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魏大人不是故弄玄虛之人,之後直接給皇帝解了惑。
他一直伏着身子,不敢擡起頭來,說道,“當年老臣內子和皇后娘娘產期相當,老臣的小女兒只比皇后娘娘所生的皇長子早出生三天,皇后娘娘爲了一些原因,要求用老臣的小女兒和她所生的皇長子交換。這個巾帕就是當年包在皇長子襁褓裡的,是皇長子的生辰。”
容琛終於明白魏大人說的是什麼意思了,他站在那裡,臉色已經黑如鍋底,身上散發出風雨欲來的暗沉壓抑氣息。
他的手將那團巾帕緊緊握着,簡直要把那巾帕抓壞。
他沉着眼將魏大人盯着,好半天,他才嗤笑一聲,聲音是那種壓抑的低沉,“魏青璉啊,魏青璉,你要朕如何說你!你以爲你找出這種東西來,朕就相信你的話,放過你家小兒子了。你這話,不僅辱了我皇室血脈,辱了朕的皇后,還妄圖讓自家兒子攀上我皇家血統,你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魏青璉,你這是想被滿門抄斬了。哦,朕說你前段時間怎麼就開始遣人了,原來是因爲這事。”
魏大人沒想到皇帝居然這麼說,他是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是真的,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是真的。
魏大人想到皇上如果是不願意相信,或者即使是相信了,但是寧願不相信,他就心寒地顫了一□體,身體依然伏在地上,說道,“此事不止老臣知道,當年還有其他人知道,皇上,老臣之罪,老臣明白,皇上要治罪,也是我魏家罪有應得。但是,魏頤確是當年吳皇后換了老臣小女過去,然後託付給老臣的皇長子,魏頤不知此事,還望皇上明察,不要禍及到他。”
容琛站在那裡,一步也挪不動。
他不得不相信匍匐在他面前的魏大人的話,不僅是因爲魏大人沒有理由或者沒有膽子拿這種事情來騙他,而且,當年的事,那個可惡的女人安排下的這種事情,肯定不止魏青璉家裡知道,一定還有別的證人。只要他去查,總能查到當年事情真相。魏青璉即使想用這種事情來騙他,也是不行的。
容琛腦子裡轉過太多東西,但是這些東西似乎都亂成一團,他覺得腦子裡一片黑暗,到底要如何才能夠讓它光明。
容琛是心性堅韌堅定的人,不僅是得知自己的皇長子不是現今的太子,而是被當年皇后調包在別人家養大的魏頤;而且是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兒子相戀,還做出了違逆天道倫常的事情,他也沒有變得大驚失色,他只是面色黑沉,一時間一言不發。
他捏着那張寫着魏頤生辰的巾帕,慢慢坐回了龍椅上去。
他坐在那裡,將魏大人深深看着。
好半天,他才發出點聲音來,道,“魏青璉啊,你這是必須死啊。”
魏大人聽他這麼說,身體也沒有晃一下,只道,“老臣知罪。”
皇帝再沒有說話,只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魏大人匍匐在那裡,皇帝沒讓他起身,他也就沒有動。
書房裡又陷入了沉寂,皇帝拿着那張巾帕盯了一陣,又看了一眼跪在那裡的魏大人,道,“魏愛卿,你先下去吧!”
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模樣,這反倒讓魏大人感覺不妙,身體晃了一下,才謝了恩,慢慢撐起身子起身準備告退。
魏大人要走到門口的時候,皇帝叫住了他,他看着冷汗淋淋面色慘白的魏大人,像平常問候一般地說道,“這事你還沒有告訴魏頤吧?”
魏大人趕緊躬身回答,“魏頤還不知此事。不僅魏頤,老臣家中只老臣和內子知道,其他人皆不知。”
皇帝輕點了一下頭,道,“朕雖說了你該死,但朕沒讓你死,你就必須活着,記住了。”
魏大人一愣,對皇帝一躬身,應了是。
皇帝這纔對他擺了手,讓他下去。
魏大人遲疑了一下,最後問了一句,“那小兒魏頤……?”
