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武漢大學中文系有一個“教師天團”,號稱“五老八中”。
這十幾位大佬一抱團,北大、復旦、南開、南大、江大等老牌文科強校統統不吱聲,默認武大中文系爲全國大學文學系之首。
這“五老八中”之所以能威壓一代,依靠的可不只是人數多,而是他們在學術領域過硬的本事。
正所謂大學非大樓之謂、乃大師之謂,只要大師足夠多,就可以這麼牛。
其他大學雖然不缺大師,卻沒有可以團結起來的“天團。”
除了南大和江大。
南大有“三老”,分別是胡小石、陳中凡和汪闢疆。(真的)
江大也有“三老”:劉登卓、席天平和徐祖瑞。(編的)
南大和江大的三老,完全對標武大的五老,在學術界的地位相當、成就相當,就連年紀都差不多,大多都是1880到1900年左右生人。
只是可惜,從5、60年代開始,這些老一輩學者便陸續凋零,還在人世的寥寥無幾,即便還健在,身體也大不如前。
徐祖瑞便是1898年的,今年正好80歲。
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能出來上課、教學生,陳凡除了一句“老當益壯”,也不知道用什麼詞去形容。
跟着徐教授身後,走到最裡面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裡有四張辦公桌,此時並沒有其他人在,徐教授雖然腿腳比較慢,走得卻很穩。
他緩緩走到最裡面一張辦公桌後面、拉開椅子坐下,指了指牆角的幾把椅子,“拉把椅子過來坐。”
陳凡拉過椅子坐好,隨即將介紹信和錄取通知書放到桌角,“徐教授您好,我今天是過來報到的。”
徐教授看了一眼錄取通知書,輕輕點了點頭,“這個不歸我管,待會兒你直接去交到報名處。”
頓了一下,他轉頭看着陳凡,“你的文章我都看過,文筆比較新穎,文風比較活潑,透着一股新意,非常難得。
一般來說,年輕人學文,總是從模仿開始,但是這一點,在你的文章裡面卻看不到。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文的?”
陳凡嘴脣微張,“啊”了一聲,才輕聲說道,“應該是從學校開始吧,具體也沒有特意去學過,就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然後有一段時間只有我一個人,沒人可以問、也沒有人教,……”
他呵呵笑着開了一句玩笑,“可能就跑偏了吧。”
徐教授卻沒當玩笑話聽,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道,“那你的悟性很不錯,雖然文風上看不出師承,卻能另闢蹊徑、自成體系。”
說到這裡,他擡起頭看着陳凡,臉色異常認真,“徐天閔先生亦嘗言及:‘文學之事,修養爲難,技巧甚易。聰慧之士,用功不出五年可以完成矣’。何解?”
陳凡沉吟兩秒,“技巧易得、修養難求。技巧說的是寫作,是一種方法,而修養卻是做學問的根本,或者說是‘道’,綜合起來,應該是一個人求學的初衷、方式和目標等全方位的實現。”
徐教授點點頭,“然也。你能從書中自悟技巧,可見聰慧,但是若有文人將你的寫作技巧提煉出來,教與他人,不出一年,便能學得五六分相似,寫寫報刊文章、通俗小說足矣,最多五年,他就能成長爲一名合格的寫書文人,成就不低於你。
可是文章不代表文氣,成就也不代表修養。之前看你的文章,我就有一種感覺,你的文章,沒有‘心’。”
陳凡眨眨眼,剛開始有點不太明白,可只過了兩三秒,就領會到他的意思,便斟酌着說道,“您的意思是,我學文的初衷或目的不明確?或者文章的立意不清晰?”
徐教授緩緩點頭,“可以這麼說。”
頓了一下,他舉了個栗子,“衆所周知,魯迅學文,是爲了以文治人、進而救國,這便是‘文心’的體現。
但是並不是說,文心一定要體現在家國大義上。當然,以家國大義爲核心的文人,立意肯定要高三分,可其他方式也能體現一個文人的文心。
比如中國現代文學有四大流派,分別是鴛鴦蝴蝶派、新月派、荷花澱派和山藥蛋派。
鴛鴦蝴蝶派以張恨水爲代表,《金粉世家》、《啼笑姻緣》都是其代表作。
新月派源於胡適、徐志摩、梁啓超等人組建的一個俱樂部,他們談風論月、突出消遣娛樂,因崇拜泰戈爾而以其《新月集》命名。你可以鄙視他們在國難當頭時還歌舞昇平,甚至於人品如何,卻不能否認他們的才氣橫溢。
這樣的文心、也是文心。
還有荷花澱派的浪漫主義和樂觀精神,以及以趙樹理爲首的鄉土文學作家,他們組建的山藥蛋派。”
徐教授簡單介紹一遍,看着陳凡說道,“你寫過幹部下鄉、寫過百姓抗戰、寫過知青的低沉與奮鬥,也寫過《疍家漁船》這種現實主義作品,哦,前些天還聽小何說、你新寫了一本《上海諜影》的小說。
那現在我問問你,你的文心是什麼?”
