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過了多少年,科爾沁的天還是那麼藍,草仍舊那麼綠,毛茸茸的羊羣,在牧羊女的長鞭下笨拙地踏上歸家的路。
多少歲月的蹉跎,在這兒彷彿就像是經過了一次洗禮,讓人似乎忘記了時光的荏苒。
在科爾沁的日子如流水般消逝,璟珂恍然如夢,每日在夕陽下、水波旁的漫步,成了她的習慣。
想起年輕時候的日子,記憶中觀音保的音容笑貌不曾模糊,天邊的晚霞就像是映照出他的溫柔笑臉。
這是乾隆三十年秋。五年時光已然過去,梳起了婦人頭的穆柔在遠處呼喊着外祖母璟珂,催促她可以用晚膳了。
遠遠望去,穆柔的身影愈發像極了長臻,雖然沒有嫁給十二阿哥永璂,來了科爾沁之後,穆柔找到了這一生中的另一半,過着的日子雖是平淡無奇,卻幸福不少。
這五年裡發生的事情也挺多,璟珂一步一步踏着青草叢,一幕一幕回想着經歷過的悲歡離合。
弘曣走了,就在璟珂離開沒多久,一封訃告發來科爾沁,璟珂異常冷靜,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夜,在費揚古和穆柔的擔憂下,又非常平靜地走了出來,照常過着日子。
這五年裡,令貴妃又生下了其第五個孩子,即皇十六子,卻在前不久又夭折。不過令貴妃傷痛之餘,卻收穫了不小的安慰——如願以償登上了皇貴妃尊位,是爲令皇貴妃。
忻嬪在晉封了忻妃之後身子卻一直不好,太醫院的檔案說是產後氣虛,終究是留下了年幼的八公主和碩和平公主撒手人寰,弘曆爲了這個可憐的女兒,追封了忻妃爲忻貴妃,而和平公主由皇后瑾瑜親自撫養。
不少嬪妃得了晉封,也有不少嬪妃紅顏薄命。這一次又一次的喜悅與哀悼之後,夾雜着如何不可言說的秘密,細想便知。
又或許,最得寵的莫過於晉了容嬪的和貴人伊帕爾罕,回部的聖女多年來不曾有孕,卻聽說容顏始終不見老,依舊是得寵的妃嬪。便是宮裡頭從南方移栽到宮內的荔枝樹結出了二百餘顆荔枝的祥瑞也被認爲是容嬪的吉祥。
後宮早已輪轉天下,皇后南巡途中怒斷青絲是舉國皆知的事情。當時外人只道是皇后善妒,不許皇上找江南美女唱曲兒,不許鶯鶯燕燕踏上龍船……
再多的軼事趣聞又怎比得上自個兒外孫女進了宮這般重大?不出璟珂所料,長嘉的女兒汪婍韻在秀女大選時入了宮,封了永常在。在大夥兒眼裡這似乎並不稀奇,除了璟珂和長嘉,沒人覺得有何不妥。
好在,弘曆還是照顧着璟珂的感受,畢竟是在弘曆五十三歲時入的宮,十七歲年紀的永常在可敵不過久經後宮沙場的令皇貴妃,弘曆也順水推舟,將永常在安排去了慈寧宮照顧着皇太后。好在永常在經過長嘉多年悉心教導,是知分寸的,並不以自己是和碩淑慎長公主之後而恃寵而驕。
如此一來,璟珂也算是放心。可讓她痛心的事情則是五阿哥永琪。前些日子京城的密報說弘曆即將冊封永琪爲榮親王。此等榮耀在衆人眼裡看來是莫大的恩典,因爲乾隆朝所有皇子之中,五阿哥是頭一位有此殊榮的。且“榮”字和氣尊貴氣派!此前只有順治帝寵妃董鄂妃所生的皇四子年少夭折被封了“榮”字,再無他人。
可是永琪的日子並不一帆風順。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嘆氣之餘,璟珂離穆柔的腳步越來越近。看着穆柔手中抱着的孩子,璟珂感慨萬千。
“外祖母,您在想啥呢?這般出神?”穆柔淺笑着一手挽過璟珂的手臂,祖孫二人踏上歸家之路。
璟珂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心中卻更加牽掛了永琪。側福晉索綽羅氏在這五年裡又相繼爲他生了三子,最終只存活了第五子綿億;而嫡福晉鄂翽羽終於在前些日子生的嫡長子還未滿月便夭折了。
昨日接到的訃告則是五福晉西林覺羅氏歿。永琪接連喪子,又痛失愛妻,是否捱得過這些艱難的日子?
祖孫倆回到公主府時,費揚古一臉面色沉重,在門外等候多時。深秋時候的科爾沁,晚風微涼,璟珂將脖子上的狐裘圍脖蓋在穆柔手中的孩子身上,生怕孩子凍了身子。
“你怎在外頭吹風?可是出了事?”
璟珂微微皺眉,這些年他們在科爾沁過得很快樂,從未見費揚古如此皺眉,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恐怕又與皇宮脫不了干係。可怕的直覺將璟珂與事實拉得越來越近。
費揚古輕輕幫穆柔抱過孩子,纔對璟珂道:“先進去屋裡,進去你便曉得。”
一肚子疑惑的璟珂纔剛踏進大堂,便不禁驚呼:“永琪?!”