皇帝看着魏大人笑了,是那種譏誚諷刺裡又掩藏着一絲痛苦的笑,道,“魏愛卿這是說的哪裡話,你剛纔不是給朕說,魏頤乃朕的皇長子,什麼時候變成你的小兒?既然不是你的兒子,朕的家事哪裡容得下你管。”
魏大人因皇帝這話大驚失色,他幾乎跌倒在地,趕緊道,“皇上,一切罪過皆是我們這一代,魏頤他什麼也不知道啊!”
皇帝卻不再理他了,道,“給朕滾出去!”
魏大人看皇帝這幅模樣,分明是也要罪及魏頤的意思,就想撲上前去求情,皇帝卻拿起案桌上的摺子就朝魏大人砸過去,並且對外大喊,“來人,把這老兒給朕拉出去。”
外面聽候的人,聽到皇帝的吩咐,全都一驚,完全不知道這位正直頑固的老臣到底是怎麼把皇帝惹到了,居然讓皇帝發了這麼大的火,但是他們不敢怠慢,趕緊進來把死活不要走的魏大人給拖了出去。
魏大人被拖到外面,外面太陽已經高高在天上,雖到中秋,但太陽依然明晃晃地,本該溫暖,魏大人依然覺得寒冷地打顫,他的腿剛纔在內殿書房裡跪麻了,此時感覺到一陣一陣地疼。
他是有風溼的,他們這種老臣,大部分腿上有毛病,也算職業病吧,跪了那麼久,病也就犯了。
他就那樣不顧體面不顧顏面地在外面廊下坐了好一陣,斂着眼神,好心的大太監過來勸他離開,還讓小太監來扶他,魏大人默默地,什麼也不說,也沒動靜。
又過了好一陣,他纔有了點動靜,自己顫巍巍地從地上站起身來,但是又站不穩,還是讓小太監給扶出宮裡去了。
而書房裡的容琛,他雖然面色深沉,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但是他內心的震動,翻涌的怒氣,還是能夠讓人感受得到。
他身邊的貼身大太監李昌中,進書房裡去給他撿被他扔到地上的摺子,他也沒看順眼,將桌案上的其他摺子也掃到了地上,大罵,“滾,滾出去!”
李昌中不知皇帝爲何會被魏大人惹起這麼大的怒氣來,只好跪着後退,出去了。
容琛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裡,誰也不見,連午時都過了,他也一點也沒覺得餓,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李昌中連續幾次進書房裡問皇帝用膳的事,都被他罵了出去,但之後還是不敢怠慢,依然要進去問他是否用膳。
再一次進去的時候,容琛就沒有朝他發脾氣,只站起身來,往外走。
他的近身太監,侍衛,都趕緊跟上,卻見皇帝是往後宮走的,因爲皇帝滿身戾氣,他們沒人敢發出聲音來,在這時候惹皇帝不快。
容琛一路走到了當年吳皇后住過的宮殿,吳皇后從被打入冷宮,後來過世,到現在已經十幾年,這皇后住過的宮殿裡面經過這麼多年也沒什麼變化,因爲沒有人再遷進來住,皇帝也沒說裡面要改改,所以還是原來的樣子。
皇帝幾乎沒怎麼來過這裡,進到裡面來,裡面冷清而且陰暗潮溼,要不是裡面各種東西擺設還是富貴華麗的模樣,這裡就該和冷宮同等了。
容琛仔細想了一遍當年吳皇后的模樣,他對她的印象的確太淡了,幾乎沒剩下什麼。
容琛當年是奉先皇之命和吳家嫡長女成婚的,他那時候才十三歲,但是已經相當深沉,初具現在的皇帝模樣。
他不喜自己的這個太子妃,甚至因此還故意和一個沒什麼地位的宮女搞在一起,只是爲了有理由冷落自己的太子妃。他記得那個宮女是懷過孩子的,但是不小心流產了,流產時候大出血,孩子和大人都沒了。
容琛對那位宮女說不上愛,但是是有好感的,因爲那個宮女像他母親一樣溫柔又楚楚可憐。
