘嘴上沒說,心裡肯定也急。我早就看出來了。”

無雙忽然紅了臉,低下頭,卻又忍不住偷偷嘴角往上彎。娶媳婦呀,唉……好吧,男人亂花錢是該管着點。

自從這事後,無雙和王孟英就一天熟悉過一天。漸漸地,無雙就沒那麼老實了,開始跟別人一樣,“孟英、孟英”地喊他的字。吳大娘斥責她,說她混叫,沒大沒小。

好脾氣的王孟英不以爲忤,反而勸吳大娘:“無雙跟我差不多大,直呼其名有何不可。大娘莫要罵她了。”

原來,吳家丫頭今年已逾二十,只比王孟英小三歲。別的姑娘家十四、五歲已經出嫁,二十歲都是好幾個孩子的娘了。那個年代,很少有這麼“老”的姑娘。然她之前瘋瘋傻傻,懵懵懂懂,自是許不了人家。現在病好了,也成了老姑娘。

這跟男人是沒法比的。男人就算三十歲不娶,也不會有人嘲他爲“老青年”。

卻說許子社那頭,五副竹葉石膏湯下去之後,病情發生了變化——不那麼渴了,脈搏也趨於正常,其他的症狀都開始減退。許家人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高興得不得了。但是,沒過多久,病情又出現了一點不妙——病人舌苔從灰色變成黑色,而且舌尖絳紅。

中醫認爲,正常舌苔是薄且白的。許子社的舌苔變成黑色,很是嚇人啊。

病人家屬心急火燎把王孟英又請了來。

王孟英看過之後,一點都不着急,若無其事說:“不錯,現在可以調整方子了。拿紙筆來。”

許家老祖父急了:“王大夫,這、這……我孫子的舌苔成黑色了,您給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孟英耐心地解釋:“此乃好事,無需憂慮。舌頭變黑,說明他體內邪氣開始往外發了,越往外發,這個舌象可是會越重。會從灰變黃,黃再變黑色。然後,隨着邪熱退去,再慢慢變成黃色,最後恢復成白色。依現在情況看來,您孫兒是有救的。”

老祖父老祖母聽見“有救”,頓時喜得淚花亂顫,但又不敢全信,一顆心忽上忽下。

王孟英診完脈,心裡有了數,提筆寫下方子,有元參,生地,生石膏,知母,天花粉,竹葉,金銀花等藥材。

其中重用了生石膏。大家一看,不禁咂舌。這時九月底的天,已經轉涼了,而且患者纏綿病榻幾月,身體很是虛弱。王孟英還開這麼寒涼的藥,能行嗎?

衆所周知,生石膏是一味苦寒的藥,藥性極爲寒涼。元氣不足的人喝一點下去,那就離西天不遠了。

可是沒辦法,方子都開出來了,王孟英也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許家人也只好按方抓藥。

王大娘和吳家母暗地裡都爲他捏一把汗。

這期間,王孟英又接了另一位病人。這病人病情沒有許子社那麼重,卻比許子社難對付得多,弄的王孟英焦頭爛額。爲什麼呢?

因爲這病人乃康康侯副轉司馬(作者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官職或者名字,查了好多資料都這麼記載),官宦人家,很有錢,且生性多疑。他跟周光遠是好友,聽周光遠介紹王孟英醫術不凡,就請了王孟英來給自己看病。可他並不完全相信王孟英,還請了另外的大夫,讓兩位大夫同時爲他看病。

兩位大夫開的藥方不同。那名醫生不斷地鼓動患者使用溫補的藥物。結果患者一會兒服用王孟英的藥,一會兒聽別人的溫補,最後證明是王孟英的效果好,服用溫補後病情反而加重,這才一直服用王孟英的藥物。但是到了最後,這個患者腿部的水腫怎麼也消不下去了。

王孟英急了,到底該怎麼辦呢?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翻出家中古籍醫典,將關於水腫的部分全都找出來看。到達了“廢寢忘食,窮日夜之力以思之”的地步。

無雙來到王氏醫館時,看到的就是他左右踱步、埋頭苦苦思索的情景。小七看見她們進來,“噓”一聲 ,把她們拉進後院。吳家母問:“大侄子在那作什麼呢?”

小七說:“四哥在想治病的事呢。不許別人打擾他。這幾天,他吃不好睡不好,連帶我娘也都受累。”

雙悄悄問了問病人是誰,然後了悟地點點頭。據羅大中先生說,這次康康侯的病,王孟英想了幾天幾夜,最後想到用蔥須一味藥加入方子裡,水腫就消了。

她探出頭,看着眉頭緊皺的王孟英,看着他眼底明顯的青黑,想了想,轉身跑到廚房,圍着鍋臺轉悠。王大娘就問:“無雙是不是餓了?等一會兒,大娘給你蒸碗豌豆黃。”

雙還沒來得及回答,吳家夫人又不好意思了,伸手打她一下子,“怎麼那麼饞!王姊,你別理她。”

無雙抗議:“我不是想吃東西,我想找蔥!”說完,抽出架子上的一把蔥就溜了出去。她走到院子裡,放開嗓子跟小七說:“哎呀,七妹,這蔥啊是個好東……”

“噓——”小七揪她一下,皺眉道,“我哥在看書,你輕點兒說話!”

第二次被打的無雙捂着手臂無語了。她甩甩手,坐到王孟英旁邊,把蔥掰成一小段一小段,丟得滿地都是,一邊丟一邊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王孟英。不多時,小廳裡瀰漫開小蔥的味道。而王孟英也終於動了動,擡起頭來。

無雙連忙舉起手中被掐得長短不齊的蔥,搖了搖,“嘿嘿,孟英啊,你喜歡吃蔥嗎?書上說,蔥的藥用價值很豐富呢。”她在心裡吶喊:呆子,快點醍醐灌頂、幡然大悟吧!

“無雙,我有點事,等閒了再跟你聊天。”王孟英壓根沒注意她想幹什麼,隨口應付一句,便自顧拿着書踱進了書房。

無雙急了,跟進去就叫:“大哥!”

王孟英被她叫得嚇一跳,回頭看她。無雙簡直要抓耳撓腮了,“咳,那個,蔥!蔥啊!”

王孟英還是丈二和尚。

無雙一跺腳,跑到他書桌前,把《本草》、《珍珠囊》等等所有論述藥材的書,全部翻到講蔥須的那一頁,攤在桌面上。回頭瞪他一眼,然後走出去。

還不明白,我就不管你了。

結果不一會兒,王孟英一陣風似的跑出門去。

過幾日,傳來康康侯的病好了的消息。無雙聽了,露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