可不是?正捧着茶杯一身便裝坐在梨木椅上的,可不就是當今炙手可熱的儲位人選榮親王永琪?
這些年許久未見,永琪消瘦了不少,許是近期經受的痛苦太多,永琪一臉疲憊而頹廢,眉目之間增添了幾許滄桑的煩惱。
“侄兒向姑母請安。”
只是淡淡的語氣,永琪不緊不慢地起身,禮數週全地向璟珂請了安。
費揚古忙對疑惑不已的璟珂解釋道:“再過不久,皇上便會昭告天下榮親王病逝。”
“費揚古叔叔,千萬別再稱呼我榮親王。從今往後我已不再是阿哥了。”永琪輕輕笑着,又將目光投向了璟珂,詢問着,“姑姑莫不是不肯收留侄兒?”
“這到底怎麼回事?”
璟珂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永琪,簡直是氣急敗壞地揪起永琪的衣領將他拉進了內屋。
原來,五阿哥不是病死的,他果真是離開了皇宮!
原來一切都是騙人的!璟珂必須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上了房門,焚上一柱香祭拜了觀音保的靈位,璟珂才轉過身,一臉嚴肅地瞪着永琪說:“如今在你姑父靈前,你可莫要說謊!快給我從實招來!”
永琪只是退後了一步,撩起長袍跪了下來,重重地朝觀音保的靈位磕了三個頭,又轉向璟珂,又是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才低頭沙啞哽咽道:“侄兒不孝,有負姑姑的期望……”
“先起來吧,孩子。”心中始終還是不忍嚴厲苛責他,只明白他是個可憐的孩子,心裡藏了太多太多的苦楚,便不願再逼迫他,只讓他無聲地哭了好一會兒。
情緒漸漸平復的永琪,接過璟珂遞上來的手絹兒擦拭了眼淚,略帶着鼻音娓娓說來:“我若不死,皇額娘……皇額娘豈會放過我那些可憐的孩子?”
“什麼?真的是皇后乾的?”
“砰——”茶杯碎裂的聲音,碎屑和滾燙的茶水瞬間將璟珂的手燙得通紅,惱怒的氣焰燃起,讓璟珂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永琪驚訝於璟珂居然早就曉得這事,難怪當年璟珂會與皇后決裂離開了京城。永琪十分不解璟珂爲何早知真相卻不肯告訴他,稍作冷靜之後,卻又爲璟珂的不易而心生共鳴。
永琪只是點點頭,繼續道:“姑姑,我不是傻子,你當我瞧不出來是誰那麼忌諱我?可是,我的孩子們又有何罪過?翽羽又有什麼過錯?”
“皇后她害了我幾個孩子,又害死了我的福晉,我卻什麼都做不得……”
永琪苦笑着,埋首痛哭起來,雙肩抖動得厲害。
“姑姑,我的心好痛。額娘有何能力與皇后鬥呢?我沒有辦法……”
璟珂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長嘆一聲問道:“所以,皇后南巡怒斷青絲,便是你的傑作?”
永琪不答話,片刻之後,才點了點頭。
“你是怎麼做到的?”璟珂輕輕詢問,便做好了傾聽永琪心裡話的準備。
永琪冷冷一笑,說:“令皇貴妃緣何多年未孕,十四阿哥又是怎麼死的,固倫和齡公主和十三阿哥又是怎麼死的……這一遭遭,不過是冤冤相報。我不害人,人卻害我,這便是皇室子女需面對的坎兒,姑姑早就明白吧?”
邊說着,永琪擡臉微笑着面對璟珂,說:“只恨我沒早看透,才落得如斯田地!”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要捨棄這般代價,你皇阿瑪待你不薄啊!”璟珂爲永琪的決定感到可惜,又十分心痛。大清朝若是由他來繼承,或許又是另一番新的景象吧!
永琪搖了搖頭,身心俱疲道:“姑姑,我如何害了皇后並不重要,只消皇阿瑪知道,當年是誰讓令皇貴妃沒了身孕,又是誰害了可憐的翽羽,害了我的孩子……”
“永琪,你今後有何打算?愉妃娘娘,綿億,還有胡氏剛爲你生的女兒,你又打算怎麼辦?”
姑侄兩人談心許久,璟珂最後問了永琪,如果他想呆在科爾沁,璟珂是不會阻擾他。
可永琪似乎並沒有這般想法,他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卻不似早些年的陽光。“姑姑,我要走,走遍大清的每一處角落,翽羽一生可憐,我要帶她看遍美景。”
永琪手中緊緊攥着的荷包,裡頭珍藏着鄂翽羽的頭髮,連同自己的頭髮紮在一塊兒,是爲結髮。
“額娘尊重我的決定。至於綿億,只要我離開,相信是不會再有人針對沅秧母子。”
永琪悽然一笑,將手中的荷包小心藏進胸前,又道:“沒了翽羽,什麼儲君,什麼皇位,於我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