容琛懷疑是他的太子妃做的手段,才讓那個宮女沒了,他恨透了太子妃吳瑞初,發怒的他狠狠折騰了這個女子,但是,沒想到卻讓這個女人懷了孩子,一切就像是上天註定一樣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時候,他的父皇身體已經不好,誰都知道他是縱慾過度,而且吃多了那方面的藥,才導致了身體衰弱,英年早逝。容琛因爲親生母親過世,而且母親家族也沒什麼勢力,他那時候必須依靠吳家,才能夠和後宮別的有孩子的女人爭勢力,以及和自己的弟弟們爭皇位,他那時雖只有十六歲,已經相當有魄力,最終穩穩當當坐上了皇位。
就是在他父皇身體最差的那段時間,他要忙於外務,而且要在父皇面前服侍,所以根本沒有時間精力來折騰他的太子妃吳氏,這才導致了吳氏生下了她的孩子。
容琛對吳氏懷有的那個孩子沒有感情,因爲本身就沒想要吳氏懷他的孩子,而且也只是因爲恨她才故意折騰她,這才誤有了那個孩子,雖然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但他真的沒想要它,也沒想過要給它感情。
到後來他知道孩子生了,是個女兒,他鬆了口氣,因爲吳氏不能生兒子,即使生了,容琛也想過這個孩子必須夭折掉。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剛排除萬難坐上皇位,整個人都霸道而且帶着戾氣,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他也只把它當成一個不會帶有他感情的肉團而已,因爲他之後還會有很多孩子,這些孩子甚至會如他和他的弟弟們一樣,爲了爭奪皇位而明面兄友弟恭,暗地裡殺氣滿溢。
容琛站在吳皇后住過的宮殿裡,他進內室,裡面甚至還有一副吳皇后的畫像掛着,畫像上的女子雍容端莊,她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視,沉着而冷靜,畫像已經有些舊了,顏色灰暗。
容琛看着,突然發怒,他看到一邊的矮桌上放着的細頸青花花瓶,伸手就拽過來,往吳皇后的畫像上砸去。
那畫像被砸過去的花瓶撕裂了一個小口子,但是並沒有壞。
花瓶被砸壞了,瓷器碎裂的聲音很是清脆響亮。
外面守着的宮人侍衛們心裡都是一緊,卻不敢有所動作。
容琛喘了口氣,看着那個畫像,他在那畫像上隱隱看到了魏頤的影子。
在此之前,容琛從沒有將魏頤的容貌和他的吳皇后搭上什麼聯繫。
他沒發現這兩人之間的相似之處。
他的吳皇后留給他的並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那總是冷靜深沉的模樣,在這冷靜深沉之後,又有高傲,甚至有鄙夷和厭惡,容琛那時候能夠從這個大他三歲的女人身上看到她對他的鄙夷和厭惡,這更讓容琛討厭她恨她。
他沒想過要去好好看她,他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吳氏過世後的歲月裡,容琛想起她,倒是覺得她若是男子,說不定會是他的肱骨之臣,他會好好用她,但是,她不是,她是他的皇后,而他又不需要這樣的皇后,所以,他們兩人之間終究不可能和睦,吳皇后必須早死。
容琛又想到魏頤身上,他的臉上顯出恍惚的神色,心裡隱隱歡喜,又疼痛,魏頤身上沒有吳皇后身上深沉的影子,他活潑而靈動,言笑晏晏,第一次見他,一雙黑亮美麗的眼睛裡,就全是對他的仰慕和愛意。
容琛感覺非常複雜,想起魏頤,就像要呼吸不過來一樣,他覺得這些全是吳皇后給他下的詛咒,這個女人明明死了,還要這樣來害他,容琛搬起房間裡的椅子往那副畫像上砸去,拿起多寶架上的東西砸過去,抓起一切能砸過去的東西砸過去,直到那副畫像完全散掉破碎掉,紙張殘落地掉在地上。
容琛纔像是沒有了力氣一樣,站在狼藉的房間裡,深吸了口氣,擡腿往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