陳凡抿着嘴眼睛狂眨,我的文心是什麼?
毫無疑問,肯定是先賺稿費、後賺版稅啊!
但是這話不能說,要不然不是自己被打死,就是老人家被氣死……人一上了年紀,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還是穩健一點好。
然後就低頭思索,該怎麼回答。
隨便糊弄一個肯定是不行的,人家從幾歲就開始背“三百千”,十幾歲便大學畢業,做了知名中學的國文老師,能自編古文講義,30歲名傳學術界、40歲成教授,之後輾轉於北大、復旦、南大、武大、江大等名校任教,最後纔在江大安穩下來。
就這樣的老學者,他要是敢糊弄,分分鐘給他拆穿。
徐教授看着陳凡,也不着急,靠在椅背上,拿起一本滿是筆記的書閱讀。
陳凡則在自我反省。
首先魯迅的那種救國救民肯定不是,至於四大流派?好像都靠一點,然後又好像都不全是。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小聲說道,“寫讀者喜歡的作品?”
這個初衷似乎也不算錯。
讀者喜歡纔會買賬,這樣他纔能有收入,與他最開始的初衷完美契合!
徐教授卻笑着搖搖頭,“頂多算沾了點邊,哪個作者會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讓讀者喜歡?這個當然不能算。”
他笑着說道,“剛纔我說過,從你的文章裡,我沒有看到文心。你將文心理解爲初衷和目的,不能說錯,但也不全對。文心這個東西,類似於道,不可言傳、只能意會。
比如你讀魯迅,能讀出他對國人陋習的痛恨、對一切不道德、不合理現象的唾罵,意圖以此來喚醒民衆。
你再讀趙樹理,他樸實的文字裡蘊藏着對故鄉、對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人民的愛。
這些就是文心。你的文心,是一個文人的精神內涵和他的態度,這種東西不可假手他人,需要你自己去找,如果你自己找不到,就說明你的學問還沒有成熟。
而我的責任,就是幫助你找到你的文心,你可以按照你剛纔的理解,也就是什麼是你學文的初衷、以及學文的目標去找,也可以推到重來、從頭開始。”
說到這裡,他忽然擺了擺手,“現在跟你說這些,只是讓你明白你的學習目標是什麼,跟着我學文學,你不能只圖背書,更要有自己的思想,等你學到這一步,就可以畢業了。”
陳凡眨眨眼,不禁有些苦惱。
感覺計劃嚴重跑偏啊。
真的,我寫小說的初衷就是爲了掙點錢,報名文科研究生,也是因爲考試容易過,鍍金的同時也不會給自己帶來太多麻煩、耽誤太多時間。
您現在非要我去找什麼文心?搞得跟劍意似的,……還不如讓我凝練劍意呢,至少張師父給的純陽劍典上就有這些內容,直接照着練就完了,還沒有那麼多的彎彎道道。
這時徐教授從抽屜裡拿出兩張紙,放在陳凡面前,“這是你的學習計劃。第一張是你讀研期間需要考試通過的科目,你先看一眼,哪些是你學過的?”
陳凡掃了一眼,基本上就是語言學、文學創作、文學批評學、文學思潮研究、當代文學研究等等。
當即便說道,“全都看過課本,就是不知道跟學校的課本是不是一樣。”
徐教授也不意外,笑着說道,“我特意找雲湖函授點的同志們打聽過,他們對你的評價很高,說你下筆如風,答題不假思索,對課本知識掌握非常牢固。
既然你都學過,那這些課程我可以特批你不用去上課,反正萬變不離其宗,不管課本再怎麼改,也只在難度和內容上有點差異,以現在的考試難度,幾乎沒什麼影響。
再有兩個多月就是期末考試,到時候我會給你把所有能報名的課程都報上,爭取多拿一點學分,不影響後續的學習。”
不用上課?
陳凡頓時竊喜,他還在想怎麼跟徐教授打申請,不去參加上課呢,沒想到老人家主動批准?!
然後就聽見徐教授說道,“這第二張紙是我給你列的書單,首批書有30本,都是課程上沒有的。你先在圖書館借書,把這些書都通讀一遍。”
陳凡看了一眼,好嘛,古今中外都有,這些書有得看了。
徐教授轉頭看着陳凡,笑意盈盈地說道,“每讀完一本書,你就寫一篇心得給我,另外,每週一、三、五的上午9點開始,我會給你留兩個小時的時間,帶你讀書、或者聽你讀書。”
陳凡頓時傻眼。
每週一三五?那我不是回不去了?
盧家灣的人民還等着……好像不回去也沒事?
陳凡努力回想,現在村裡還有什麼事是非他不可的?
種地?他就從來沒種過。
養殖?有十幾個獸醫、以及二十幾個學過的準獸醫在,還有公社獸醫站的支持,有他沒他一個樣。
副業?
各方面都已經進入正軌,所有副業單位按部就班就完了,他過去除了耽誤別人時間陪他聊天,似乎也幫不上什麼忙?
想到這裡,陳凡遺憾地發現,自己好像對盧家灣已經沒用了?
徐教授還在說着,“如果你選古典文學,倒是用不着這麼麻煩,我在古典文學這一塊還是有些發言權的,尤其是對《韓非子》、《墨子》、《莊子》這幾本書頗有心得。
之前就想過選一本書作注,但是被耽擱下來,現在倒是可以重新開始,你也正好可以當我的助手。”
聽到這話,陳凡不禁肅然起敬,80歲的人了,還想着重新給經典古籍作注,這個工程量可不小,恐怕只有真正做學問的人,纔有這種精神和毅力。
徐教授說着輕輕搖了搖頭,“可惜,你選的卻是中國現代文學,這個助手是做不了啦。
不過還好,現代文學的起端源於20年代,正好與我的成長期重疊,雖然我的學術在古典文學方面,但指導你學這個現代文學,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擡起頭看着陳凡,笑道,“不過,若是你想換方向,倒也來得及。”
陳凡呵呵尬笑,“不用,現代文學就挺好。”
選古典文學,他還不如走科學家路線呢,窮經皓首的事他可幹不來。
徐教授遺憾地擺擺手,“行吧,去行政樓找報名處,他們會給你安排宿舍。明天是週日,你後天早上再來這裡找我。”
陳凡拿起桌角的錄取通知書和介紹信,麻溜地滾蛋。
……
先去行政樓報到,辦完入學手續,然後便去宿舍。
宿舍樓在一處幽靜的山腰,距離教學樓和食堂都不遠,而且研究生有優待,他作爲徐教授今年唯一的學生更有優待,加上現在學校的人不多,房子卻不少,陳凡很開森能分到一個小單間。
十幾平的面積,兩張單人牀,窗前橫着兩張陳舊的書桌。
看來這裡原來是個雙人間。
陳凡原地轉了兩圈,沉默兩秒後,果斷決定搖人。
盧家灣可是有不少人在江南大學的哦,一大半是在學醫,小半選了其他專業,但基本以理工科爲主,男生女生都有,加起來是多少人來着?
陳凡也沒太注意,好像是十個還是多少?
不管了,找人去。
正好這時候最後一堂課結束,學生們不是去食堂、圖書館,就是往宿舍裡趕。
沒怎麼費功夫,陳凡就找到在江南大學醫學院讀書的楊志軍。
看見陳凡出現在面前,楊志軍眼睛都亮了,“陳老師,你也來上學啦?”
陳凡也不客氣,拍拍他的肩膀,“找幾個人,去青松樓宿舍302房,給我把衛生弄乾淨。我還得去買行李。”
楊志軍立刻稍息立正站好,雙手接過鑰匙,“是,保證完成任務。”
等陳凡離開,周圍的同學走過來,好奇地問道,“這是誰啊?好牛氣啊。”
楊志軍呵呵直笑,“我老師。他是來上研究生的,比我們高。”
然後轉身就跑,“不跟你們說了,我要去幹活啦。”
其他人面面相覷,幹活還這麼開心?
這時一個人突然說道,“老楊剛纔說,那人是他的老師,他的老師不是陳凡嗎?”
另一人看向人來人往的臺階,“所以,那人就是陳凡?”